朝贡典礼完毕之后，朱棣急匆匆赶回东宫。

　　三保早就在殿外等候，朱棣见了他，只是阴沉着脸淡淡吩咐道：“进来！”

　　三保随朱棣进入殿内，朱棣直接坐在榻上，说道：“我问你，刘鸣死了没有！？”

　　“圣上，臣前些日子已经禀告过了，刘鸣已经死了。”

　　朱棣脸上隐有怒意，却仍是按捺着说道：“朕再问你一遍，死了还是没死？你如实说，朕不会怪罪你！”

　　三保隐觉有些不对，但仍旧回道：“回禀陛下，刘鸣死了。”

　　朱棣一掌将那张棋盘拍烂，喝道：“好胆！”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扔在地上，瞪着三保说道：“朕已经问过南司的萧谭，刘鸣根本就没有死！你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如今连亲疏都分不清了吗！？难道连忠君之义也没有了吗！？”

　　三保跪地，以额触地。他没有惊惶，只是默默地跪着，静候处置。

　　朱棣看着他这样子，内心怒气无处宣泄。他抓起一只棋罐，用力将它甩向三保的背心。陶瓷的棋罐砸中三保，继而滚落在地上，碎裂出几片残片，黑色的棋子洒落了一地。

　　片刻之后，朱棣略微平静，缓缓说道：“朕不怪你没有杀他！可是朕这样问你，让你从实招来，你却冥顽不灵，一味只管护着他！真叫朕寒心——”

　　屋外小太监忽然禀告说道：“万岁爷，兵部尚书刘俊求见——”

　　朱棣对三保说道：“你先下去！”三保站起身，低垂着眼，神情凄惨，面部因为抵在地上太久变得略有些充血泛红，倒显得人更秀美了。三保保持作揖的姿势，面向朱棣，缓步后退而出。

　　刘俊进来一瞧，脸色一呆，这满地的棋子，还有这破坏的棋罐，圣上发怒难道是因为青州之事？他禀告道：“陛下……蒲台县的妖妇唐赛儿在青州府杨集乡聚众作乱，号称‘白莲军’。她将古时的卸石棚寨改造成了四个山寨，相互通联，又兴修水池，囤积粮草。不但如此，乱军还进攻青州城，夺取府制兵器，私开粮仓，大闹一番之后才退去！”

　　刘俊抬头偷瞄了一眼，见朱棣面色凝住，左手正拿了一个李子慢慢啃噬，便接着说道：“据山东布政司三司联合上报，青州卫指挥使高凤领着卫所千余名人马追击乱军，行至卸石棚寨，被乱军设计埋伏，高凤部被围——”

　　朱棣用右手手指抹掉桌面一滴李子滴下的汁水，翻掌在指尖摩挲，叹道：“你们呀，就是让朕不愉快！”

　　刘俊犹犹豫豫地接着说道：“——是……是夜，唐赛儿发动袭击……高凤被斩，部下官兵无一幸免——”声音越说越小。

　　朱棣冷哼一声，摇摇头，哑然失笑，半响之后又是右掌一拍棋案，怒喝道：“这些糊涂蛋！怎能让一个女人家劫了营？这人究竟是怎么当上指挥使的？被一群乱民——还是女子领导的乱民给打死了？”

　　刘俊说道：“据说，那卸石棚寨山高路狭，极是险要，难以通察敌情。高凤中了敌人‘诱敌深入’之计，而后山谷入口被封，夜里他在谷中遭到前后夹击，这才兵败身死。呃……至于高凤的官职，大概是继承其父——”

　　朱棣打断说道：“你们的对策呢？”

　　“臣等兵部官员商筹之后，认为山东乃是受战乱灾患最深之地，不宜强行征讨，当以招而安之。乱军群龙无首，则必然偃旗息鼓，无人响应。”

　　朱棣说道：“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招安也无不可。”

　　刘俊又说道：“只是……”

　　“只是什么？”

　　“那唐赛儿极为凶恶，竟将派去的使者处死，以示决不妥协！”

　　朱棣冷哼一声，怒道：“这些乱民简直是狂妄，敬酒不吃吃罚酒！好！速遣柳升率领京营精锐人马五千，以柳升为总兵，刘忠为副总兵。即刻就去传令，现在就整备，今晚就出发！”

　　刘俊说道：“陛下……还有一事……唐赛儿虽然顽固，可是寨中不乏贪图荣华富贵之人。有一人愿意于寨中充作内应，为朝廷效命，其所求不过一官半职。”

　　朱棣说道：“若真能将匪患祛除，不过是区区一人，便是给他个指挥使又如何？将来若是碍事，将他拿掉亦是轻而易举！这件事，你自己看着办吧！”他大手一甩，示意刘俊退下。

　　朱棣刚把那个李子吃完，却又听得小太监唤道：“万岁爷，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求见——”

　　“宣！”

　　纪纲快步走进来，见地上一片狼藉，问安道：“圣上，何事大动肝火？”说完往地上伏去，捡起棋罐放于左手，右手一颗一颗地捡着棋子置入。

　　朱棣说道：“青州卫指挥使被一群乱民打死了，你能想到吗？好啦，你又有什么事，快说吧！”

　　纪纲边捡边说道：“臣带来的可是好消息——白莲教各个主要的分会逃的逃、散的散，而后白莲教总坛竟然发生了内乱！一时间，群龙无首，只能在锦衣卫的围剿之下土崩瓦解！自此以后，便再无白莲教了！”

　　朱棣冷笑道：“这群人，原来不过是乌合之众，真是不自量力！”

　　纪纲此时将棋子尽数收纳，将棋罐放回棋案，说道：“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白莲教徒，一旦无利可图，便化作兽聚鸟散，难成大事！”

　　朱棣说道：“这是今日朕唯一听到的好消息了！朕有些头疼，你先下去吧！”

　　纪纲殷切告退。

　　朱棣手支着头，手肘戳着棋案，轻轻打盹。

　　朱棣身体一颤，从梦中惊醒，他左右一瞧，原来有一位老和尚正站在门外等候。他喊道：“道衍大师！快快进来！”

　　朱棣对他笑道：“没想到处理政事竟是这般累人！”他揉揉眉骨，又说道：“想我当初，行军驰骋千里，只要睡一晚，便复又精神奕奕！可如今，终日坐在这里，反倒是疲乏得难受，只觉索然无味，空气都是闷闷的！”

　　道衍说道：“皇上，世子现在二十有五，年纪虽浅，做事却已老成持重。在北平之际，我亲眼所见，事无大小，都被他安排得仅仅有条！皇上不妨将一些繁杂啰嗦的政务交予世子，大概能够过得舒服些吧！”

　　朱棣脸色一滞，仍笑着说道：“这些事以后再提！朕方才做了一个异梦，你来剖析一下。”

　　道衍恭敬地说道：“皇上请说。”

　　朱棣面色凝重地说道：“朕梦到朕的子孙在龙床之上安睡，然而那龙床却是破败不堪！我好奇他为什么不把龙床翻新一下，结果他掀开床板让我一看，下面竟然毒蛇遍布，大的居然手臂那么粗！它们蟠根错节，呲牙吐信，肆无忌惮！着实触目惊心！”

　　道衍答道：“龙床之下，积弊已深！若是他人的床，大可将此床烧毁，药到病除，一干二净，再造新床。可若是皇上的龙床，毁不得，那只能以雷霆万钧之势，或以精工巧技之能，将那些毒虫剔除干净！”

　　朱棣沉闷地出了口气，担忧地说道：“难道大明的江山以后也会如‘大元朝’一般混乱？”

　　道衍说道：“天命不可违，后人自有后人的劫数，皇上何必焦心。饶是强如千古一帝秦始皇，亦不能使秦国免于二世而亡。天道轮转不辍，能否逢凶化吉，还是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门外小太监又禀告道：“万岁爷，宫外送了个匣子进来，附有万岁爷的手令。匣子上面还有一张条子，写着‘吴名’二字。”

　　“拿进来！”小太监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匣子进来，便出去了。

　　朱棣将匣子打开，只见里面赫然是一颗头颅！

　　道衍皱眉说道：“这又是谁？”

　　朱棣咧嘴笑道：“大师你有所不知！此人便是吴名！他一死，我后代子孙的威胁便少了一分！哈，今日虽是头痛，但终究有了两个好消息！”

　　他将匣子闭合，对道衍说道：“大师稍坐片刻，我去办件事情，片刻便回。”言毕，他走出屋内，对太监吩咐道：“将那个匣子烧成灰！”随后他便大踏步走出宫。

　　他没有使人备轿，只是快步疾走，后面的太监们一路追赶不迭，直走到西宫才见圣上留步。朱棣对身后的太监吩咐道：“在这里等着！”然后自己进入西宫。

　　他来到西宫，找见小溪。小溪见他满面红光，说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定是有了使人欣喜的消息。”

　　朱棣说道：“不错！多亏了你，朕才能将白莲教剿灭！也多亏了你，朕才能这般快追踪到吴名！”

　　小溪说道：“妾身不过只是说了几个名字罢了，说来说去，还是陛下的锦衣卫出力最大。”她拿起一杯茶水，对朱棣说道：“陛下请用茶，这是新泡的——”

　　朱棣手一挥，说道：“诶——不必了！”

　　小溪放下手中茶杯，去将房门闭合，娇媚着贴上朱棣，对他眉目传情道：“陛下现在急匆匆过来，可是有事……？”

　　朱棣左手将她搂在怀里，仔细端详，喃喃说道：“美则美矣，只是无福消受！”

　　小溪茫然问道：“陛下说什么？妾身听不——”最后的词句还不及说出，却发觉喉咙一紧，再想发声，却只能发出轻不可闻的‘嘶’‘嘶’之声，她的手在朱棣身上拍打。先是拍打，后来就是乱抓。

　　朱棣攥紧握在小溪脖颈的右手，将她举到远处——她的指甲抠到了他的脖子，划了几道血红的伤痕。朱棣对她狞笑说道：“今天有人对朕说了一句话，朕觉得很有道理——卧榻之侧，岂容毒蛇蛰伏！你这个女子，太美了，也太毒了！想你聪慧过人，此刻也该能够理解朕为什么要杀你吧！”

　　整个屋内只剩下他喉中发出的阴森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