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昌城,南军盛庸部军营中,一座小小的帐篷内,一男一女两人正在相拥而泣。
只见那名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枕着男子的肩头说道:“那日你随着陈质都督从大同往西南,说是要去紫荆关,之后便了无音讯。后面又听闻朱棣与李景隆于白沟河大战,南军惨败,我猜想你们必定参战其中,心里十分害怕。我在大同等啊等,迟迟不见你的消息,真怕一个不好,你也死在那里,留下我一人孤苦伶仃……”
那男子说道:“那日大战溃败,我与陈质都督走散,本想去投奔庄得,不想燕军气势大盛,竟是马不停蹄乘胜追击,一路攻至济南!李景隆在济南城外收集溃兵,未及整备,又被燕军杀败。幸好铁铉大人赶到,与盛庸将军一同坚守济南城。我原想在城外等待燕军撤离后再入城,哪料燕军将济南城围困三月之久!我没有办法传书于你,心里同样焦急万分!”这名男子的声音中气十足,正是洪彦,而那女子不消说,柳青是也。
柳青问道:“燕军自靖难开始,未尝一败,何以攻不下济南?”
洪彦眉飞色舞地说道:“那还是铁铉大人英明神武!燕军久攻济南不下,便射书入城,妄图招安,铁铉大人不为所动,反而作《周公辅成王论》,意指朱棣该如周公一般辅佐侄儿建文皇帝。朱棣自然是气煞,令部众日夜攻城。我在城外看得仔细,铁铉大人亲自登上城墙,指挥部卒用长长的竹竿将燕军的云梯撑开,燕军跌落死伤者甚多。这还不完,铁铉大人又派出精骑,趁着夜色四处出击,焚烧燕军的攻城器具!还令鼓手夜间擂鼓作势,假意袭营,搞得燕军好生不得安宁,简直是焦头烂额!”
柳青拍手赞道:“铁铉大人游击疲敌之术打得真好!”
洪彦继续说道:“是啊!可朱棣这狗贼,久攻不下,竟然想要引黄河水来灌济南!我在城外焦急万分,见城头守军纷纷抹泪哭泣,叫喊道:‘我不会游泳,我们就要被淹死了!’次日,又见一大群乡亲父老走入燕王大营伏地哭诉。再看城头,守城器械尽除,我料想济南已经投降,心中不禁痛惜。可是,孰料——”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柳青,吊着柳青的胃口。
“可是怎地?”
洪彦大笑一声,说道:“你决计想不到!那朱棣令大军退避三舍,自己骑着高头大马,携着五名护卫,身着便装,还令人给他打着皇帝的仪仗——黄罗伞盖!好不要脸!
他们一行人走过护城河,从西门入城,朱棣是一马当先。便在他刚刚迈入城门那一瞬间,城上围观的士卒纷纷放声高喊“千岁到!”。便在此时,城门处应声落下一道精钢铁闸!原来这一切都是铁铉大人的诈降擒敌之计!只可惜那铁闸落得早了,只将他的马头砸烂,未能将他困在城内!眼睁睁看着他骑了随从的马儿逃走!”
“真是可惜!倘若朱棣被诛,战事结束,我们也就可以回……寻个地方好好过日子了。”柳青本来想说回那凤凰门,可转念一想,凤凰门早已是焦土一片,只好转口。
忽听洪彦愤怒地说道:“在白沟河,我本有机会将朱棣一击毙命,可是那厮恁地狡猾,竟然将自己的马儿换给别人骑!”他自觉失态,平息了一下,柔声对柳青说道:“你不必担心,只要剿燕成功,圣上必定会大肆封赏!我现在是六品校尉,若是再立军功,说不定能够连升两级,当个游击将军也未可知!”
柳青担忧道:“可是燕军强横,真的能够将他们打败吗?”
洪彦轻蔑地说道:“那朱棣不过是假仁假义之辈,何足为惧!那日他从城门口脱逃而出,回去便搬来数门大炮攻城。幸而铁铉大人机智,知道朱棣喜欢充孝子,便将洪武皇帝的画像挂在城楼,还做了无数个洪武皇帝的灵牌放在城头各处。那朱棣果真不再放炮,可是攻又攻不下,加之平安将军在后方河间一带侵袭燕军粮草,燕军只好灰溜溜地退回北平。铁铉大人见燕军无心再战,同盛庸将军一起连夜出兵,追着他们乱杀!将他们打的抱头鼠窜!你说燕军强横,其实也不过如此!即便是白沟河那一战,若不是李景隆怯战,燕军根本早就全军覆没——”
柳青连忙止住他,柔声说道:“好啦好啦,我不是不相信你,只觉得天时难测,为你担心而已。”
洪彦不无惋惜地说道:“济南一役,圣上龙心大悦,封盛庸景军为历城侯,又替代李景隆为平燕将军。铁铉大人任兵部尚书参赞!而庄得已经由游击将军晋升为都指挥使!只可惜当时我无法入城助阵,不然——”
忽然帐外一声号角的声音响起,洪彦一惊,看着帐外说道:“要出阵了!燕军来了!”
柳青若有所思地说道:“难怪我从德州路过时,见到路上军马驰骋的样子,没想到竟是燕军来了!”
“燕军前些日假意往西攻辽东,夜间则暗渡直沽,急往南来,趁着守将不备,拿下沧州,紧接着又进逼德州。那时盛庸将军亲自守卫德州,燕军不敢强攻,便往南侵袭临清等地。盛庸将军曾追击燕军,但不知为何,竟被他们全身而退。后来燕军又不断侵扰山东各处,还烧毁了我们的粮船,实在狡猾。盛庸将军此番移军至东昌,大概是要在东昌城外拦截燕军,决一死战了。好了,你就在帐内歇息,我去找庄得将军汇合。”
柳青急道:“不,我不要再离开你半步,而且我也可以杀敌,上了战场也能有个照应!”
“那好,我去给你找身合适的军服换上,上了战场,你要跟紧我,如果实在被冲散了,便回营帐等我!”
柳青认真地点了点头。
东昌城外,两军对垒。今日的朱棣倒是没有再穿黑甲,而是穿起了显耀的金色鱼鳞甲。
朱棣仍是派出朱能、张玉,率军冲击南军两翼,但盛庸于两侧陈列精锐的步兵甲士,遇到燕军冲阵,竟是分毫不退。南军准备充足,中军部队手持火枪、毒弩,五花八门,纷纷撒向燕军,燕军士卒无备,被射得体无完肤。
朱棣连日胜战,此刻见部队折损颇多,怒火蹿上了头。他一声令下,燕云十八骑领着精锐骑兵直冲盛庸中军。那些中军部队见骑兵杀来,箭也不敢发,拔腿便往城门口退去。见南军望风而逃,朱棣更是求胜心切,恨不得飞过去如砍瓜切菜般将南军一个个砍翻。
盛庸见到这个场面,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心道:朱棣你太猖狂,太目中无人!随即,他一甩手中的令旗,城墙之上的令官敲响战鼓。
只见埋伏在中军之后的庄得部,纷纷纵马而出,从中军两侧驰入中心战场,对着燕军策马冲杀而去!那些逃命的中军部队,此刻也纷纷驻足停步,装填弹药,对着追来的燕军乱箭齐发!这还不算完,两翼的精锐甲士,也开始逐步向中圈收缩。朱棣此刻才发觉自己轻敌大意,竟是将全部精锐骑兵领进了重重包围之中!
就在朱棣仓皇之际,庄得的快马已经近在眼前。庄得斩马刀快速挥动,一刀将一名骑兵砍落下马,然后便迎着一名黑骑冲去。洪彦跟在庄得的身后,见朱棣勒马苍茫四顾,便舍了旁人直取朱棣。
朱棣余光瞥见洪彦杀来,手中长剑反手格挡来剑,眼中精光一闪,骂道:“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身子向前一挺,运劲推开洪彦的长剑,顺势疾速刺出一剑,往他胸口而去。洪彦连忙侧身躲过,也是同样一招向朱棣刺去。马背之上,剑招难以施展,只能见招拆招。
朱棣大手一挥,用剑撞开来剑,然后左手一拉缰绳,便是一个马起扬,真不愧是马术高手。此刻两人座下战马相聚甚近,朱棣这边的马儿人立而起,马儿的前足扑腾着便往洪彦胸口踢去。洪彦马术不过普通,哪里料得这样个战法,被马蹄一踹,向后翻倒在地。朱棣马儿下地,往前一蹿,马背上的朱棣俯身便砍,竟像割草一般,砍向洪彦的脖颈。
一旁的柳青想要救援,却是被人马阻隔,赶之不及。便在洪彦引颈待割之际,庄得从旁杀过来,斩马刀伸出,也是俯身,手一扬,将朱棣长剑挑开。然后伸长右臂,对着洪彦喊道:“挽住我的手!”洪彦当即勾住庄得的手臂,庄得只一拉一送,洪彦感到一阵腾云驾雾,便坐在了庄得背后的马身上。
庄得驰开几步,对洪彦说道:“方才集合你来迟了,没听到盛庸将军的军令!任何人不得对燕王兵刃相见,只可生擒!”
洪彦急道:“为什么!?”
庄得怒道:“军令如山,没有为什么!”他将马驰到洪彦的那匹马旁,对洪彦说道:“还不快去?”
洪彦从马背滑下,一跃便跳回自己的战马马背,脸上表情嫌恶,回身看向坐于本阵中的盛庸,思忖道:军中传言,诸将因为圣旨所言‘勿使负杀叔父名’,皆有束手缚脚之意,如今看来,确是真的!可恶!我还道盛庸英武,如今看来不过又是一个李景隆罢了!
他转念一想,去他娘的,我随便乱杀一通便是了!他眼看向朱棣,只见他周围燕军纷纷落马,要么被火器所伤,要么被毒弩所刺,唯独朱棣身上金光灿灿,竟是闪亮如新。洪彦虽是心中愤恨,却也不再去管朱棣,只往那些落马的燕军兵卒头上狠命招呼。
朱棣眼看着身边的人马一个个倒地,心里暴怒异常,手中长剑翻飞,可是南军势众,砍倒一个,又冲上来两个!周围的南军越来越多,包围的圈子越来越窄!朱棣同身边的燕云十八骑奋力杀敌,可仍旧无济于事。
张玉在一旁看见朱棣冲入阵中,心知不妙,率部众直直冲向南军阵中。庄得见张玉来救,拍马迎去,劈头盖脸便是一顿刀光。
另一侧朱能见朱棣被围,同着朱高煦,率领蒙古精骑奋力破开敌阵,杀出一条通路。朱棣朝着缝隙疾驰而去,同朱能、朱高煦汇合,一同杀出了重围,领着仅剩的几名黑骑,落荒而逃。
这边张玉不知朱棣已经突围而去,仍是拼命与庄得缠斗。张玉手持狼牙棒,耍动起来,一丈内无人能近身。庄得知道张玉的厉害,斩马刀不能硬刚狼牙棒,便策马绕着张玉走,想要从背后寻得张玉的破绽。张玉也顺着庄得的走向跟着转圈,不给庄得找背的机会,两匹马相互游走,逐渐绕成了一个圈。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乱军丛中,爆发出一阵火光,只见张玉胸口巨震,背后被火器打了个遍体鳞伤。庄得见张玉身形一滞,斩马刀挥起,便要将其斩杀。刀挥到一半,才发觉张玉已经身受火器之伤,他不愿趁人之危对这个垂死之人补刀,轻轻拉转马头,转而追杀逃命的燕军去了。张玉重伤之下,挥舞狼牙棒,虽是必死,却仍是拼尽全力,冲杀南军,连杀数十人,终于力竭气断,缓缓垂倒在马背。
洪彦在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叹道:“明军的火器毒辣,杀得了张玉,却杀不了朱棣!”
战场一侧,南军将领平安也率军赶来支援盛庸,两军汇合一处,共同追杀燕军。燕军大败,溃逃不止,往北归去,盛庸继续尾随追杀。此役燕军伤亡多达两万,精锐骑兵几乎损失殆尽。
朱允炆得知东昌之战,盛庸大败燕军,并且斩杀燕军主将张玉,不由得欢天喜地,又将齐泰和黄子澄官复原职。其实,此二人,朱允炆甚为依仗,一直作为锦囊,官职有无,并无区别。朱允炆再次祭告太庙,向祖宗报告东昌大捷。
一时间,朝廷内外,人心大定,以为只要有盛庸、铁铉镇守山东,燕军从此再无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