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禁一路向北逃去,他心里很是害怕,只想逃得越远越好,生怕被无量找到。
他一度换回了徐海这个俗名,却发现,又离不开这身僧袍,自己身无分文,只能靠化缘来得一些斋饭。幸而他相貌也还颇为俊朗,只要尽力扮出一副恭敬的模样,大多都会给他一些吃食。
有时候他会跟随商队走,商队的人都懂得路途艰辛,所以也都待他较好。他一路走,一路讨,背上倒是渐渐多了一个行囊,有了几身衣服。随着一路向北,他倒是觉得自己这是在赎罪,是悔过,内心也有些被那些施与他食物的人打动了。
他不敢在寺庙求宿,生怕这样做便会暴露行踪。偶尔寻一些村舍,或是柴房,或是马棚,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便好。
一日夜晚,他路过一个村子,正想进入村内留宿,却见有一处房屋,位置很偏,挨着河水。宅子颇大,虽没有高墙,但是小有规模,粉刷一新的模样。
他是不愿往这种宅子投宿的,大户人家防备心更重,而且总是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他也无福消受。可是今天,这里有些不对劲,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伏动!
他看着宅子的方向,隐隐约约,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夜色已经深了,那宅子没有亮着灯火,但宅门却是洞开,一定有古怪。只听“嘭”地一声响,似乎是门被破开了,接着又听到一阵沙石洒落到窗户、地面的细碎声。
徐海加快脚步,走到宅门口,探头向内打量。院内的房门也是洞开,莫非就是刚才?屋内一阵“叮叮哐哐”的翻砸声,不久便跑出来两个人影。徐海一看,好家伙,原来是强盗!先跑出的那人怀中似乎有一大包财物。
徐海心想:天时已经愈来愈冷,若是不找户人家住进去,冬天里一个不好便要冻死了。这间宅子甚大,房主似乎颇有资财,现在我若是将这几个蟊贼打跑,岂不是可以乘此机会向房主讨个长工做做,过了寒冬之后,来年再想别的出路也是不迟!
刚要出手,又迟疑了,这些人搞那么大声响,竟然没有人阻止,莫非是房主不在?那我岂不是白费功夫?说不定还要惹一身骚!
旋即又想到,不对,这么晚了,房主定是在屋内歇息,还能去哪儿?若是出门,必定会带走身家贵重之物!而且,若是无人,这些蟊贼又何必还要鬼鬼祟祟,匆匆忙忙的样子,以至还要弄这些奇奇怪怪的声响出来?有古怪!
他心想,不管怎么样,先把财物留下再说!于是他堵住宅院大门,大喝一声:“什么人,竟胆敢如此大张旗鼓地偷盗财物!”他这一吼,将蟊贼吓了一跳。
此时,他才发现,蟊贼只有两人,而且不似有功夫。这下,他胆子壮了,伸手一拳打倒一人,将他怀里的东西抢过,之后又将另一人拉住,脚下一勾,便将他勾倒,同样将他怀里的财物抢过。
此时,屋内亮起了灯,走出来一对老夫妇,两人显然害怕得发抖,估计也是强撑着胆子,听到徐海的叫喊声才会出来查看,那盏油灯在手里兀自抖个不停。
徐海一见那两位老人,心知这该是房主,率先说道:“老人家,这两个贼人晚上来偷您的东西,被我逮个现行,东西都被我拿回来了!”说着赶紧将手上的财物递给二老。
二老千恩万谢,而那贼人顷刻间跑走了,徐海自己另有打算,所以并不追去,只是假意作势追赶,然后便回转。老头连忙邀请徐海进屋,说道:“壮士,哦,法师,多谢你帮忙,不然我的家当就要被偷光了!”
徐海眼睛打量了那包东西一眼,似乎是价值不菲。他说道:“诶!老丈,路遇蟊贼,不过是喊了一嗓子罢了,何足挂齿!”
老头仍是拜谢不止,后来才想起问道:“法师可曾用过晚膳?”他见徐海面露难色,立马吩咐老太说道:“快去给壮士弄些饭菜来!”
徐海这时问老头,说道:“老丈,这里的贼人恁地大胆,竟敢当面偷东西不成?”
老头拍着大腿,恨道:“壮士有所不知啊!这一切都是圈套啊!差点就给他们骗了!”
徐海好奇地问道:“哦?有这等事?”
老头说道:“昨日夜里,我突然听到窗外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道:‘明日河边会有个淘米的妇人,我将把她变成我的替身!’我料想这肯定是水鬼在找替死鬼,第二天便一直等着,果然看到一个妇人,要在这河边淘米。我赶紧将她赶跑,她还不领情,三番五次要淘米,我以为她是鬼迷了心窍,更是用力驱赶,以为是做了一件好事。
接着便在今夜,我又听到了那个阴森森的声音在窗外说道:‘就是这个老头,将那个妇人赶跑,害得我没有替身,不得往生!’又听见另一个声音说道:‘我们将这老头老太一齐拖进水里,用他俩来给我们做替身!’
然后便听闻一声巨响,门被狂风刮开似的!又有一阵风雨似的沙石打来!我夫妇二人吓得怕死了,赶紧拉起铺盖,死死蒙住全身,动也不敢。我听得屋内翻箱倒柜,还以为是恶鬼在寻人,哪里料得竟然是在偷钱!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妇人,水鬼,原来都是一伙的!装神弄鬼,只是为了将我吓住,好方便他们偷窃!多亏了壮士这一声吼,使我领悟过来!”又是一阵道谢。
徐海忙说道:“好说!好说!”
那个老太端着一案饭菜过来,放在桌上,只见有青菜,花生米,米饭,黄焖鸡,还有一壶酒。那老头连忙埋怨她说道:“你这人,怎么能给法师端来酒肉呢?出家人戒酒戒肉!”
那老太也立刻回嘴说道:“诶!我看村外五里地那个黄庙的和尚去到翠花家都是这样吃的!”那老头瞪了她一眼,嘴巴撅起来好长,又连连使眼色,让她将鸡、酒撤下去。那老太兀自不服气,将那碗黄焖鸡一抓便扭头走掉了。
老头向徐海赔笑道:“法师莫怪!老婆子不懂事!”徐海忙说不碍事,便用起饭菜来。老头在一旁陪他聊天,聊这天气,聊这附近,聊那道听途说来的削藩之事。
饭菜用毕,老头便将徐海安排到一间厢房,但徐海执意不肯,推说只要睡在柴房或是厨房便可。老头也不肯,两人推来推去,最后各让一步,于屋旁的耳房住下。房内无床,老头很是客气,拿来一床旧的铺盖,放到地上给徐海作床。
徐海躺在耳房内,心想,这老头,心善,好骗,又有点聪明,还知道不少见闻,可真有意思!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又是劈柴又是挑水的。老太瞧见了,心里别提多暖和了,又提起她那个早夭的孩子和出嫁的闺女,眼泪星直冒不停。再然后,徐海旁敲侧击地提到,这些贼人恐怕还会再来,需要二老多多提防。
这老太一听,是这么回事,赶紧去屋子里将老头喊起来商量。不出半刻,便双双抢出来,又是拜托又是给徐海戴高帽,差点便跪下求他别走。徐海踟蹰、踟躇,游移良久,终于长叹一声,说道:“好罢!那小僧便在此住小俩三月,想来若是这段时间,贼不来便不会来,若是来,那就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连五天,老两口睡得可香了。然而,人心隔肚皮,脸终究不能代表良心。
这一天,中午吃过饭,徐海闲来无事,坐在院中劈柴。突然听到一阵笛声。
徐海出去一看,原来是远处有一个头戴斗笠的倭寇浪人在吹弄,那人背对着他。
徐海率先喊道:“喂!你可是海盗,在这里吹什么笛子!?做什么妖,装什么怪?”
那人转过身来,以沙哑的嗓音,对徐海说道:“这叫尺八,不叫笛子。”口音古怪,是倭寇无疑。
“尺八?那不是我们中华的乐器吗?”
“既然已经是不要的,何必又这么在乎?”那人淡淡地说道。他将尺八塞入腰间,然后缓缓拔出太刀,走向徐海。
徐海见他提着刀过来,心里慌张,但自己好歹也是守护在这里,说什么也不能拔腿就跑。
那浪人右手提着刀,在徐海眼前立定。突然双手握刀向徐海左侧头上撩出,立刻又向右侧头上撩出。空海左右摇摆一下便躲开,心里暗松一口气,这人也稀松平常。
那浪人突然横刀扫出,来势极快,徐海向后退开,胸口衣襟已被割破。他心叫不好,空手对白刃终究不是办法!
但见那浪人再度提刀立在那里,嘴里缓缓说道:“你以为你躲得了吗?方才不过是试试你的身手,若我全力一击,早就将你劈成两半。”他头一歪,说道:“要不,试试?”
徐海面有惧色,后退一步。
那浪人轻蔑一笑,说道:“你,不是和尚!”
徐海急道:“休要胡说!我怎么不是和尚?”
“和尚不会在别人家里住这么久!”那浪人打了个哈欠,继续说道:“我见过不少和尚,什么样的都有,你,大概便是那种犯了事,逃出来又无处可去的。”
徐海没有说话,想看看这个人到底要说什么。那浪人自顾自说道:“我听说你小有身手,既然不当和尚,与我联手,荣华富贵,轻而易举。要么,你可以找个没人的庙继续做你的和尚,你认为呢?”
徐海思忖:这倭寇,当真可恨!可是转念一想:诶……若是事情搞大了,等着接受朝廷招安,岂不是从籍籍无名之辈一下子拥有了功名利禄?再说了,洪武皇帝不也是和尚出身?他做得皇帝,我做不得大官?
这时候,老头老太也走出院外查看情况。那浪人见徐海在原地犹豫,便提着刀向那二老走去,二老吓得扭头便跑,结果被那浪人追上,一刀一个便杀死了。
徐海毫无反应,只是打着自己的算盘,对惨叫呼喊充耳不闻。那浪人提着一大袋老人家的财物,走到院外,侧头对着徐海看了一眼,嗤笑道:“别装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徐海也是斜眼看了他一眼,闷头回到耳房将自己的包裹取出来,没去看地上的尸体,径直走了院子。
那浪人拉住他的手臂,夺下他的包裹,往身后院中就是一扔,说道:“你们不是有句古话,‘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些东西,还要它干嘛?有这个,便什么都有了!”说着扬了扬手中的金银财宝。
徐海没说话,看了他一眼,略低下了头,对浪人轻轻甩了甩手,示意他别再多说。那浪人大笑一声,踏步走去了。
徐海心里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或许,多多少少也是闷闷的——心有愧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