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枫不知道外面情形,坐在帐中与朝鲁闲聊。朝鲁怕他的伤口痛,不让他动手,自己将馕饼撕碎泡在热烘烘的肉汤中,又举起碗一点点喂他吃。姜枫心中一暖,问道:“朝鲁安达,我们只带回来一只羊,外面这么多兄弟,怎么分?”
朝鲁嘿嘿一笑,“打回来猎物的人,一般都有一份。如果不够分,总会给那日苏爷爷留一份,他年纪大了,得吃点好的。然后就是给不满16岁的小孩子们分。我今年已经17了!”朝鲁有些自豪的挺了挺背,“剩下的煮成汤大家分着吃。大首领也和我们一起吃汤,从不例外。不过现在是夏天,野味很多,每个人都能吃到。你放心吃吧。”
姜枫点点头,就着他手里的碗,慢慢吃着。汤里几块大肉,只放了些盐和野葱,但姜枫觉得格外的鲜美,吸饱了肉汤的馕饼也意外的好吃。姜枫吃完一碗便摇头表示吃饱了。朝鲁又去打了碗汤,拿了两个饼自己吃。可能去的晚了,朝鲁这次拿回来的汤中连个肉星星也没有,但他依旧吃的津津有味。见姜枫盯着他的清汤一直看,便解释道:“还有些巡逻的兄弟们没回来,我今天没干多少事情,留给他们出力的多吃些。”
姜枫见他吃的香甜,心中一时间不是滋味。于国,他们是匪,几年之间,这三股蒙匪杀人越货的坏事没少干,死有余辜。陶克陶胡还能约束部下尽量不滋扰百姓,可白音大贲和牙仟驱两部却是十分残忍,惨死在他们手上的无辜商队百姓不计其数。但对自己,无论是朝鲁,还是嘎日扎,甚至是奈丹扎布,无一不是真心相待,甚至性命相护。姜枫的内心深处很不希望张作霖真的打进来。
寻常日子的晚餐后,都是一天之中最好的时光。总有人围着篝火唱歌,有时那日苏也会来凑热闹,拿出他宝贝胡琴弹两曲。也有好些精力旺盛小伙子们摔角戏耍。但今日牙仟驱的死讯传来,营地里的情绪十分的低落。除却巡逻的人还照常走来走去,多数的人都沉默不语。有的早早睡了,有的望着星空发呆。
朝鲁吃好没多久,便开始打瞌睡。姜枫一面闭目养神,一面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只等着卓力格图按约前来找他。草原夏天昼长夜短,直等到天已黑透良久,还是没有动静。姜枫心里微有些不安起来,又一想,以大哥的能力,一定很得白音大贲的重用,也许是事情太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帐子外面传来几声马嘶。姜枫坐起身认真听了片刻,似乎听到了白音大贲的大嗓门儿,但相距太远,听不清在吼些什么。渐渐的外面开始嘈杂起来,忽然当当当当锣声响成一片,还夹杂着“抓奸细”的喊声。
朝鲁睡得迷迷糊糊,从地上一跃而起,闷头就向帐子外面冲。刚冲出去又冲了回来,对姜枫说:“安达,外面好像在抓奸细。我去看看,你有伤不要乱走,在这里待着。”说罢不等姜枫回应,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姜枫寻思,这大半夜的怎么突然开始抓奸细了?莫非这里除了我和大哥,还有别的细作安插进来了?不管怎样,张作霖军中的也都算是兄弟,得想办法助他逃跑。想到这里姜枫一矮身钻出帐子。
帐子外有看守的兵丁,并没有离开,都站在原地伸长脖子向发生骚乱的地方看去。见姜枫出来了,手还被绑着,也没多说什么。毕竟是嘎日扎保下来的人。喇嘛教由藏入蒙,离雪区较近的西蒙所受影响更巨大。而东蒙距离较远,萨满教在很多蒙民心中的份量还要重于佛教。因此嘎日扎作为博额,他的话是有相当大影响力的。
其实朝鲁绑姜枫的时候,只是象征性的用麻绳饶了几下打了个结,绳圈松的抖一抖都能掉下来。姜枫只好向上举着手,走到一个守卫旁边问道:“这位大哥,那边出什么事情了?咱们要不要去帮忙?”
守卫头也不回的回答道:“只知道大首领回来之后突然发现了奸细,被围住了。等会朝鲁回来就知道了。我们在这里也不只是看守你,主要是站岗。再乱也不能走开。自有别的队伍去抓,用不着我们。”
正说着,朝鲁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回来了,满面都是惊慌之色,说道:“卓……卓……卓力格图大哥……”
“他怎么了?”姜枫心突突跳得厉害,忙厉声追问。
“他……他是奸细!他怎么……怎么是……奸细?”朝鲁话还没说完,姜枫已经扔掉手上绳圈,反手扯出双枪疾奔而出。守卫们的注意力都在前方混乱处,见他突然冲了出去,其中一人急忙伸手去抓,边喊道:“快回来!”
姜枫脚尖一点从他侧边滑出,速度不减向着出事的地方疾冲。守卫们相顾一愣,分出一人去追,其余依旧留在岗哨之上不敢离开。朝鲁气还没喘匀,见状也追了上去。
姜枫几个起落,已经能看清卓力格图被数十人围在中圈,弯刀已出鞘。白音大贲在人群中吼道:“上!抓活的!”
白音大贲手下的这些蒙民,虽然武艺不高但非常悍勇,力大刀沉不畏死,而且人数众多。时间一长,卓力格图再厉害也要吃亏。姜枫见圈中喊杀声响成一片,心中大急,猛的发力奔出几步,双脚在地上一点,大喝一声,从人丛之上跃起,欲直接进入圈中。人还在半空,一道凌厉的刀势斜劈而至,迅捷无伦。姜枫下意识的一个后翻落地,险些被劈中,抬头一见,这一刀竟然是卓力格图劈来的,不由得一愣。随即省悟到,我若只是冲进去帮大哥,这蒙人如此之多,杀到累死也难脱困。唯有装作与他不是同一路人,边打边撤,才有可能逃走。想到这里再不迟疑,挤开身边蒙人,抬枪加入战团。
姜枫一对双枪舞得虎虎生风,连只蚊子也飞不进去,将卓力格图的大半招数都接了过去。旁人见他如此勇猛,纷纷大声呼喝给他助威,让出空间给他。还有人想要帮他,却几次不是险些砍中姜枫,便是被姜枫的枪柄撞到,砍伤了同伴。两人在圈中边打边横冲直撞。卓力格图受了几处小伤,受伤的蒙人却有七八个,且都受伤不轻。
白音大贲见卓力格图有脱困之势,怒吼了一声,拔出佩刀就要上前。那日苏赶紧一把扯住他,“我滴大首领啊,你要出事,群龙无首,儿郎们就都乱了。不能让他走脱,不要再顾及他性命了,让弓弩手和火器营准备!”
“他万一还有同伙怎么办?”
“他死,我们还有可能揪出他的同伙。一旦让他走脱去给张作霖送信,我们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白音大贲知道那日苏说的有理,可心底里有股压抑不住的渴望,想要亲手抡起刀来把这奸细剁碎。那日苏见他握着刀把的手紧了又紧,眼见着卓力格图几个冲杀已经快要突破包围圈,一巴掌扇在他的后脑勺上,怒道:“傻蛋,你想让大家都死吗!塔拉!你去通知弓弩手和火枪营准备,拦住大营出口和马圈。他只靠脚是走不脱的,一定会去抢马。准备好后让下面围着的人让出通道来,把他引到埋伏地后闪开,不要误伤自己人。”
塔拉年近三十,是百人队的队长,行事沉稳,应声而去。那日苏微微的松了口气,忽然指向圈中的卓力格图大声喝道:“杀!”身边人立刻跟着一起喊道:“杀!杀!杀!”。
围着卓力格图的蒙人原本不敢伤他性命,打斗之时难免束手束脚。虽然人多,却被打的节节败退,正心中憋闷,忽然听到“杀”声连片,声音从大首领那边传过来的。众人再不顾忌,被压抑的凶性瞬间爆发出来,一面大声呼喝“杀!杀!杀!”,一面重新围拢上来。最内圈立刻有四人踏上一步从四个方向同时出刀劈向卓力格图。加上正面的姜枫,五人夹击,卓力格图避无可避,唯有向上跃起。姜枫一矮身,双枪齐出去攻他下盘,卓力格图借机伸脚在枪杆上一点,斜飞向后侧,刀身一摆,后侧两柄刀已被他荡开。
那四人看的清楚,均道可惜了。卓力格图却是微微苦笑。这帮蒙匪马术射术精绝,步下作战却没有章法,也不知配合。这些多人配合的刀法,还是自己教给他们的,如今用在自己身上,也算自作自受。卓力格图很清楚,这四刀砍出,被围之人只有向上跃起,待落下之时,两人横砍攻击他胸腹,另两人掠地,斩他胫骨。如今借姜枫巧劲一弹,将他弹了开去,原本练习的招数便难以施展。后侧一排人见卓力格图攻了过来,齐声呐喊,一排弯刀一起斩出。卓力格图抬臂去架,却手臂一软,身上又被两刀砍中,忙一缩,猫腰钻进其中一人怀里,将他手臂一推,撞在旁边人身上,叮叮当当一阵响,众人刀身自己碰在一起,乱作一团,卓力格图险险从人墙中钻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虽然有姜枫的暗中相助,但以一敌多的卓力格图力战良久,汗水早已将衣袍浸透,被夜风一吹,透心的凉。眼前仍有不知多少蒙人层层叠叠的冲将上来,卓力格图心里深知,今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无论怎样不能让姜枫暴露!可这傻小子太重情义,不然也不会从海龙一路追来这凶险之地。只盼他不要脑子一热自己送死。又或者,卓力格图抬眼一望,捉了那日苏,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姜枫借力把卓力格图送了出去,自己再起身时便慢了一步,被冲上去的人群堵在后面。姜枫将卓力格图送出的方向是冲着自己原来被关押的帐篷的方向,他的马在那里。而且他记得和朝鲁进来之时,转过了几个山口,道路狭窄,不适合大路人马追击。两边又都是密林,趁夜色钻进林子,就很难被找到了。可前方人群的喊杀声突然转了方向,卓力格图似乎是离那帐篷越来越远了。姜枫被挤在人群中,又不能直接跟卓力格图喊话,心底干着急。目光一撇,发现弓弩手上来了,火器营也开始在外围设伏。一旦设伏完毕,卓力格图必死无疑,没有丝毫的突围可能。事到如今,姜枫抬眼一望,捉了白音大贲,也许大哥还有一线生机!
两人想到了一处,只不过卓力格图更了解这支队伍,那日苏才是核心。卓力格图快速变幻方向,左冲右突,一打即走,作出要突围逃走却冲不出去的样子,边打边缓缓靠近那日苏。追着他的人也因为他的频繁改向,前面人和后面人撞在了一起,左边人和右边人的刀缠在了一处。又有四人上前杀到,卓力格图发一声喊,挥舞着手中弯刀猛扑上去,一刀将最前面一人劈翻,接着两脚连踹,又有两人被踢飞出去,砸倒了身后一片。第四人一刀劈空,还没来得及收回,卓力格图的刀已经到了,眼见着此人便要被劈成两半。那日苏在他们身后不足两丈远的地方,被六七个护卫围着,看到此情景不由得屏住呼吸。不料卓力格图这一刀声势虽猛,却是虚招。那人见刀劈到,惊慌之下求生本能发作,尽全力挥起手臂来挡,卓力格图借他一挡之力,忽然倒翻而出,提一口气闪电般直扑那日苏。身旁护卫忙挥刀来阻,卓力格图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竟不加理会,后背连中数刀,身上的皮甲被砍得稀碎。
白音大贲站在那日苏不远处,早就忍得浑身冒火,骨节咯咯作响。见卓力格图杀到,正合心意,踏上一步,护在那日苏身前。卓力格图知道白音大贲天生神力,而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奔至近前大喝一声高高跃起,双手握刀由空中直劈而下,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白音大贲大叫一声:“来得好!”挥刀格挡。两刀相接,伧啷一声巨响,卓力格图的刀已经杀的卷了刃,这一下支撑不住竟然从中断裂。白音大贲被砸得退了一步,见还没好好打对手的刀就断掉了,似乎是有些不满。卓力格图没有片刻的停顿,贴身绕过白音大贲,手臂一长,去扣那日苏的喉咙。追在后面的护卫竟被白音大贲挡住了。
那日苏何其精明,早看出白音大贲不好控制,自己才是卓力格图的目标。可这几下兔起鹘落,卓力格图来得太快,那日苏心中虽然明白,两条老腿却不那么听话,哆嗦了半天还没退出半步,卓力格图的手臂便已到了。卓力格图见那日苏落入掌握之中,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调整身形,眼前突然一暗,迎面飞来一件大个物体,竟然是个哇哇乱叫的小战士被人扔了过来。卓力格图长刀已失,一只手又扣着那日苏,躲闪不便,不及细想,飞起一脚重重的踹在来人身上,空中之人的叫声戛然而止,口中喷血倒飞出数米距离,落在地上。枪声几乎是在那人被踢出的片刻同时响起,卓力格图只觉得左腹被人猛推了一下,再也站立不住,蹬蹬蹬倒退数步,后背撞上了一间帐篷,软靠在上面,伸手一摸,左腹鲜血汩汩而出,忙用力按住。卓力格图感觉背靠之处十分柔软,弯腰拔出裤管之中的匕首,反手割开帐子翻了进去。
枪声一响,所有人都愣了片刻,塔拉带的火器营还没拉上来,是谁开的枪?循声望去,只见两个白熊一样的俄国人,一个瘦长脸的人举着枪还保持着瞄准的姿势;另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空着手,刚才那个人应该就是被他掷过来的。那人前胸被卓力格图踢中,后背中枪,此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的血迹不一会就积成了一个小水洼,眼见着是活不成了。众人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直跟着那日苏做杂役的少年,只有13岁,今日被派去了照顾喝醉的俄国人。
白音大贲见打死了自己人,怒不可遏,走上前去劈手扯住射击之人的领子。瘦长脸伸手指着那日苏,用生硬的蒙语说道:“我,救他。”白音大贲想想还要仗着他们撤走,强自忍了忍怒气,丢开他回身去查看那日苏。
那日苏此时缓缓的滑落在地,哆嗦着手脚向前爬了几步,抱起那少年,紧紧的搂在怀中,一手用力按着他背上恐怖的伤口,尽管那少年的胸膛已经没有了起伏。身边护卫们默默的围拢上来,站在两人的身边。
那日苏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眼中既没有光,也没有泪,忽然吼道:“人都撤开,让火器营上来,把大帐围住了!”
枪响之时,姜枫只差一步便要冲到最前面,眼睁睁看着大哥被火枪击中后,躲入帐篷之内。姜枫心急如焚,想要跟进帐篷,被不知从哪钻出来的朝鲁一把扯住胳膊往外拖,说道:“快闪开,塔拉队长已经上来了,要放枪了!”
“滚开!”姜枫血红着眼睛想要将他甩开,朝鲁手臂力量奇大,一时间竟然甩不脱。帐篷内忽然“砰”地一声枪响,所有人又静下来。那日苏一惊,额上顿时冷汗涔涔。原来卓力格图钻入的是白音大贲的大帐,今日他们从那天地会的福建人那里带回的30支日本枪还放在里面。只听帐篷里传来一阵笑声,卓力格图笑道:“那日苏,你老糊涂了吗?那两个俄国人是要杀你!先把那孩子丢过来遮挡视线……咳……接着趁乱开枪杀你。要不是我拉着你转开半步,死的就……咳咳……是你。我和那孩子……咳……一人替你挡了一枪。你不围他们到来围我?”卓力格图的话语中夹杂着极其隐忍的低咳。
那日苏心如明镜,自己死了,白音大贲一点就着的鲁莽性格,势必变成俄国人的傀儡。这两个俄国人看似蠢笨,实则精明。但这个时候转而对付俄国人,岂不是上了卓力格图的当。至少俄国人还愿意给孩子们一条活路。那日苏冷笑道:“你是清军的狗,一样不是好东西!”
卓力格图呵呵笑道:“我已活不成了,这些日子承蒙照顾,让我来帮帮你们吧!”话音刚落,他从大帐中闪身而出,举枪便射。大胡子俄国人应声而倒,并未毙命,滚在血泊中,不断的大声惨嚎。瘦长脸俄国人反应奇快,几乎是同伴中弹的同时,向卓力格图射出一枪,正中左臂。卓力格图晃了一晃,左臂软软垂下,右臂持枪驻地,靠在帐篷上勉力站着。
姜枫大喝一声,一掌将朝鲁震开,手中双枪脱手飞出,一枪插在瘦长脸俄国人的胸口,被胸骨卡住,枪尾直颤;另一枪射入他腹部,竟然穿腹而过。那俄国人哼也没哼一声便即毙命。
与此同时,塔拉也下令开枪,靠在帐篷上的卓力格图顷刻间身中数弹,嘶声道:“活……下……去……”站在原地再也不动了,竟是死也不肯倒下。
“大哥!”姜枫目眦尽裂,痛如刀割,疯了一般抢上前去,还未奔到帐篷近处,一枪由左肩胛处打入,顿时扑倒在地。
“留活口!”白音大贲冷冷的道。“果然是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