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丹扎布怀疑自己被人缀上了,总觉得有股目光注视着自己,可回头看了几次都没发现人。
他带姜枫出山之地,距离葛根庙并不远,骑马只有一日路程。因为要避开官军,耽搁了些时间,第二日才到。刚进镇子,这股奇怪的感觉就出现了。奈丹扎布开始以为是清兵,可又不像。如果是清兵,早就冲上来了。他手边又没有人马,只有一个半死的费扬塔浑。而且清兵虽然受过训练,但也多是些寻常壮汉。这个人身上,有种高手的气息。莫非是嘎日扎博额的仇家?
奈丹扎布想得头都大了,他长到二十几岁,小时候跟着嘎日扎博额学功夫,后来机缘巧合进了释迦派,只知道闷头练功,没结过什么仇敌,想来想去只有嘎日扎的死敌,这一种可能了。正在挠头皮,他感觉靠在怀里的姜枫动了一动,嘶哑着声音说道:“有人跟着我们。”
“你也感觉到了?不像是清兵。”
“不是官军,是个高手。可能,是我的仇家。”
“你在这里有仇人?”
“在关东绿林,我的报号是东北虎。13岁出道便挑了一个马匪的寨子。这几年,结的仇家大概也有一支马尾巴那么多吧。”
“一支马尾巴有多少?这怎么数?”奈丹扎布头疼。
姜枫一笑,扯到了伤口,旋即皱了皱眉,说道:“就是很多的意思,汉人的话。”
“现在怎么办?”
“你这是带我到了什么地方?”
“葛根庙。嘎日扎说你伤到了肺,这里的主持大喇嘛医术很高明。”
“多谢。你可不可以送我……送我去盛京医院?”
“我汉语说的不好,听也只能听懂六七分,而且以我的身份,恐怕没法去盛京。而且你伤得太重,等不到去那里了。先说你的这个仇人,怎么办?想办法把他叫出来,杀掉!”
姜枫摇摇头,“差点忘了你是挂了号的蒙匪,那盛京是去不得了。至于这个人,要杀他,很难。我们之所以能发现他跟着我们,是他故意漏了行踪。如果他想隐瞒气息,恐怕我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此人绝非凡人。既然没有杀我们,应该是另有所图。索性找个屋子住下来,等他来找我们。”
“那不管他,我带你去找主持,先治伤!”
“博额认得这里主持?”
“不知道。我不认得。但是释迦派弟子总是会受到礼遇的。你放心吧。你自己能骑马吗?”见姜枫点头,奈丹扎布跳下马去,牵着马在镇子里走,边走边叮嘱:“你抓紧,不然就俯下身来抱着马脖子。”
葛根庙香火鼎盛,来此朝拜的王公贵族普通牧民都有很多。奈丹扎布买了些吃食,回来却见姜枫神色萎靡,只刚才清醒了片刻,此时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伏在马背上,伸手一摸果然额头又开始滚烫。也顾不上吃东西了,忙牵着马去庙外,请小喇嘛通报,有位释迦派弟子在外行走时受伤,请求住持相助。说罢奈丹扎布伸手去背后摸自己的金刚橛,却摸了个空,顿时冷汗下来了。
奈丹扎布这柄金刚橛是特制的,只有释迦派较高层级的弟子出师之时才能获得,且每人花纹都不相同,还刻着法名,既是武器也是信物。没了金刚橛,如何证明自己是释迦派弟子?
小喇嘛恭敬的等了一会,却见门外这位自称释迦派的师兄神色古怪,半天拿不出东西来,不由得心生怀疑,难道是个骗子?想到这问道:“这位……师兄,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我们庙中每日午时都有斋饭施舍,你……可以明天中午来。哦,要是太……等我一会,我去拿些饽饽来给你罢。”
奈丹扎布哭笑不得,忙拦住小喇嘛道:“我不是来要饭的,这金刚橛昨日还背在我身上,突然不见了。我得回去看看,是不是落在买饭食的那里。只是我这兄弟伤势沉重,恐怕再拖就要不行了,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先请住持来给他看看。”
小喇嘛见姜枫的样子,确实是不大好,心中不忍,便点头答应。不一会捧了包伤药跑了出来,歉疚的说道:“这位师兄,住持实在是没有时间。这是我师父给的伤药,你拿去先给这个大哥敷上吧。明……明天再来看住持是否得空。”
奈丹扎布一见他的样子,便猜到小喇嘛根本连住持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打发了出来。拿不出信物,明天也见不到住持。硬闯……怕是不行。不如夜里来潜进去,找住持当面说明情况。想到这里接过伤药,向小喇嘛道了声谢离开了。
奈丹扎布找了间客栈要了个单间,先安顿姜枫躺好,取出烈酒给他擦身。又喂了些食水,但姜枫昏迷之中吃不进去。奈丹扎布叹了口气,取过吃食自己吃起来。吃了两口,忽觉哪里不对,回头一看,窗边矮桌之上,赫然摆着自己的金刚橛!奈丹扎布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口饼子咽错了地方,咳的眼泪都出来了。抱着头努力的回想,这金刚橛,当时在庙门口,确实是没找到,不是自己记错了。绝对不可能是自己放的。那它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莫非是费扬塔浑说的那个绝顶高手,就在这屋子里?
奈丹扎布扔掉饼子,一步跨到窗前,拿起金刚橛细细端详,没错,正是自己的那柄。回头看看,除了躺在床上的姜枫,并没有其他人。见了鬼了!奈丹扎布只觉得怒气上撞,喝道:“什么人!偷偷摸摸的算什么英雄!出来堂堂正正的跟我比试!”
不一会店小二跑来轻轻敲了敲门,“客官,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奈丹扎布打开门,上下左右狠狠盯着小二看个没完,看得小二直发毛,这才问道:“这柄金刚橛,是不是你放在窗口的?”
“这、这、这柄什么东西?小人、小人不曾见过啊。”
“这间屋子,以前住过什么人?”
“最近就、就您两个。前天有队商人的头儿住过,已经走了。”
“商人?是不是高手?”
“是不是高手小的就看不出了。那商人个子不高,有点胖,姓山,从福建来的。看他那肥肥短短的样子,肯定没您厉害。您这样的才是高手。”
奈丹扎布见他不像说谎,挥挥手让他离开。气鼓鼓的握住金刚橛坐在姜枫床前,心中暗想,费扬塔浑说,他在这里叫做东北虎,有很多仇人。我就守在这里,看看他这个仇人,到底是神仙还是鬼怪,能有多厉害!
姜枫不知昏迷了多久,再次醒来之时,只见窗外夜色深重,奈丹扎布坐在床前地上睡得正香,呼噜打的山响,怀里还抱着金刚橛。姜枫想要扶他去床上睡,一伸手便觉得眼中金星乱冒,靠在床头大口喘气。缓了一会,眼神一凛,向着窗口说道:“前辈,我那双枪是家师为我量身定制,打废了数十套,才得了这一套。也算难得,未经师父允许,咳咳咳,不敢……不敢相赠与你。就请……还给我吧。”
“你这小子,耳力倒比这莽汉强上不少。”窗外翻进一个灰色的身影。还未落地,原本呼噜山响的奈丹扎布腾身而起,金刚橛直点其胸口大穴。那灰影竟不躲闪,伸出两指一夹,金刚橛便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不了分毫。奈丹扎布一愣,敢这样徒手接自己的金刚橛,便是师父也做不到,何况只出了两指。
来人似乎没有敌意,见奈丹扎布愣住了,松开手笑嘻嘻的看着他说道:“你这武器也是少见。密宗不大在中原走动,今日运气真不错。可惜你这功夫实在一般,比不了床上那个。”
奈丹扎布脸一红,索性撤回金刚橛,守在姜枫身边,抬眼打量来人。是个年纪与那日苏相仿的老头,头上挽着个髻,穿了件脏乎乎看不出颜色的长袍,似乎,是个道士,疯疯癫癫的,说的是汉语。奈丹扎布只能听个大概。
“前辈有何指教?可是与东北虎有仇?”
“原来你是东北虎。这么年轻,在关外好大的名头。想不到,想不到……”疯道人嘴里“啧啧”两声,似乎很是可惜。
“想不到已是只死老虎了吗?”姜枫拿手背挡着嘴,轻轻咳了几声。
“听说你是神枪李书文的徒弟,他是使大枪的。你这双枪怎的如此奇怪?你小小年纪便能有这么大名声,想必枪法不错。这样吧,你练给我看看。若道爷看得上眼,便传给我,免得你死了就失传了。”
“什么意思?”奈丹扎布傻眼了,“传给你?”
姜枫心中暗忖,这老道奇奇怪怪的,不像是跟我有仇。先是看上了金刚橛,又要学我枪法,莫非是个武痴?想到这里说道:“我身受重伤,爬不起来,如何教你?不如,你先治好我?”
疯道人想了想,“哎呦”了一声从窗口翻出去了,嘴里一连串叫着:“不划算!不划算!不划算!”
奈丹扎布傻呵呵的看着姜枫,那意思,你给解释一下。姜枫无奈的说道:“不是你没听懂汉语,是这位高人行为高深莫测,我也不懂。”
奈丹扎布道:“不管了,金刚橛既然找到,我现在就带你去庙里求医。”
夜已深,奈丹扎布不敢搞出太大的动静,索性背起姜枫翻墙而出。两人来至庙外,却发现白日见过的那个小喇嘛竟然坐在小角门的门槛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奈丹扎布伸手轻轻推了推他,小喇嘛立刻坐正念了句佛,然后接着脑袋一点一点……
奈丹扎布心中好笑,轻手轻脚从他身侧绕过进了角门。葛根庙非常壮观。即便是夜间,也有虔诚的信徒守在庙外一处画有佛像照壁前磕长头。庙内留了灯笼,还有人巡逻值夜。奈丹扎布正盘算找位巡逻的人代为通禀一声。没走出几步,便迎面撞上了一位年长的大喇嘛,见到二人也不惊讶,打量了一番说道:“原来道友说的小朋友,就是你们。跟我来吧。”说完转身便走。
奈丹扎布一愣,忙跟了上去,说道:“大师,我是释迦派的弟子,奈丹扎布。这位朋友受了重伤,我是来找住持求医的。麻烦您通禀一声。”
大喇嘛闻言思索了一会,问道:“你是释迦派弟子?是谁让你来的?”
“是嘎日扎!”
“嘎日扎?刚才有位道友传了讯息过来,说有两个年轻人前来求医,其中一人伤到了肺。不是你们吗?”
“正是正是!他伤到了肺!”
“嘎日扎是萨满教博额,几时做了道士?”大喇嘛还想再问,看了一眼姜枫,皱眉道,“你先带他进来吧。肺部气机受损,寅时最是难熬的时分。”
“多谢!还请您带我们去找住持。”
“葛根活佛!”门口的小喇嘛一脸惊慌的跑了进来,“葛根活佛,我、我、我一不小心睡着了,错、错过了二位施主。您、您、您……”
“无妨。这位应该算你的师兄,他要找锡勒图住持。你去请住持来我房间。”大喇嘛说罢对傻在当场的奈丹扎布说道:“走吧,他只怕是拖不得了。”
姜枫时而迷糊时而微微清醒,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日神志稍微恢复,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软洋洋的使不出力道,眼皮沉的抬不起来。迷惘中听到有个十分暴躁的声音在吵吵:“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天生便有中黄脉,竟然拿去练外家功夫!黄士海这徒弟蠢货一个!”
姜枫暗想,黄士海,那不是师公吗?是谁在骂我师父是蠢货?只听那人又道:“这双枪倒真是不错!大喇嘛,你行不行,五天了,你怎么还不下刀?快点将他救醒。”
“道友稍安勿躁。这子弹留在里面,或许还有活上三五个月。若要取出,只有一成机会活命。我怎敢轻易下刀?”
“哼,若我兑门那小弟子在,半成机会都能救活。还是我道门医术技高一筹。”
“内家功夫,佛道各有所长,我不跟你争。可治外伤,道门那些炼丹的秘术,可远不及我密宗。”
姜枫听两人吵个没完没了,又陷入昏睡中。这样昏昏沉沉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再次醒来之时,朦胧之中触眼一片洁白之色。只听耳边一个年轻的女声说道:“他醒了,他醒了!快点去找神父!”
“上帝,你终于醒了,我的孩子。”
“杜……爷爷?”姜枫逐渐看清来人,竟然是盛京医院的院长,克里斯蒂·杜格尔德神父。甲午战争期间,克里斯蒂因救助了不少清军伤员,与依克唐阿结识,并在他的支持下筹建了盛京医院和医学院。说起来,几乎是看着姜枫长大的。姜枫缓缓的摇了摇头:“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你说的天堂?你也死了?”
“你在盛京医院。身体里的子弹,我已经做手术取出来了。不知道是哪个混蛋,用了粗暴的方法烧坏了你的伤口,害得我除了做手术,还是治疗严重的烧伤。”
旁边一位护士打扮的少女捂嘴一笑,说道:“神父,您又在学说市井之话啦?这次这个‘混蛋’,倒是没有用错地方。”
“谁送我来的?人呢?”姜枫心里一急,奈丹扎布这种有名的蒙匪大盗,来奉天属于自投罗网。
“是个疯老道送你来的。你可不知道,来的时候可吓人了,人烧跟火炭似的,瘦的就剩下一条。那老道神志不清,问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天到晚抱着你那两根枪嘟嘟囔囔,又说什么李书文是混蛋。念叨多了,神父就学会了混蛋两个字。”小护士梳着根大辫子,言语十分的爽利。克里斯蒂在旁一直点头。
“就只有一个老道?没有……没有别的人么?”
“还有两个大喇嘛。一来就回去了。就只有老道还留在这。”
姜枫心下稍安,动了动觉得身上力气恢复了不少,坐起身来就要下床。克里斯蒂一把将他按了回去,瞪起眼睛说道:“你想要干什么?你这个伤口,很严重,又耽误了治疗的时间,还用了野蛮的治疗手法。引起了数种并发症。你至少要躺够三个月!气泡全部抽除,才能下床!”
“可是我……”
“孩子,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从你身上的伤痕能够看出,一定很可怕。我知道你很焦急,你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但你要明白,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什么都做不了。乱来,可能会死掉。活着,才有希望!”
“……明、明白了。”
“明白就好。我还要去看别的病人,只能早晚各来看你一次。其余时间,这位二胖丫小姐会照顾你。”说罢克里斯蒂画了个十字,“愿主与你同在。”转身出去了。
姜枫沉默了一会,问道:“二……二……,那个,大妹子,最近,有没有什么大事?”
小护士一笑:“没事儿,哥,我自己都不嫌这名儿,你也别不好意思。我爸妈都在神父家干活儿。神父人特好,教我们这些下人识字,还让我学习当护士。你想知道些什么?最近听说好像新开了个女学。”
“有没有……关于剿蒙匪的消息?”
“蒙匪?都打了好几年了,你想知道,我让我爸出去给你打听打听去。”小护士是个急性子,说完撒脚就跑了。走了三刻钟,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说:“哥哎,还真有啊。外面都传开了,好些个茶馆子都在讲这个段子。说前几年招安的那个胡子统领张作霖,不得了,把蒙匪老巢都给端了,打死了他们的大首领。摄政王和皇上下旨给奖了大官儿。”
“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半个月前吧。还听说,蒙匪的老巢很隐秘,本来是怎么也找不到的。有位武功高强的义士冒死潜入,画了地图,又藏在大腿的伤口里。后来被蒙匪杀了,把尸体扔到了官军营地里。官军收敛尸体的时候,发现了地图。可不得了,听说给他的两个儿子也封了好大的官儿,奖了好多好多钱财,可是没人去领。”
“大半个月前?我昏迷了这么久?”姜枫一皱眉。“那张作霖现在何处?”
“还没回来呢。还有股蒙匪跑掉了,还在追。对了,对了,还听说,那位义士是被人出卖的!”
姜枫回想起当日情景,顿时心中剧痛,脑中一阵晕眩。暗想大哥那般谨慎的人,肯定不是自己漏了马脚。那天的情况那么的突然,十有八九,是被人出卖了。这消息居然都传到了奉天来,只是不知道出卖大哥之人,有没有被张作霖杀掉,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手刃仇人。
“还听说,那个叛徒,是个在旗的满人。叫做……叫做……费扬塔浑!”
“你说什么?”姜枫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