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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墨夜惨淡踏棘途

大唐江湖志 月流尘 11802 2024-11-11 16:42

  陶寒亭别了沈棠溪,到镇子上寻了楚小妹,便一路向西,往长安而去。

  他自大闹南天别院之后身上钱帛武器俱已丢失,到了这逃难之时,身上仅剩几十枚铜钱,既雇不起车马,又不敢走官道,只好携着楚小妹于野林之中穿行。陶寒亭有武功在身,倒不觉得什么,楚小妹年纪幼小,走了两日双脚已然磨破,好在楚小妹自幼贫苦,又身遭大变,依然强忍痛楚随陶寒亭而走。

  陶寒亭心下愧疚,心中起了无数次拦路打劫之念,又强被自己压下——男子汉大丈夫,强取豪夺,那同贪官大盗何异?

  两人在林中过了五日,终于走到了一家市集,陶寒亭找人打听,才知已进入陕州地界。陶寒亭心中一喜,他在陕州有几个友人,平日里交情不浅,此时落难之际正好前去投靠,待借了盘缠之后便可与楚小妹一道回长安。

  这几日两人以野菜野果为生,仅能勉强果腹。陶寒亭心疼楚小妹,花了两枚铜钱在路旁摊买了五个馒头,分了楚小妹三个,楚小妹留了一个,还回两个馒头。

  陶寒亭见楚小妹小小年纪竟极为懂事,心下宽慰。两人在路边吃了馒头正要继续赶路,一队兵士却从远处横冲而来,路人纷纷避让。

  路边有一好事之人跟那领头之人甚熟,见这一队兵士气势汹汹而过,忙上前问道:“陈校尉,这么热的天儿,还要与这几位兄弟来回奔波?”

  那陈都尉一脸不满道:“可不是吗?咱们当兵的命苦,上面来了差遣就得跑断腿。河南府那边有匪徒作乱,虽平息了下去,不过还是逃了两个。上头唯恐这两个杂种到了咱们陕州,便命我四处查看,他奶奶的!老子一天一夜都没睡好了,再这样下去,可不是要了我的命么?”

  那校尉兀自在跟路人发牢骚,陶寒亭急着赶路,便没有再接着听下去。

  他携着楚小妹又走了三日,到了陕州城外,还未进城便见一堆人围在城门口告示牌前,陶寒亭急欲进城,原本并未关注告示上所言何事,但听一人念道:“……兹河南府匪乱甫定,羽翼已除。众贼人多已就地伏诛,尚有余贼在逃。特置画形于此,若有私自藏匿者,同罪论处,若有……”

  陶寒亭往告示牌一瞥,却见告示牌上的画像正是自己与沈棠溪,他未曾料到宋家权势竟如此之大,区区的人命案竟成了谋逆大罪。他心中砰砰直跳,不及去看告示全文,匆匆进城寻友。

  他那朋友名唤雷蓬安,人称“河洛大侠”,陶寒亭每到陕州就在他家借宿,也算是雷家常客。陶寒亭刚到了雷家庄子外,便有庄丁认出了他,那庄丁见了陶寒亭愣了一愣,上前朝陶寒亭行礼道:“陶……陶大侠,什么风儿把你给吹来了?”

  陶寒亭不欲惊动太大,拉着楚小妹便朝庄里走,那庄丁拦住陶寒亭说道:“陶大侠且慢,容我前去通报。”陶寒亭压低声音同那庄丁说道:“我有要事在身,失却礼数莫怪。”那庄丁见拦不住陶寒亭,忙从院子里又叫了一人急道:“陶寒亭到此,快去通报庄主!”

  陶寒亭只急着往前走,还未进入内院,便听一人大笑道:“陶老弟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这声音熟的不能再熟,正是雷蓬安的声音,陶寒亭强挤出笑脸,走上前去施礼道:“陶某冒昧打扰,请雷兄恕罪。”雷蓬安拍了拍陶寒亭的肩头,笑道:“老雷把你当成平生知己,老弟还跟我客气,这不是打我老脸么?”

  雷蓬安说话间低头见陶寒亭身旁的楚小妹,问道:“这位可是老弟的千金?老雷可从未听你提到过。”

  陶寒亭尴尬一笑,说道:“这小姑娘乃一友人之女,他父母俱离世而去,陶某便带在身边照料。”雷蓬安满脸堆笑,说道:“几年不见,老弟依旧是乐善好施,江湖中若是再有人拿我跟你白衣孟尝相比,我这脸可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陶寒亭便说明了来意,至于在风雨镇之事却略去不提。雷蓬安听说陶寒亭前来求盘缠,问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一口答应,便命庄丁给陶寒亭和楚小妹安排住处。

  雷蓬安同陶寒亭道:“咱们兄弟许久不见,我这里备下酒席,今晚你可要陪老哥多喝几杯。”陶寒亭心事重重,本欲早些安歇,但雷蓬安好说歹说,终究是难以推辞。

  陶寒亭当晚被灌了几杯酒,脑中昏昏沉沉,酒席散去将楚小妹送回休息,自己也欲回房去睡,夜风拂过,酒醒了几分,回想起了方才酒席间种种言语,忽然脑中激灵,忙回身推开楚小妹房门,摇醒楚小妹道:“小妹,咱们得赶紧走!”

  楚小妹几日以来随陶寒亭颠沛流离,已然疲累过度,难得有歇脚之地,躺在床上便睡了过去,虽被陶寒亭叫醒,依旧睡眼惺忪。

  陶寒亭无暇多等,给楚小妹披上外衣,抱起她冲出房门,刚刚走出内院,便见雷蓬安带了几个庄丁拦在面前道:“月黑风高,老弟这是要往何处去?”

  陶寒亭后退了一步冷冷说道:“多谢雷兄款待,小弟有急事在身,咱们就此别过!”

  雷蓬安道:“此刻闭门鼓已响过,老弟就算有急事在身,也无法出城,何不在我这里安住一宿?”陶寒亭道:“怕是未曾安住,我已深陷囹圄。”雷蓬安道:“老弟何出此言?”

  陶寒亭道:“方才酒席上听雷兄说起风雨镇,小弟只跟雷兄提过从河南府而来,风雨镇之名雷兄又是从何处听来?”

  雷蓬安捶了捶自己的头,笑道:“你看我这头脑,喝了几杯酒,就开始胡言乱语了。”陶寒亭道:“多亏了雷兄的胡言乱语,若不是你这几句话,我人头落地之时也还在念你的好。”雷蓬安道:“老弟言重了,咱们大唐如今政通人和,决不会冤枉好人。你我相交十年,别人言道你谋逆反叛,我却晓得你不会作奸犯科,待会儿见了使君只需将在河南府做的糊涂事细细说明,料想他们不会难为于你。”

  陶寒亭听雷蓬安如此说,显是已将自己的行踪报与了陕州刺史,他心中一阵刺痛,同雷蓬安涩声道:“雷兄大功一件,不知能得几许好处?”

  雷蓬安道:“老弟莫要误会,我这可是为你好,咱们江湖人士虽逍遥自在,也是大唐百姓,雷某如此做,实是指望你能迷途知返。”陶寒亭隐隐听得庄子外面马蹄声动,急道:“小弟命在旦夕,请雷兄放小弟一条生路。”雷蓬安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方才的苦口婆心你都当成了耳旁风么?”

  陶寒亭此时急于逃走,便不顾一切向前冲了过去,雷蓬安道:“老弟你非要逼我动手么?”陶寒亭咬牙说道:“不错,我正要见识一下雷兄的手段!”

  他本就不是雷蓬安的对手,怀里又抱了一人,雷蓬安伸手一掌,正拍在了他肩头。陶寒亭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见雷蓬安身旁的几个庄丁朝自己扑来,俯身侧足横扫,那几个庄丁纷纷倒地。

  雷蓬安见陶寒亭趁着庄丁倒地,转头往内院跑去,一边追赶一边叫道:“老弟莫要再顽抗了,我这庄子已被团团围住,你便是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陶寒亭只顾往前跑,心下却暗暗叫苦,眼看着再往前便是庄子的围墙,突见灯笼下自己身影阑珊,心中万念俱灰,大叫道:“陶某平日行事自问无愧于心,为何到此地步!”雷蓬安见他无路可去,停下脚步道:“人间自有公道,陶兄若是身负冤屈,更要依我所言,向使君陈述来龙去脉,洗脱罪责。”

  雷蓬安话音刚落,一阵狂风骤起,地上沙土乱飞,庄子里的灯笼尽数熄灭,院里登时一片漆黑。雷蓬安看不见陶寒亭,伸手向方才陶寒亭站立之处抓去,哪知竟抓了个空。

  他唯恐出现什么变故,口中大声招呼庄丁去点上灯笼,自己站在原地凝听陶寒亭动静,不料此时风声甚急,墙外又不住的传来阵阵马鸣,声音杂乱,难以听出陶寒亭所在之处,便道:“老弟莫要再为难我了,为兄决计不会害你。”

  陶寒亭趁着一团漆黑,屏住呼吸,矮着身子贴墙慢慢移动,唯恐被雷蓬安发觉,伸出袖子盖在楚小妹口鼻上,趁雷蓬安慌乱之际向院门移去。但他移动甚慢,费了一炷香的时间也才移出去数十丈,这时庄外已是响声连天,刺史府派遣的府兵已然就绪!

  陶寒亭知晓若是落入这帮府兵手中,自己性命不保倒在其次,只是妻子大仇未报,终是太不甘心,生死攸关之际,心中一阵惊惶过后竟出奇平静。他轻功有限,又带着楚小妹,只得沿着院墙轻移脚步,走到了一间房屋后面,却见不远处院墙下部竟然有微微亮光,他心下一喜,忙加快脚步向那亮光走去。

  陶寒亭走近亮光低下头查看,才发现亮光处是一个一尺见方的狗洞,此时院里一片漆黑,那亮光正是从院外传来。若在平时,陶寒亭断然不会从这狗洞进出,但此刻为逃得性命,却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陶寒亭心下微舒了一口气,松开覆在楚小妹口上的衣袖,奋力移去洞口十几块青砖,正欲从这狗洞钻出去,忽听院外一阵叫嚷,接着便听许多人齐声给人请安,他心中一凛,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耳听得墙外脚步声响,紧接着便有人在墙外叫门。

  雷蓬安在内院也听到了叫门声,知是刺史府兵已到,便命庄丁去开门迎接。

  陶寒亭听墙外声音渐去,伏在地上从这狗洞伸了头出去,只见墙外不远处有几个兵士,正持着火把站在一起说笑,他见无甚危险,自己先钻了出去,又将楚小妹从墙内拉了出来抱在怀里,他向前跑进街对面的暗巷,见身后无人追来,便将楚小妹放下,低声同楚小妹说道:“小妹,你怕不怕?”

  楚小妹自小虽吃苦受累,但从未如今日这般担惊受怕,只是唯恐陶寒亭担心自己,便摇了摇头。陶寒亭心中泛起一股暖意,抱起楚小妹继续朝前走,未曾想刚走出暗巷,正遇到两个巡夜的兵士,那两个兵士见陶寒亭怀里抱着一人,大喝道:“何人犯禁!”

  陶寒亭方才安心,此时心又吊到了嗓子眼,与那两个兵士照了一面便发足狂奔。那两个兵士见陶寒亭如此反应,更是料定他有不轨之举,一人紧追着陶寒亭身后,另一人忙敲响手中梆子,紧接着不远处便有梆子声呼应。

  此处距雷蓬安庄子未远,陶寒亭知道若再迟得片刻,定会有大批兵士尾追自己,是以拼命往前飞奔。约莫跑了半个多时辰,陶寒亭毕竟怀抱一人,气力难以维继,听得身后十几个兵士仍紧追不舍,忙思脱身之计,刚转过一道街角,正见一家小门外置有一大水缸足有三尺高,当下也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掀开盖子纵身跳了进去。

  陶寒亭跳进水缸,一股酸臭气扑鼻而来,原来这水缸乃是这户人家收集泔水之用,每日一早有下人清理,这时已存了大半缸泔水。他强忍住臭气,弯下身子,将盖子盖住,缸中泔水正到胸口。

  这水缸在深夜里毫不起眼,陶寒亭在里面躲了半个多时辰,微微顶开盖子,听得四周毫无动静,便抱着楚小妹跳了出来,两人衣裳都被泔水浸湿,陶寒亭平日极爱洁净,欲找一处水源清洗,但大街上处处都有巡夜兵士,他又哪里敢到处乱跑?

  两人只好靠着墙角静等天明,陶寒亭心惊肉跳了大半夜,此时得以脱身,心中松懈下来,便有困意袭来,当下也不管浑身又酸又臭,躺在地上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得一阵脚步声,睁开眼时一人正站在不远处打量自己。

  此时天色大亮,陶寒亭见生人在看自己,心中一阵紧张,再看楚小妹,却还躺在地上熟睡。

  两人昨夜到处藏躲,满脸灰尘,又跳进泔水缸,此时身上衣衫虽干,但那泔水的味道也越发浓重,那人是这家的下人,正准备清理缸中泔水,见缸边躺着两人,以为二人只是普通的乞丐,皱了皱眉头道:“呸!哪里来的乞儿,别耽误大爷做事!”

  陶寒亭心中微怒,欲教训那人,但想了一下自己此时处境,便忍气吞声,叫醒了楚小妹出城而去。

  两人走到离城门口尚有十几丈,见城门口站满了兵士对过往人一一查验,陶寒亭心中忐忑,硬着头皮朝城门走去,哪知方才走近城门,那群兵士不及细看,纷纷捂住口鼻,一人挥手骂道:“真他娘的晦气!老子刚吃过饭,你们两个就来了,快滚!”

  陶寒亭本以为出城要费一番周折,未曾料到竟如此顺利,忙跌跌撞撞的携着楚小妹出城而去。

  两人在城外寻了一道小河,洗去身上污秽。陶寒亭此时身无长物,又一身湿衣,好在天气炎热,一身湿衣倒不打紧。他领着楚小妹荒野中前行,正思量着下一步去处,却听得一阵马鸣,远处几辆马车朝自己这里行来。

  陶寒亭此时犹如惊弓之鸟,见有人经过,便带着楚小妹往一旁的林中走去。那几辆马车行的甚快,转眼间便行到了陶寒亭的身旁。他唯恐被人认出,又不敢发步奔跑,忙蹲下身子背对马车,眼神却不住地向身后偷瞟。

  三辆马车辚辚而过,陶寒亭方才舒了口气,便听一人叫道:“都停下!都停下!老王你带的好道,这条路分明是往晋州去的,如此走下去,可不是要误了老爷的大事?”紧接着便是一阵马嘶,几辆车全停了下来,另外一人说道:“这路不是去长安的么?方才那驿官可是让咱们行的这条路。”

  陶寒亭心中又是一紧,却听车中一人说道:“我现下是无官一身轻,咱们不用着急赶路,若是走错,找人问明路途即可,又何必动怒?”

  此人话音虽低,但言语中自有一番威严,当下有人应道:“老爷说的是,我这便找人去问。”紧接着有数人跳下马车四处打量,此处离陕州城已有五里,又紧挨野林,路上除了陶寒亭又哪里有闲人?

  一人正看到不远处的陶寒亭,便走到陶寒亭身边施了一礼道:“这位兄弟,请问去长安该如何走?”

  陶寒亭心下紧张,不敢做声。他背对着那人,那人只见他后背湿透,却看不到面容,等了好久不见作答,又接着问道:“我们正要去长安,前方两条路该走哪条?”陶寒亭还未及作答,有几人凑上前来说道:“老王,你问了这么久,这人怎么不做声?莫不是哑子?”

  那老王声音甚粗,说道:“山野村夫,不识礼数,怕是也问不出什么来,你们看看四周还有没有旁人。”

  一人从最后一辆马车中走了出来,说道:“我常与你们言道,敬人者人恒敬之,此时我们有求于人,更该以礼相待。”说着绕过几人,径走到陶寒亭面前,施了一长礼道:“在下京畿谷云天,今日路过此地,请问先生大名?”

  陶寒亭被几人围在了中间,又见面前这人行了大礼,寻思着若是再不答话已然失礼,便还了一礼,抬头打量对面这人,只见这谷云天约莫四十多岁,脸上皱纹虽少,双鬓已略有斑白,一身青布衣服极是朴素,陶寒亭道:“多谢各位抬举,贱名不足挂齿,我也是初来乍到,各位若是问路,还请另找他人。”

  陶寒亭这一抬头,谷云天也看清了陶寒亭面容。谷云天思量片刻道:“我看老弟仪表堂堂,不似寻常百姓,为何流落在此?”陶寒亭额头已然开始冒冷汗,强自镇静下来,胡诌道:“在下方陶,平日里行走京畿与东都做些生意,不想还未到得陕州,便逢上一伙强盗,身边财物被尽数掳走,能够保全性命,已属万幸之至!”

  谷云天一脸诧异,道:“朗朗乾坤,竟有盗贼肆虐?老弟可曾报官?”陶寒亭道:“官家事务繁忙,哪里会管这些小事。”谷云天摇头道:“老弟此言差矣,如今四处清平,这等蟊贼,若是任由其作乱,岂不是败坏我皇盛名?”

  陶寒亭见谷云天未对他身份起疑,便试着探听谷云天来历。原来这谷云天本是江南道监察御史,因话语耿直,得罪了上司,便被就地免职,这一行正带着家人赶回长安,不想路途遥远,几名车夫又是新手,是以一路上颇为不顺,行了将近一月,方才到得陕州。

  谷云天难得在外乡遇到长安人士,听说陶寒亭也要回长安,极力邀其同行,陶寒亭正愁着如何行路,见谷云天一脸诚意,便欣然同意。谷云天带上家人车夫一行共十人,又增了陶寒亭与楚小妹,三辆大车也不显拥挤。只是谷云天幼女尚在襁褓,难免哭闹,一路上走走停停,走了二十余日终到了长安。

  这一行走得虽慢,所幸一路上并未遇到士兵搜查,到得长安之后,陶寒亭思虑再三,将楚小妹托付给谷家,自行潜回家宅。他已被四处通缉,自知招摇过市必定凶险无比,但家宅里尚存了些资财,若是没有这资财,以后又如何能带着楚小妹浪迹天涯?

  陶寒亭到了自家门口,方才发觉家宅早被封存,家人也被遣散。这宅子自他祖上传到下已历三代,虽有些敝旧,但陶寒亭自小在此居住,骤然遭此变故,不由无所适从。

  他从僻静处偷偷跳进院子,只见院中一切如故,青墙碧瓦,依旧是旧日模样,只是院中久未打扫,石阶中已然长出了杂草,想起旧日与妻子相濡以沫的场景,此时物是人非,不由得潸然泪下。

  他推开门进了正厅,只见屋里一片狼藉,桌椅尽数倒在地上,墙上挂的字画多被撕烂,内屋里的锦缎布匹已不知去向。陶寒亭心中一阵酸楚,想起妻子生前喜爱洁净,便打起精神将屋里的东西整理了一番,清完屋内尘土,蓦然见到地上的杂物之中混着一只玉钗。

  这玉钗虽不值分文,却是他与妻子初见之时所赠信物,两人成婚之后方紫霞珍而重之,唯恐玉钗有所破损,一直不舍得带在身上。

  陶寒亭乍见此物,想起往日的点点滴滴,方紫霞死后尸身的惨状也涌上心头,他心中激动,用袖子拭去脸上两行热泪,大叫道:“宋南天,我陶寒亭便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话音刚落,便听门外有人道:“陶寒亭,想不到你还敢回长安,嘿嘿,道爷可是守了你好多天了,既是想做鬼,那道爷今天便成全你!”

  陶寒亭未及躲藏,一道士已然进了门内,陶寒亭见这道人一脸戾气,惊疑道:“你是何人?”那道人干笑了几声道:“告诉你名字也不打紧,道爷纪丘年,今日正为超度你而来。”陶寒亭昂然道:“陶某跟你素不相识,杀了我与你有何好处?”

  纪丘年道:“你害了宋公子,道爷奉了宋老爷之命送你见阎王。”陶寒亭仰天笑道:“我道阁下是何方神圣,原来是宋南天的一条狗而已!可惜宋笑声死的太轻巧了,难消我心头之恨,终有一日,我要那宋南天身受千刀万剐、血债血偿!”

  纪丘年哂笑道:“临死之时如许多废话,道爷这便送你上路!”说着拔出背上长剑,朝陶寒亭心口刺去,陶寒亭手中无兵器,只得抄起脚下长凳将剑挡下。纪丘年手腕翻转,手中剑朝陶寒亭双眼刺去,这一招虚实相间,陶寒亭见难以抵挡,只得退了两步,低头避过。

  陶寒亭虽在江湖之上闯了一些名号,但平息纷争,多因他交游广阔,江湖中人多不愿得罪而已,凭武功而论,连二流高手也不算。此时与纪丘年性命相搏,手中兵器又不顺手,是以毫无还手之力。

  纪丘年攻了几招,已然发觉陶寒亭功夫平平,笑道:“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出去卖弄!且让你见识下道爷的手段!”说着连刺出了三剑,将陶寒亭的上身全罩了进去。陶寒亭手忙脚乱,抡起长凳挡了两剑,第三剑却结结实实的刺中他胁下,陶寒亭右手一麻,手中长凳掉落在地。

  这样一来,陶寒亭成了赤手空拳,眼见纪丘年一剑朝自己颈部刺来,忙闪身躲避,哪知这一剑却是一记虚招,纪丘年见陶寒亭下身空虚,趁势下刺,正刺在陶寒亭大腿之上。陶寒亭站立不稳,顿时一条腿跪在了地上,纪丘年将剑压在他颈部,狞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道爷也不折磨于你,这就送你下黄泉!”

  陶寒亭心中万念俱灰,只待纪丘年这一剑从脖子上划过,忽听院子外一阵响动,紧接着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心下一喜,只盼是自己的救星。

  纪丘年听院外来人众多,又脚步齐整,不似寻常江湖人士,便发声叫道:“门外是哪路的朋友?”说话间一人走进门内,朗声说道:“这陶寒亭目无纲纪,我天策府追拿多日未果,不想今日落到纪道长手里,有劳纪道长!”

  纪丘年见来人不过二十来岁,腰悬长刀,背负弓囊,一身暗铁铠甲,料想是都城四处巡逻的卫军,但这年轻人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又自称天策府,却非普通的军士,便施礼问道:“纪某并不识得将军,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来人哈哈一笑,说道:“纪道长乃宋大人入幕之宾,长安皆尽知晓。在下天策府杨宁,蒙圣上厚爱,如今暂领左金吾卫将军。陶寒亭犯上作乱一事,宋大人早已说与李承恩将军,天策府既受朝廷之恩,这等大事自然要与君分忧。纪道长捉住陶寒亭,正是大功一件,请纪道长将人犯交与我天策府押解,他日杨某与宋大人相见,自当为纪道长表功。”

  纪丘年本是宋南天巨资礼邀,护卫宋家周全,当日宋笑声丧命之时,他正在青楼快活,事后宋南天勃然大怒,纪丘年自免不了被痛骂了一番,若不是他当日立誓为宋笑声报仇,怕是连性命都难保,这时听杨宁说道要接手陶寒亭一事,心下不快,说道:“这等反贼,纪某足可料理了,何劳杨将军费心?”

  杨宁脸色一沉道:“我朝以法立国,便是十恶不赦之人,也要问明案情,纪道长此言,莫不是没把朝纪放在眼里?”

  纪丘年听杨宁说的严重,又见门外站了数十名府兵,当下不敢辩驳,只得松了手中剑。杨宁命两兵士上前捆住陶寒亭,笑道:“纪道长捉拿反贼乃是大功一件,他日可与我一同领赏。”

  陶寒亭死里逃生,虽知被天策府捉去也难逃生天,但只要一息尚存,总有生还希望,当下也不反抗,任由自己被绑。

  他被一行人押着走了十多里地,进了一处军营,紧接着便被关进了军营深处监牢。

  陶寒亭祖上乃刑狱之官,自小听祖父讲起刑狱之事,此时身在狱中,打定主意要将冤屈申诉出来,哪知在牢里度了两月有余,除了看管的军士,再难见得他人,每每问起看管的军士,答复总是“此案尚有案犯在逃”,他一开始还在盘算着该如何为自己申辩,到得后来已然心如死灰,情知若是如此下去,这一辈子怕是要老死在这狱中。

  天气渐渐转冷,这日陶寒亭正无所事事,忽听牢门外一阵叫嚷,紧接着便见六七个兵士推着一少年进了牢中,那少年边走边叫道:“杨宁你这狗腿子!小爷不过是顺了几件东西,你这便尾随而至,我哪里得罪你了?我若是逃得出去,定将你们天策府闹个天翻地覆!”

  那几个兵士不理他说话,只一个劲的将他往牢狱深处推,这少年踉踉跄跄从陶寒亭牢门经过,隔着缝隙见陶寒亭正坐在地上仰头望着自己,便停下脚步,大声喊道:“停!停!我看这间不错,就让我在这里下榻便是。”那几名兵士似是对他的这番话语已然司空见惯,听他如此说,便有一兵士打开牢门,不由分说将他推了进去。

  这少年自进了牢门,一双眼珠子便滴溜溜的在陶寒亭身上打转,陶寒亭被他看的心中发毛,问道:“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那少年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待那一众兵士走远,在地上找了片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同陶寒亭笑道:“我可识得你,你不是‘白衣孟尝’陶寒亭么?”

  陶寒亭道:“不错,我便是陶寒亭。”那少年嘻笑道:“听说你聚众谋反?嘿嘿,早听人说过你的名声,本以为你是家财万贯的土财主,想去你家转转,不想你竟如此胆大包天,我可是真服了你,我这人一向有原则,有生之年决计不会去你家里。”陶寒亭听他说话轻佻,又将自己当反贼看,怒道:“我哪里犯上作乱了,我是被狗官宋南天冤枉的!”

  那少年又将陶寒亭打量了一番,问道:“你说的当真?他们是怎么冤枉你的?”陶寒亭心中满腹冤屈无处申诉,在狱中常想起妻子横死,这半年以来在狱中度日如年,已然将近癫狂,此时听这少年问起自己事情经过,也不管这少年是何来路,便将事情原委一古脑的说了出来。

  陶寒亭娓娓道来,说的口干舌燥,讲到动情处声泪俱下,那少年听到后来,却是不住的打呵欠。陶寒亭忘情地说了将近半个时辰,那少年终于忍耐不住,说道:“我道你是英雄豪杰,又敢聚众谋反,乃是难得一见的人物。不料见面不如闻名,竟这般的罗嗦,那宋南天害了你,你便该去杀了他,在这牢中跟我诉苦又有何用?”

  陶寒亭闻言愣住,本想辩驳几句,想了一想,觉得这少年说的不错,便道:“如今我身陷囹圄,又武功低微,便是逃得出去也是一件难事,如何能报仇雪恨?”那少年漫不经心道:“想从这里出去又有何难?我被关进来两次,哪次不都是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陶寒亭见这少年神色如常,不似说谎,便问道:“他们为何要抓你?”那少年道:“第一次是因我在宁王府里拿了一个珠子,后来便被天策府的秦颐岩捉到这里来,我气不过,逃了出去便将天策府里的令旗给烧了,中了他们奸计,又被关到这里。”陶寒亭听他说的轻巧,奇道:“你既能出去,又敢潜入天策府,武功自是不差,如何会被他们捉住?”

  这少年向四周瞧了瞧,悄声说道:“这次我我闯了大祸,被人四处追杀,思来想去只有这里安全,只得躲避几日。”陶寒亭问道:“你闯了什么大祸?”少年道:“我跟人打赌,在霸刀山庄取了一把兵器。”

  陶寒亭武功虽弱,这几年交游广阔,于江湖之事了如指掌,这霸刀山庄乃武林四大世家之一,与藏剑山庄齐名。藏剑山庄在江湖之中成名不过数十年的时间,而霸刀山庄则建庄数百年,兼之霸刀山庄历代不乏锻造兵器的好手,在武林中的名声比之藏剑山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陶寒亭听这少年说从霸刀山庄里偷了一把兵器,奇道:“在霸刀山庄偷走兵器?”

  这少年听陶寒亭话语,显是不相信自己,便撇了撇嘴道:“霸刀山庄有什么了不起,这普天之下没有小爷去不得的地方。”陶寒亭心念急转,脑海里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名,大声道:“尊驾便是江湖之中鼎鼎有名的柳公子?”

  那少年听陶寒亭提起“柳公子”三个字,怒道:“你们这群井底之蛙,眼中只有柳公子么?柳公子算个屁,他只会暴殄天物,简直是脏了我们这一行的名声!我告诉你,小爷行不改名、坐不更姓,‘长风万里’卫栖梧是也!”陶寒亭却想不起武林之中有这号人物,便道:“请恕陶某孤陋寡闻,之前确未听过你的名号。”

  卫栖梧听他如此说,更是怒不可遏,大声道:“那柳公子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你说他哪里比我强了?”陶寒亭也是从别人口中听闻柳公子之名,对卫栖梧此问顿时无言以对,便道:“陶某未曾见过这柳公子,只听说他轻功无双,又有一双妙手,世上没有他拿不走的东西。”卫栖梧道:“那又如何?柳公子再厉害,也是我手下败将。”

  陶寒亭却是不信,柳公子虽在江湖之上难得一现,但毕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武功决不会差到哪里去。而这卫栖梧不过十五六岁而已,就算天赋异禀,又哪里能胜得过柳公子?

  卫栖梧见陶寒亭不再言语,还道是信了他的话,得意道:“我跟柳公子比试过两次,第一次他去偷岐王家里的九龙玦,我去偷宁王家里的夜明珠,后来虽是被擒,珠子总算是拿到,不算失手。”

  “第二次我们同去盗墓,他只找得几件玉器,我却得了一本武林秘籍。后来他不服气,又要和我比试,我便同他讲,咱们武林人物要做些大事,于是我便去了霸刀山庄,他去了藏剑山庄,哈哈,如今我已经得手,不知这柳公子身在何处?”

  陶寒亭与藏剑山庄庄主叶孟秋有过一面之缘,听卫栖梧说起柳公子潜入藏剑山庄,便道:“藏剑山庄叶庄主武功高强,柳公子此去怕是占不得什么好处。”卫栖梧却摇头道:“那柳公子轻功跟我不相上下,叶孟秋武功虽高,如今娶了新夫人,庄里的事情多已交与大儿子叶英打理。若是柳公子得手,藏剑山庄怕是无人能拦得住他。”

  两人在一起住了几日,卫栖梧飞扬跳脱,一有闲暇便与陶寒亭东拉西扯,但偏生陶寒亭想的最多的是报仇雪恨,对卫栖梧之言毫不关心,一开始陶寒亭还以礼相对,到得后来不厌其烦,卫栖梧跟他说话时只是随声附和。卫栖梧每日里如同自言自语,觉得无趣,便同陶寒亭说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也算是武林人物了,似你这等长吁短叹,还不如死了算了!”

  陶寒亭一直以来性子高傲,自从遭遇大变,一路逃窜,又被关了半年,锐气已被磨去不少。听卫栖梧如此说,显是在说自己一无是处,便道:“你说的轻巧,我如今被困在这里,又武功低微,如何去报仇雪恨?”

  卫栖梧道:“若是把你放出去呢?”陶寒亭想了想,黯然说道:“我如今被当成反贼,若是等此案翻案,要到猴年马月了,又哪里能出去?”卫栖梧笑道:“那可不好说,这里我能走出去,你也能走出去。”陶寒亭眼睛一亮,说道:“你...当真能救我出去?”卫栖梧道:“我救你出去又能怎么样,你能杀得了宋南天么?”

  陶寒亭本来已是喜上眉梢,听了卫栖梧的这句话又如坠冰窖,沈棠溪不过是杀了宋笑声一个人,转眼这件案子便成了谋反大案,宋南天的势力可见一斑。就算找得到宋南天,他手下的高手必然众多,凭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又如何能杀得了他?

  卫栖梧嘿嘿一笑,说道:“还好你遇到我,我从前人墓穴中得到一刀谱,你既是急着寻仇,便送与你试试手。”说着从怀里摸索了半天,也不管陶寒亭是否同意,掏出了一卷绢帛便递与陶寒亭。

  陶寒亭接过绢帛端详了一番,见这些绢帛甚旧,像是颇有些年头,翻开来看,尽是蝇头小字,图解甚少,有些字迹已模糊不清。陶寒亭担心自己难以入手练习,便问道:“这武功我要多久方能练成?”

  卫栖梧道:“我师傅言道,这刀法集前人所长,另辟蹊径,虽是以刀谱命名,但与寻常的武功秘籍迥然不同,若是勤学苦练,一年即可小成,五年足可大成……”

  陶寒亭虽武功低微,也知武功之道循序渐进方是正途,听他说的玄乎,心下起疑,问道:“这刀法你可曾练过?”卫栖梧摇头道:“只是闲暇时随便翻了一下,不曾练过。”陶寒亭疑道:“这刀法既如此厉害,你为何不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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