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戚韩侂胄素与赵汝愚不和,遂纵使党羽御史中丞何澹、吏部侍郎苏师旦、右正言李沐等人,奏称赵汝愚以宗室之亲担任宰相,不利于社稷安定。庆元元年,监察御史胡纮又诬陷宰相赵汝愚:欲使太上皇光宗复辟为绍熙皇帝。宁宗颇为生气,遂尊祖法“宗室不得为宰执”罢黜赵汝愚,贬其永州安置。贬谪路上,赵汝愚有点病渴,大夫却误投以寒剂。舟过潇湘,风雪漫天,寒气表里交侵,赵已不能饮食。庆元二年年初,行至衡州,州守钱鍪对赵百般窘辱。正月十八日,赵暴毙身亡。吏部侍郎彭龟年、吕祖俭等一批官员奏论韩侂胄事、为赵辩护,亦遭罢官远斥。自此,韩侂胄当政,凡与赵意见不合者都被称为“道学之人”,朝中已再无人能与之争锋。
凤翔县城西三十里之灵鹫山上,有两人正登高望远,涕零双堕。
“妄议国事,擅自上书。妄议国事……哈哈……换得千里外编管。念吾行役,飘然旷野。”说话之人士人装束,神情惨淡,似乎有无尽的愤懑与嘲讽要说给灵山和同伴听,但他的眼神并没看着同伴和脚下的灵山,而是望着远方,又似乎,凤翔至陇县,经长安驿过关山,走茶马古道进四川的迢迢长途,都能被他尽收眼中。
同行之人身着官服,轻装简便,似乎听了进去,又似乎根本没听。他狠狠地灌了一口酒,沉沉地道:“日照灵山含惨色,风催草木呜声悲。西京酒美曷不醉,且看山岭谁憔悴?”他只是自顾自地喝酒吟诗以浇心中块垒。
这二人,正是受赵汝愚事牵连而贬任外郡的彭龟年与太学生杨宏中。二人遭贬远斥正行至西京凤翔。凤翔自古繁华,且毗邻大散关边界,战略地位重要,故此,兵马集中,人口稠密且鱼龙混杂,金人汉人鞑靼人等杂居往来。但这与二人又有何关联?二人心中苦闷,郁愤难平,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形势。此时,正相与离城,步于灵山。
城西灵鹫山,以先秦穆公狩猎于此遇见灵鹫鸟而始名,简称灵山。灵山陲秦川西端,绵吴岳之东岭,南瞻终南之秀峰,北顾千山伏兔,峰峦挺拔入云霄,云岭连天成一线,势极雄浑。非但如此,山色四时环碧屏,山间缠绕玉带云,真乃一灵山宝地。二人且吟啸且徐行,似醉微醺,不知不觉中信步向灵山之巅净慧寺方向走去。
杨宏中不胜酒力,呷了两口,面色红涨起来。见有松来扶,不免伸出手臂,且用力地扶去。挥泪离京的场面似乎借着酒意又直蹿脑门,他不由得将恨意灌注于手而卸之于树,只听得那碗口粗的松柏也无奈地将满身的松针发出瑟瑟的碎响。忽地,在那碎响声中,一道身影从附近的一棵树上凌空劈下,手中利剑眼见就要刺中丝毫不曾防备的杨宏中。
相随身后的彭龟年恍见,一时失色大惊,急忙将手中酒坛掷出去,顷刻间微醺的酒意也被惊得荡乎不存。来人闪身避过,举剑再次扑杀。此时的杨宏中已知事出紧急,急忙向前窜出。来敌气势不减,足下用力飞奔,左手后摆,右手持剑,招式都不曾带出半分,直直地再次向前刺出。剑柄尾缀着的黄色剑穗在空中划过一道极快的光影,紧随剑身直逼杨宏中。杨宏中自知所会功夫,健体护身尚可,护命差之远矣,见来势不对,一边疾呼“年兄救我”,一边绕梅花桩似的借树躲闪。那人两剑走空,不由怒从心中起,平地窜起半人高飞将起来,单脚借树身着力反弹,整个身形又凌空飞出,手中剑势立化作“渡河银鱼”,银光如急溅起的点点浪花,直向杨宏中身上逼去。
彭龟年已经撤出腰间佩剑,一招“气贯长虹”,对着来敌刺去。那人听得身后风声,蓦然凌空往后倒纵,衣袂风起时长剑顺势收回,微一顿挫,又一招“落地风雨”,自上而下罩向彭龟年。彭龟年手腕抖转,剑花闪闪,一边挥剑护身一边向旁纵身避过剑芒。正欲举剑对敌,忽听得一声大喝,“莫乙,住手!”
喝声响如洪钟,入耳铿锵。自另一棵大树上,忽地飘下一人。二人闻声收势,齐齐地看向发话之人。
杨宏中眼神随着声音自高空滑下,落在已立地的汉子身上,心中暗惊,好家伙,藏得如此悄无声息,若真是取吾性命,岂不轻而易举?汉子三十开外,身形魁梧,背后一把大刀赫然醒目,刀柄长约一尺,刀身三尺见长。
汉子上前几步,拱手一礼:“两位大人,多有得罪。请恕师弟鲁莽,冲撞了两位大人。”说完,汉子转头看向莫乙。被称为莫乙的年轻人,似乎不为所动,低头看着手中的长剑。
见二人摆手说不妨事,汉子欲拉莫乙转身离去。
这时,从上山的身后松林里呼啦啦地钻出一批人马来,将汉子二人团团围住。彭龟年举目四顾,见是知县吴大人的府兵。一个领队走向前来,低声对他道:“吴大人不放心二位大人,特派小人护二位周全。我等远远地跟着,不想还是来迟了些。”
彭龟年挥挥手道:“无妨。”领队见人无恙,遂亮出朴刀,与众府兵一起围着那二人。
杨宏中惊魂未定,彭龟年也不搭理,他走向二人问道:“二位可是来自京都?”
“不是。”
“受命于他人?”
“非也。”
“与我等有仇?与官府有怨?”
“无怨无仇。”
彭龟年还是放不下心中的疑虑。韩党欲除我等而后快,何不刚出京师就动手?我等已远在千里之外,且行程不定,飘零东西,韩党也不肯放过,势要斩尽杀绝吗?
“既然如此,那是为何?”
“这……”汉子吞吞吐吐起来。
“这是以为你们是和金人一伙的。”莫乙气盛,脱口而出。
“哦……”
“即便不是同伙,也休想上山坏了我等事情。”
汉子脸现愠色,看向莫乙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威严之气。莫乙自知失言,低下了头。
原来如此,二人设伏是在放哨或拦截来人上山。
“吾二人装束看上去哪里像金人?拦人上山而已,何故要取人性命?”杨宏中听后怨气暗生:“山一程水一程的,如今远离京城,却遭这没来由的祸端!”
彭龟年仕途多年,毕竟经验老练,道:“二位壮士,可否带我等上山一看究竟?”
汉子迟疑片刻,抬眼看看山下无甚动静,又看向松林延伸而上的净慧寺方向,点了点头。
日光从青松翠柏间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晃动在林下的落叶上。深秋的气息在山间随处可感。壮汉二人带路,彭杨二人被一众府兵护在中间,一并向净慧寺赶出。
真正是:伤心秋色在天涯,灵山之巅更凭危。鸿沟南北戎马际,江湖处处好聚兵。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净慧清香霭纷纷。野水赴壑,岩石峻峭,崖岭倒倚树如云。寺前巢燕,一去无迹,空惹僧俗佛前揖。
净慧禅寺,居灵山之巅,座西朝东,山前看柏树,寺后舍身崖。寺内桂柏葱郁,庙宇巍然。由于朝廷对佛教的保护与鼓励措施,虽兵火连年,寺有损毁,亦有重修。又因战乱,禅宗流行,而禅宗主动吸收儒道思想,以致三教融合为一,故亦有信佛不必禁酒肉、隐居无需离红尘之潮流行。净慧禅寺,终引得四方信众前来参禅拜佛,香火日盛。
韩侂胄纵使党羽何澹等,巧立名目,欲把支持赵公的人和崇尚道学之人一网打尽,不过是排除异己而已,真是用心险恶,无耻之极。想到此,杨宏中愤愤不平。
就在行至山前看柏树的当儿,杨宏中的耳边隐隐传进一阵刀剑拼杀的声音。众人听来,厮杀声却更为清晰可辨。壮汉和莫乙心中有事,不由得健步如飞。众人快步跟上。
庙前的水潭里,一个金人伏尸水面,池边两人正在捉刀厮杀。水边寺田,亦散乱地现着几处砍杀的身影。众府兵留下二人护着彭龟年和杨宏中,其余人等纷纷上前帮忙。壮汉杀气陡生,不由分说提刀上前助阵。潭边金人已力有不逮,招架吃力,正与人拼杀得紧。他扭腰转身方欲回刀相抵背后偷袭,不料大刀以“力压泰山”之势已至胸前,他一声惨叫溅血毙命。
与金兵厮杀之人,见是壮汉相助,急忙开口道:“厉当家的,风鸣师弟还在寺庙内。”原来汉子姓厉,名千山,实为丹棱九龙寨之一虎皮寨寨主,人称厉当家的。
厉千山一听,忙对莫乙道:“莫师弟,入寺后我们兵分两路应敌,绝不能放走一人,走漏了消息可就麻烦了。”
莫乙点头,众人随即涌进寺来。进得寺庙内,厉千山和方才那人向双塔莲花石幢处奔去,莫乙带着寺田里跟来的两人则向铁佛院内跑去。彭杨等人或许觉得莫乙力弱,则不由自主地随在他身后。
铁佛寺内,如同寺田处情景一般,兵士对垒,互有伤亡。草地上尸体倒卧,弯刀枪剑散乱地弃置一边;活着的,带伤也要强忍不顾,誓将手中利器化作索命勾绳,欲取对方性命。僧俗信众受到惊吓,躲在庙宇禅房秘处闭门不出,也有人瑟缩墙门拐角,喃喃自语祈求佛祖袒佑。蜂户禅房内厮杀仍在,兵器磕挡,锵然作声。猛听得一户牖哐啷碎裂,木片飞落在廊台之上,同时摔出一个金兵来。相继,破损户牖处跃出一人来,飞身上前补刀。金人尚未爬起,便在惨叫声中丢了性命。被惨叫声惊扰,又忽见一波汉人涌进院内帮忙,余下金兵惊得六神无主,再无斗志,势将逃蹿。众人围堵追杀,连只苍蝇也休想飞出。铁佛寺内,很快结束了打斗。看看再无遗漏,众人兵合一处,向净慧寺大殿前走去。
双塔莲花石幢处,厉千山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已将途中所遇三两个金兵斩杀。他急匆匆地前赶,希望早些助力风鸣。虽然这些兵卒不足为虑,根本不是风鸣的对手,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残云刀秦君笑最钟爱的可不就是这个小师弟风鸣?虽是心急,但厉千山毕竟身为一寨之主,喜怒并不形于色,只是脚下步伐已不免霍霍生风。
一声脆亮的鞭哨声在空中乍响,厉千山确定是风鸣无疑。风鸣善使长鞭,日日在九龙寨之主峰龙脊山的树林里勤加练习,鞭法了得。秦君笑见他聪颖勤勉,还特地打造了一条丈余长银鞭送他。虽说这风鸣年纪轻轻,“游龙”鞭法在丹棱九龙一带可是小有名气。
只见四个金兵正在围攻,那风鸣面无惧色,银鞭飞舞,呼呼风生,扫得四人连连后退。一个金兵伍长腿一顿挫,从鞭风上跳起躲过,看准鞭稍刚过,欺身向前,将手中弯刀向风鸣拦腰挥劈而来。风鸣头身后仰斜侧,足尖点地,向后飞出两步远,堪堪躲过紧贴腰身上方斜劈来的弯刀,说也奇怪,他同时挥向身后的手中软鞭刹那间竟换做一把银枪似的,直将枪尖扎向身后的一名金兵脖颈处。眼见那金兵脖颈一歪身子软倒下去,风鸣立马起身挥鞭迎向伍长,手中长鞭瞬间化作游走的银蛇,吐信席卷而去。伍长手中弯刀乱舞,刀刀磕于鞭身,恰好将鞭势化去,引得厉千山等都不禁心中暗自叫好。岂料,下垂一软的鞭稍,忽地反身上挑,搭住金兵的弯刀,竟自缠住,金兵一怔,弯刀瞬间从手中脱飞。就在这时,身后的两名金兵舞刀上前。感知身后有异,风鸣腾空而起,空中一个鹞子翻身,长鞭“风扫落叶”呼地扫出。靠近右侧的金兵万料不到银鞭如此变幻莫测,竟被生生击中,疼得哇哇大叫。厉千山见状,上前大刀一挥将其斩杀。余下二人见势不妙,立马转身绕过莲花石塔,向舍身崖方向没命逃窜。厉千山立举大刀用力掷去,一金兵仆然倒地,另一金兵头也不回一味狂奔。待厉千山从那尸身上抽出大刀,逃窜的金兵已像一只断线的纸鸢,从舍身崖上跳落下去。
厉千山崖边追敌查看归来,风鸣已将银鞭收于腰际。二人话不多说,一并向净慧寺大殿前走去。兵归一处,略作引见后,众人一同下得山来。
见四下再无厮杀动静,净慧寺内僧俗不知从什么地方都又悄然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