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瑜从未低估宋应元，从来没有。

　　早在初见之时，他便察觉到这个看似散漫的男子，隐藏着远远超乎一名小舵主该有的实力。

　　然而，他最多是把对方想象成了闲游仙般的世外高人。

　　此刻宋应元显现出的修为，却再次打破了他的预期！

　　沈瑜相信若不是有着大姊阴神加身，单是宋应元随意散发的灵压，便足以将自身从内到外地摧毁三遍。

　　在这压倒性的力量跟前，藉由沈瑜之躯立于大地之上的狐主。

　　却表现得像只是被轻风拂过了脸庞。

　　沈瑜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双手被驾驭着捏出一个不知名的手印。

　　狐主身周的源玉碎块，也随着这手印变幻而瞬间溶化。

　　凝聚成一口口形状各异的刀枪剑戟，将沈瑜肉身护卫在圈心。

　　显形境界以上的修道高人，斗法之时往往已不拘泥于已有的道术把式。

　　每位得享大名的强者，也因着独树一帜的施术风格，而在世人眼中闯出属于自己的名号。

　　沈瑜本以为狐主会使出与狐相关的法术。

　　可恰恰相反，大姊采用了最原始的攻防手段，同时也是最有效的。

　　然后，沈瑜便瞧见两条壮健而优美的透明手臂，自他双胁下凭空“长”了出来，各自握起了一刀一矛。

　　耳边回荡起狐主满足的轻笑声：

　　“自从被穿了琵琶骨，倒是好些日子没曾动过刀剑。”

　　“鬼仙又如何？每转世一次，修为便得重修，进境也没比寻常的天才快到哪儿去……”

　　“灭你神魂不易，再杀你一遍送你转世投胎，却算不了甚么难事！”

　　无论是影狐、赤炼蛇，还是相对最为深沉内敛的影狐，骨子里均时常迸发出一股教人敬畏的昂然傲气。

　　如今，沈瑜总算知晓这一脉相承的傲气来自何处，源自何人。

　　狐主或许并不是千百个江湖帮派之主中，名头最响亮的一位。

　　然而在她未被穿透琵琶骨之前，温宁曾是立在此世武道之巅的名号之一。

　　哪怕如今转修道术，只以阴神施展起昔日武艺。

　　敢于抗衡这一刀一矛威势之人，在这世上绝不会超过十个。

　　而宋应元……并不是其中之一。

　　沈瑜没从他的目光中瞧见杀气，甚至没有一丝针对狐主的戒备。

　　宋应元眼里的戒备，朝向的不是狐主，而是……

　　几乎在下一刻，沈瑜的注意力，便全然被玉壁之上的变故吸引过去。

　　只见那深深嵌入玉壁里头，长着宋应元脸容的干枯尸身倏然间张口狂啸。

　　啸声之威，甚至盖过了杨千虎成就宗师之时，那道震动大地的虎啸！

　　沈瑜的目光随着狐主侧首，缓缓对上干尸骤然绽放蓝光的眼睛。

　　那双在片刻前尚且黯淡无光的眼眸，在一剎那爆发出令人惊怖的威压。

　　眼里苍蓝焰光透着骇人的冷，死寂底色之上倏地抹上了鲜活的蓝，流露出一股怪诞的吸引力。

　　沈瑜心神霎时如坠入深不见底的寒湖，狂乱划动着双臂仍属徒劳。

　　两行血泪自他的眼眶中流下，在残破带血的武师袍上，多添几瓣血红梅花。

　　猛然间，他的一切感官被从这世界抽离。

　　彻底的死寂和黑暗中，大姊的话声成了唯一的仅存之物：

　　“失策了。”

　　“没想到宋应元的目的，压根不是争夺石心，而是为了取回这具再无繁衍源玉之能的旧躯壳。”

　　“这样做对他毫无半分好处，正常人又怎会想到？”

　　“不过，这具身躯既曾孕育出碧玉心脏，想必也有意识残留，决不会任他如取如携。”

　　“带着玉心回地面上去，让妙狐、小红她们别要等我了。”

　　沈瑜还想说些甚么，心声却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消弭无形。

　　下一瞬间，他猛然睁开眼眸，只见一双熟悉的白腻脚丫子，正在头顶的树枝上懒懒地晃动。

　　“醒了？”

　　赤炼蛇眉头轻皱，自大树上跃了下来。

　　“大姊方才向全体姊妹传念，说你已成功把原石摘到手里。”

　　“任务已然完成，还活着的姊妹们……都已朝着藏狐丘赶去。”

　　“沈心悠安排的船只已然泊岸，如无意外，塔中的珍稀物事也已安排搬到舟上去了。”

　　“金雀未必敢动藏狐丘……可这厮素来是十鹰犬中最疯的，比青鸦还疯……”

　　“呿！要是她敢任意妄为，待我破境宗师，第一个取的就是她的头颅！”

　　她似乎没受太重的伤势，扶起沈瑜身躯，便往藏狐丘处奔去。

　　沈瑜回眸望向荒山。

　　倏然间，一片火光自荒山东侧燃了起来，霎时间便波及山上的大片林木，整座山头笼罩于火海之中。

　　赤炼蛇戴上面具前夕，嘴角不忘露出一丝解恨的笑意：

　　“矿务督造署这下子是正式完蛋了，我倒想瞧瞧，金雀到埗时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焰狐妹子的这把火，就算没能把东厂的狗子全都烧进里头，逃出来的家伙也逃不过花狐的剑。”

　　沈瑜从没听过焰狐和花狐两个名字，料想是大姊平时布在暗处的后手。

　　“大名鼎鼎的‘四虎将’，被我随手便宰掉了两个。”

　　“只不知那名头最大的方银华滚到哪儿去了……”

　　“要是撞上了姑奶奶的蛇鞭，照样也是一鞭一个！”

　　赤炼蛇身形迅疾如飞鸟疾行山林之际，嘴上仍自不忘说道：

　　“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同窗，也被安排登船了。”

　　“宅居仙那家伙与他们混得不错，非推着他们优先登船不可。”

　　“要不是他那些药草对姊妹们还有用，谁肯受这老家伙的乌气……”

　　沈瑜精神犹自半沉浸于与鬼仙遗骸对视的震憾中，一时只手按前额，皱着眉说不出话来。

　　半晌，方道：

　　“你今儿为何变得这般啰唆？”

　　听了这话，赤炼蛇登时闭口不言。

　　沈瑜轻轻眨了眨眼，低声道：

　　“你在担心她？”

　　赤炼蛇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强烈：

　　“你在放屁！”

　　“大姊从前还在锦衣卫里头时，力敌三大妖王也未曾怕过。”

　　“小小一个杨千虎，就是布下天罗地网，也拦不住大姊半刻！”

　　说是这样说，两行水滴却自面具后头的夹缝中流淌下来，沾湿了沈瑜的脸庞：

　　“她不会有事的…谁若敢说她会有事，我便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