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狐丘，渡口旁。

　　狐女们少有地收起了一贯的嬉闹笑脸，排成数行长长的队伍登上船只。

　　这令刚赶到渡口的沈瑜颇为震惊。

　　在藏狐丘待了一个月，他就从没见过这干姊妹们这般守秩序的。

　　其中有许多年岁甚小的，平时总是带着笑脸。

　　这会儿也不懂得笑了，只是沉着一张脸，有的走着走着，干脆便哭了出来。

　　赤炼蛇低声道：

　　“年岁幼小些的妹子们，都是几岁起便在岛上了，有些甚至还是在这出生的。”

　　“虽说是大姊的意思，可忽地要她们离开自小长大的地方，搬到毫无印象的所谓‘故乡’，谁又能轻易接受？”

　　“尤其是在岛上出生的姊妹们，大多自娘胎中便受源气侵蚀。”

　　“单是长得体弱些，还可以借着大姊的灵药弥补。”

　　“但有些生下来就脏腑有损，乃至肢体不全的……你知道她们是多么害怕着外头的世界吗？”

　　赤炼蛇的声线变得低沉许多：

　　“肢体不宜习武，便只能修道术。”

　　“可一天没修到妙狐妹子的地步，对上惯于实战的武徒、武士们，脆弱得就像一张纸！”

　　此时的沈瑜已能勉力行走，用不着赤炼蛇搀扶。

　　然而他仍是轻轻翘着赤炼蛇的手臂，感受着那柔如无骨的臂膀深处发出的微颤。

　　半晌，方道：

　　“妙狐妹子……也不知成功逃出来没有。”

　　赤炼蛇哼了一声：

　　“青凤那老东西未得明阳正法，修了一辈子的野狐禅，可没法与大姊亲授妙狐的道术相比。”

　　“火烧荒山定必惹出的东厂小狗们，倒是颇有几分咬人的本事。”

　　“当中若有能闯破焰狐、花狐两位妹子防线的，对上单独行动的妙狐，那情形就不太妙了……”

　　只听身后响起一道平平淡淡的话声：

　　“多谢红姊关心。”

　　“回来路上，我确是碰上了好几条轻功了得的东厂狗子。”

　　“只好在，他们和我一样是单独行动……”

　　“不过是几个巅峰层次的武士，既是单打独斗，却奈何不了我。”

　　沈瑜回过头来。

　　妙狐的状况瞧着颇为不妙，右半身灰袍尽被烧得破落，半边裹在缠胸布下的胸脯蹦在外头。

　　结合到其一身血污，却不会令人浮想联翩，只是将妙狐往日静气幽沉的形象倾覆不少。

　　她的头发已然散乱，左前臂、右大腿缠满了紧紧的绷带。

　　阵阵皮肉烧焦的气味散出，随即又被一股淡淡的清气所消解，想来是妙狐所修《七仙养气书》的妙效。

　　手里却仍紧握着两枚定阳金针，似乎连维持长针悬空待命的余力也已失却。

　　一张秀美柔和的脸庞，也因着自额角长流而下的血痕而倍添煞气。

　　而她右手死死攫着的，是一枚白发苍苍的头颅。

　　沈瑜不太理解，妙狐手里两根幼幼的金针，是怎么样把青凤先生的头颅割下来的。

　　然而此时此刻，这并不是该优先关心的问题。

　　赤炼蛇尖竖的眼瞳睁得浑圆，好一会才把目光从妙狐身上抽离：

　　“上船再谈。”

　　“影狐妹子在船上守着大姊的肉身，修士阴神出窍，肉身最是柔弱。”

　　“焰狐、花狐她们自有后续的船只接应，大姊的船却不能等，早一刻出航是一刻！”

　　……

　　狐主的船只是一艘外层覆有银光的快舟，听说并不是闲游仙安排的船只，而是狐主从锦衣卫带出来的私产。

　　沈瑜曾在宋应元所赠的《道经》精简本中，读到过一种名为“秘银”的金属，有着能够屏蔽修士神识感知的奇效。

　　与有助神识传导的黄铜恰是两种极端，产量却远比后者为少，甚至比源玉还要稀少得多。

　　若非朝廷高层或顶级的世家门阀，决计用不起一整艘以秘银覆盖的快舟。

　　这令沈瑜感到颇为好奇，大姊当初离职的时候，到底带走了多少朝廷资产？

　　不过这些朝廷的资产，都是对人民敲骨吸髓得来的。

　　落在大姊手里，总比在锦衣卫手里好。

　　影狐早在舟中待着。

　　这抱刀在怀的冷峻女子，似乎永不知何为疲倦。

　　炯炯目光瞧也不瞧进舟三人，只是盯着茶几暖火后头盘腿而坐的白袍高大女子。

　　唯有在凝视大姊之时，这个少女眼里才会带有一丝肉眼可见的暖意。

　　沈瑜望向大姊阴神离体的躯壳，这才发觉她的身形似乎比往常所见还要高大不少。

　　凡人的身高，往往在二十岁左右便已长定。

　　武道高深者日夜锤炼肉身，筋骨经过一番又一番的磨炼重锻，体格在成年后却仍会变化。

　　而大姊的这副身躯，无论从任何角度瞧来，都已然贴合了人们对美好肉体的一切想象。

　　如果抛开肩胛和两臂上那些沉重的枷锁铁链不论的话。

　　沈瑜相信，就算是那些当世闻名的女子宗师。

　　如那名震京华的沈贞巧、檀城东桥白氏的白安凝，肉身也绝及不上眼前狐主般完美。

　　赤炼蛇小心绕过缠盘遍地的锁链，忽地里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茶几前。

　　影狐瞥了她一眼：

　　“入矿多时，肉身被源气侵染了。”

　　“若是你肯听大姊的劝，平时便服用微量源玉粉末增强对源气的抗性，哪会像此刻般不堪。”

　　赤炼蛇哼了一声，扶着船舱内壁站稳。

　　瞧向同行两人时，只见修行道术，平日服玉最为频繁的妙狐一如所料地并无异样。

　　奇怪的是，从来没被大姊安排过服玉的沈瑜，也像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这呆子深进原石所在处，所受的源气侵染本该比众人都来得重才是……

　　莫非真的是因着修炼过铁布衫，把一身乌龟壳练得连源气也能抗衡的缘故吗？

　　沈瑜知道她那颗脑瓜里在忿忿不平甚么，只是回以淡淡笑意。

　　事实上，此刻的他全身无一处不在承受火烧般的灼痛。

　　源气这种不讲道理的超级污染源，既非拳脚也非道术。

　　根本不是修成了完美层次的铁布衫就能够消解的。

　　如果不是大姊阴神附身之时，随手拔除了渗进他脏腑的源气。

　　他此刻的状态，可不会比赤炼蛇好上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