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凤鸣重重叩首，栗然而退。

　　沈瑜晓得，这厮大概是不敢再来了。

　　他一番说辞，倚仗的不过是明阳学宫两位大祭酒作靠山。

　　可就连他背后靠山，也未曾被狐主放在眼内，再多言辞又有何用？

　　狐主自灰袍少女怀中探出一杆白玉烟管，弹指燃火点着了。

　　颇为满足地呼出一口白雾，才瞧向赤炼蛇道：

　　“我知小红素来瞧那厮不惯，却也别要在路上出手截杀。”

　　“汝南袁氏素来最是小气，杀了他们的嫡系，有碍你豹姊在北方的布置。”

　　赤炼蛇在大姊跟前，表现得前所未见的乖巧：

　　“大姊说的是，小红不会乱来的。”

　　狐主微微一笑，向沈瑜招手道：

　　“你就是替皊狐报了仇的那人？”

　　“上前来，让我瞧清楚点。”

　　沈瑜沉默上前。

　　狐帮之主的双腿掩藏于宽大白袍之下，沈瑜却瞧出了袍底重重锁链缠绕的痕迹。

　　不单如此，在那丰实优美的双肩和两臂间，同样浮现出粗大链条的轮廓，一直延伸至两侧琵琶骨处。

　　琵琶骨，即是沈瑜前世所称的肩胛骨。

　　但凡被锁链、铁钉穿了琵琶骨的，无不是武功高强，被官府视为重大威胁的极恶凶犯。

　　无论武艺有多么高强，只要被人穿了琵琶骨，浑身的气劲便也使不出来。

　　沈瑜抬眸直视着狐主一双锋锐明亮，神华莹澈的墨瞳。

　　眼前人的内功修为，显然还远远胜过了赤炼蛇一大截，境界至少是宗师起步……

　　可被穿了琵琶骨，形同一身武功被废，如何又能稳坐在这江湖大帮的主位上？

　　狐主与他对视数刻，长长睫毛微微眨动，忽然笑道：

　　“少年郎倒是好胆色。”

　　“不瞒你说，在你之前，煌青合共派过六名少年上岛见我。”

　　“只可惜若非资质着实不佳，便是心性怯弱迟疑，没一人进得我的眼里。”

　　她抬起一掌，感慨道：

　　“当中有个也是胆大之人，一双招子尽往我身上色瞇瞇地打量。”

　　“我还挺欣赏他的，便让小红送他回到了岸上。”

　　“至于旁人，一律丢进海里喂鱼去了。”

　　“要是他们自个儿能游回岸边，那是他们的本事……”

　　她瞇起神韵非凡的丹凤眸子，笑问道：

　　“只不知你水性如何？”

　　一股寒意攀上沈瑜的脊柱。

　　他已听见了赤炼蛇握鞭在手的甩响，而大床边上的灰袍少女，也正以淡漠如冰的眼神凝视着他。

　　单是其中一人出手，便足以把沈瑜永远留在这里。

　　生死便在旦夕，沈瑜深深吸进一口气，运转内丹真气使心神宁定。

　　再开口时，神态自若得超乎任何人的预期：

　　“在家乡时，人人都叫我小鱼儿。”

　　“但我全然不会水性，也相信今日绝不会被扔进海里。”

　　狐主笑问：

　　“为何有这信心？”

　　沈瑜微微躬身，自怀中探出青鸦在他来前交付的飞鱼小袋。

　　他的动作瞬间牵动身后猛烈的气息爆发，而他的左掌也已屈指成爪，准备迎接当头劈落的长鞭。

　　只见狐主二指一抬，朝他背后赤炼蛇所在处轻轻眨眼。

　　那暴烈凶悍的杀意，在一息之间便已消退无踪。

　　狐主接过绣袋，把内里物事倒在床面，却是一个由碧蓝玉石雕成的心脏！

　　她目光闪动，一时似有喜色，半晌后却是若有所思。

　　可那思绪随即为喜悦所替代，只见她捧起碧蓝玉心，在灯光下让沈瑜瞧得分明。

　　那蓝玉心脏初看与寻常源玉无异，但细看之下，便可察觉其光华远比沈瑜先前所见的同类透澈亮白。

　　玉中光芒时明时暗，转变不定。

　　不时有一二股受源玉污染的微风吹来，刺得沈瑜眼眸生痛。

　　狐主对这物事显是颇为满意，轻声赞叹道：

　　“果然如此。”

　　“昔年诸位前辈的猜测，如今总算落到了实处。”

　　“煌青这些年来行事越发干练，许多布置手段之隐密，连别的指挥使们也被瞒了过去。”

　　“她纵有万般不是，终究是把此物送到了我手里。”

　　“这些年在岛上，没白待！”

　　沈瑜只听得云里雾里，出于稳妥起见只不发一言。

　　狐帮既是南方的大帮会，与朝廷鹰犬间的关系，显然不会好得到哪儿去。

　　这从赤炼蛇和灰袍少女知晓他是青鸦派来之时，剎那流露出的强烈敌意也瞧得出来。

　　但听狐主提到青鸦时的口吻，却像是在谈起一个总算小有所成的后辈似的。

　　他正沉沉思索，忽听狐主笑吟吟道：

　　“你可知这是何物？”

　　沈瑜应道：

　　“源玉？”

　　世间碧蓝色的玉石并非都是源玉，可沈瑜却能借着那令人胸闷气滞的气息辨认出来。

　　这玩意不但是源玉，而且纯度还比他先前所见的任何一块玉石还要高！

　　狐主含笑道：

　　“这是原石。”

　　“在当今之世，源玉既已成为王朝军工产业不可或缺的支柱。”

　　“与其相关的诸多秘密，都被皇室联同各大垄断源玉技术的世家大族封锁起来。”

　　“然而有一点，他们没法遮掩。”

　　“在这片大地之上，曾经是没有源玉的。”

　　她顿了一顿，手指轻按着碧蓝玉心的表面：

　　“从某一天起，人们忽然自矿山中挖出了蕴藏能量的碧蓝玉石，能够充当诸般机关造物的能量来源。”

　　“无数人为那即将改变世界的崭新之物所吸引，建立起二百七十六座源玉矿场。”

　　“将一批又一批的低境武者送进里头，当成人矿般消耗殆尽。”

　　“民间数量日益膨胀的武者，原本就是动乱之源。”

　　“把这些人燃烧殆尽，就能换来王朝美好的明日……”

　　“那些永远用不着成为柴薪的上位者们，有甚么摇头的理由？”

　　狐主的眼眸仍然带着笑意，只是透出一股冰冷肃杀的讥诮：

　　“于是，他们畅想的美好未来，便成了我们今日身处的这副鬼样子。”

　　沉默如同那源气般不住往外蔓延，使得沈瑜心头蒙上了一层沉重的不安。

　　只听狐主续道：

　　“古今的道术名家之中，有一派学说认为，源玉矿藏成形的原理，就如丛林中的菌类一般。”

　　“只要在某处种下了菇菌的母体，后代便将绵延生长，将整片树林占为自家之地。”

　　她掌心之上，玉心光芒明暗闪烁，形同缓缓跳动的心脏：

　　“嘻，也有些想法更为激进些的，甚至由此推论出，源玉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