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

　　离沈瑜步进澡盆已过了大半个时辰，一双贪玩偷窥的狐女也早已玩厌退去。

　　赤炼蛇在这为沈瑜守关，早感疲惫，脑海里却是思绪纷纭。

　　一时怨那影狐恃着大姊厚遇，与自家针锋相对，没把心思放在冲击宗师境上。

　　一时怪那妙狐涉猎各家经书，未曾潜心于大道，本该手到拿来的显形境界迟迟未有成色。

　　可想来想去，终归也是自己过于固执，不愿倚靠药物破境宗师。

　　才使得大姊时时说道时机未至，滞留岛上虚度光阴。

　　“要是这沈瑜破境后成色尚可，或许用药破境，并不一定会使得根基不稳……”

　　忽然间，她身后的房门被推开了。

　　赤炼蛇往后退了一步，蛇目仔细打量着披上一身纯白武师袍，瞧起来容光焕发的沈瑜。

　　“你成事了？”

　　沈瑜微微一笑，伸出一掌：

　　“若嫌肉眼所见未为真，不妨试上一试。”

　　赤炼蛇自然不会跟他客气，腰旋肩转，右臂如长鞭疾往沈瑜肩头挥落。

　　她修行的是形意十二形中的蛇拳，外加江南诸形意门分支演变创出的鲤拳，还有大姊自悟而得的狐拳。

　　哪怕是河朔之地那干名满天下的形意宗师。

　　在明、暗二劲上的造诣，也远远没法与狐主亲传，集三形之长的她相比。

　　当下她要试沈瑜成色，便只用上了明劲。

　　臂如鞭落劲道之刚猛，足以撼碎成人等高的巨石。

　　就算沈瑜修铁布衫修成了铁人，硬吃了她这一击也得筋折骨断！

　　沈瑜沉肩坠肘，直拳迅疾击出，正中赤炼蛇前臂内侧。

　　啪的一声，鞭拳错位，将一旁的花瓶击成粉碎，碎瓷水花散落满地。

　　赤炼蛇臂膀伸缩如电，眨眼已然收回身侧。

　　面具后盯着沈瑜的眼神中，却是难掩惊异之色：

　　“初成武士，这手明劲便能将我的蛇拳强行打得偏移。”

　　“虽是因着我未运暗劲相抗，但这劲力之纯，时机把握之准，岛上同为武士的姊妹们无人能及。”

　　“我本想借他来瞧武者用药突破，到底是否真能像修道术的妙狐妹子般不留后患。”

　　“但这呆子的长处岂只在根基？简直可称练武奇才，不下于我……”

　　赤炼蛇暗暗庆幸带上了面具，不然这番神情变幻，还不知会被沈瑜瞧得几分在眼内。

　　当下只轻咳两声，声线低沉道：

　　“尚算不错。”

　　“既成武士，也不至于碍了大姊的眼。”

　　“这就随我登上塔顶，等着大姊召见。”

　　高塔的四、五、六层，均是武士境界以上狐女们的居所。

　　群狐散居王朝各地，这三层的许多房间便一直空着，也不曾安排外来的修道之士进驻其中。

　　当下狐主身边，便数赤炼蛇和影狐、妙狐三人地位最高，居所均在六层。

　　第七层却是狐主的居所，沈瑜立于门前，只闻熏香迷醉，闭目如置身于盛放花海。

　　赤炼蛇叩响门扉，低声说道：

　　“大姊，沈瑜来了。”

　　半晌后，房门缓缓推开。

　　但见室内甚是昏暗，只居中一张帷幕笼罩的大床旁立着九盏明灯，明灭变幻不似凡火。

　　床前五丈之外，一名身穿儒袍的中年男子拜伏在地，对两人进来恍如未闻。

　　沈瑜留心瞧他身上服色，只见男子儒袍用料上乘，袖口、领后均绣有金乌火羽，华贵堪比道门名山嫡传装束。

　　心下微动：

　　“是明阳学宫的修行人？”

　　“袍袖带金，想必在学宫中身份还不低。”

　　“至少也跟那青城曹灵鹤一般，修到了道术中的驱物境界。”

　　“比起邹灵素尚要高出一境！”

　　“这般人物，在狐主面前却是畏伏如犬……”

　　赤炼蛇却只冷哼一声：

　　“袁凤鸣！又来为着那事烦扰大姊！”

　　“真当大姊瞧在你家两位大祭酒面上对你和颜悦色，你倒开起染坊来了！”

　　只见儒袍男子微微抬首，恭谨声线带着颤意：

　　“晚辈自知唠叨惹厌，三番四次来劝大人，也是为着贵帮的好。”

　　“狐帮欲成大事，将根据地设于这龙门岛的浅滩上，便如万尺高楼建于砂土……”

　　“何不如两位大祭酒提议一般，渡海迁回观鱼台岸。”

　　“敝宫早已购置沿海万亩良地，只待大人点头便即奉上。”

　　“如此一来，不单大人基业稳固，免受东厂鹰犬日夜滋扰。”

　　“待得乱起之时，敝宫也可与狐帮诸位互为臂助……”

　　赤炼蛇面上怒容渐盛，若非瞧在大姊份上，早就挥鞭将这袁凤鸣逐出门外。

　　大床之侧，尚有一名垂目跪坐的少女，气息深敛如同雕像。

　　此时只微微睁开如画眉目，朝袁凤鸣瞧了一眼，便又闭上了双目。

　　沈瑜却对她留意了起来。

　　她的年纪该与赤炼蛇相近，脸上却是静气远大于稚气，似是读书万卷得来。

　　灰袍宽大，却藏不住袍下丰腴弧线，体态风流。

　　沈瑜年少在檀城时，也曾见过一些身段同样骄人的女子，而且穿的还是明阳学宫的服色。

　　正儿八经的学宫中人，却无一人的书卷气能及得上这狐帮小姑娘几分。

　　忽听大帐后悦耳话声响起：

　　“常言道事不过三，这却是凤鸣兄第三次在我跟前谈起此事了。”

　　“两位大祭酒自认为文武大事均在掌握，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要我狐帮迁至观鱼台下，无非是为着更好监视我等动静。”

　　“可惜……”

　　“我作惯了山中野狐，读的经书越多，对世间读书人厌恶便更多几分。”

　　“死透了的圣贤多嘴多舌，我尚且要打得他们重归尘土。”

　　“更何况是活着便敢自许圣贤，在我跟前指手划脚的某些人！”

　　帷幕被雪白手掌缓缓揭开，映进沈瑜眼帘中的，是一张美绝却满溢桀骜的脸：

　　“温宁长居于这岛上，为的是甚么，你家祭酒心里明白得很。”

　　“既不欲瞧着我顺遂如愿，真将这世道天翻地覆。”

　　“却又存着借我削弱朝廷之念，始终不敢亲来劝阻。”

　　“首鼠两端，心意不定，哪怕本领大得能成仙成圣，一样是成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