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局变得一团乱,敌我双方的阵型都冲垮了。到处都是人在跑来跑去,互相射击和砍杀。各个巷子和角落里都有突然窜出来的人,枪手潜伏在各个墙角和每一扇窗户后打冷枪,枪口的火光不停地闪灭,像是放鞭炮。子弹横飞乱窜,把路过的人打倒在地。
一片混战。
一些屋顶已经燃烧起来了。许多屋顶都是草屋顶,按理说暴雨下了这么久,屋顶应该已经泡透了,不会起火。可是手榴弹扔到上面后还是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从一个屋顶蔓延到周围几个屋顶,烧的越来越旺,火苗像活了一样在街上飞舞。马亥经过一扇燃烧的门时,门板突然脆响一声砸了下来。着火的门板已经烧成了焦炭,砸在马亥身上就粉碎了,碎片掉了一地,但几块带着火苗的木块飞到了马亥头上。马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烧没了半边头发,随即头发上的火又被大雨浇灭。
马亥亲眼看着村子变成一片火海,瓢泼大雨似乎没有浇灭火焰,反而助长了大火。那些雨滴砸在着火的房子上时溅起一连串的火花。仿佛天上掉下的不是千万的雨滴,而是无数的汽油泼下来了。
枪声时缓时急。马亥和李冬裘一起四处跑动,对着没有系白毛巾的人影开枪。子弹很快就不剩几颗了,马亥扛着路边捡到的大刀继续追杀。
马亥打枪很有天赋,用刀却不太麻利。而李冬裘用大刀用的行云流水,简直像是古代行伍里的剑客。
进入村子中央的一个院子时,有四个敌人同时攥着红缨枪猛扑过来,李冬裘迅速把刀举过头顶下劈,砍倒了一个,又毫不停顿地转身砍了另一个敌人的脖子。李冬裘砍倒前两个敌人后又立刻猛冲第三个敌人,敌人拿红缨枪刺向李冬裘的胸膛,李冬裘猛的弯腰附身,躲过了枪尖,同时冲锋不停,瞬间和敌人擦身而过。等李冬裘回过头来,第三个敌人已经捂着被划破的肚子倒在地上——李冬裘和他擦身而过时,反拿着刀,刀口正好割了敌人的腰侧肚皮。
而李冬裘电光火石间杀死三个敌人后,马亥还在和他撞上的第一个敌人对峙,双方谁都不敢进攻,像拳击手一样不断挪位。李冬裘猛冲过去,一刀把马亥前面的敌人砍掉了胳膊。
马亥看李冬裘的眼神都变了。李冬裘使大刀展现出来的迅速和生猛令人震惊。李冬裘冲过的地方只听见刀割肉骨的滋啦声和溅血声,敌人甚至不能和他来来回回地打一下,总是一个照面就被立刻杀死,或者被砍得四肢飞出。马亥怀疑李冬裘是不是在家里偷偷练过许多年刀剑。可是以前没打仗的时候,苦练这个干什么呢?
马亥和李冬裘跑来跑去地找敌人。激烈的战斗持续了将近五个小时。仗打完以后天已经开始发亮了。
马亥数着自己大概打死了五个。而李冬裘靠着两把刀一口气砍死了六个。
之所以是两把刀,是因为第一把刀在砍杀时折断了。李冬裘又捡了一把刀。战斗结束后第二把刀的刀口也碎掉了。这些大刀只是村里的铁匠用买的矿石和废铁在小土屋里敲打出来的,质量并不过硬,很容易折断和弯曲卷刃。
交战到凌晨一点的时候,马亥误杀了一个人。
那是个很年迈的老太太,蹲在墙角缩着,可能是听到了外面枪响厮杀,想逃出村去,但离开家后发现外面到处都是人,又不敢走了,只好缩在阴暗的墙角,祈祷不会有人注意自己。马亥路过时看见了她,但黑乎乎的没看清脸,只看清是个人影,见她身上没有白毛巾,马亥抬手就是一枪。老太太中了枪扑在地上时,马亥才发现这个被自己打中的人影长着白头发,是个枪都端不起来的老太太。
马亥过去看老太太的伤口,这一枪偏偏打的很准,打在了心脏旁边。老太太直直地看着马亥,眼睛似乎瞪的要掉出来。
“狼崽子。”马亥听见老太太呻吟着说。
马亥突然认了出来,这个老太太自己是认识的,她几天前买过自己的粉条,还给马亥说了很多村里的事。
马亥心里非常内疚,不知所措,大张着嘴看着老太太半天,竟然说了句:
“杀错了。”
老太太闭了眼,死了。
很多年后马亥还在为这件事内疚。杀卖国贼和侵略者时马亥不但不内疚,反而觉得高兴。但杀害手无寸铁的老太太只让马亥觉得自己在作孽,是滔天大罪。
马亥事后反反复复地回忆这件事,不停的想找借口宽恕自己,减轻罪恶感。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有一次马亥心想万幸自己杀的是个老太太,她本来寿命也不长了,自己不算罪大恶极。紧接着马亥就狠狠地删了自己一巴掌,几乎把耳朵扇破,然后恶狠狠地骂自己:
“马亥,你个王八蛋,怎么能有这种混账的想法?杀善人就是道德败坏!该投胎成畜生!不管是杀老人还是小孩!”
马亥就是这么一个很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嫉恶如仇。哪怕自己做了恶,也会憎恨自己。
天大亮时,一切都结束了。
燃烧的房屋已经变成了不再冒烟的焦墙,抵抗者已经没有了,他们都已死亡或者投降。各家各户的大门都敞开,民兵队的人进进出出,控制了整个村子。
马亥遇到了姜渊水,姜渊水正在找他。
姜渊水遇到马亥时,被马亥恐怖的模样吓了一跳。姜渊水一直在战场外围打冷枪,而马亥是实打实地和敌人贴脸厮杀了一夜。因此姜渊水没有受伤,而马亥烧去了半边头发、后背上撞得一片淤青、破了的头皮流的满脖子都是血。浑身上下的尘土多的像是在塌方的矿井里刚被救上来。
“什么事?”马亥听姜渊水说在找自己,感到很奇怪。
“有一男一女两个人找你。”姜渊水说,“男的晕过去了。”
“找我?这边打着仗的来找我?”马亥皱起来眉头,觉得不可思议。
马亥于是跟着姜渊水去看是谁。
来找马亥的两个人在村口,白鲤和邵泽濡。
白鲤抱着昏迷的邵泽濡坐在村口,两个人都浑身是泥。白鲤面色惨白,昏昏欲睡。邵泽濡在离村子还有一公里的地方昏倒了,是白鲤把他又背又拖地弄过来的。白鲤累的够呛。
尽管邵泽濡满身是泥很狼狈,马亥一看见邵泽濡还是立刻认出来了。
“快来人!担架队!把这个人抬去救活!”马亥回头喊。
很快来了两个抬着担架的人把邵泽濡弄走了。担架队的人都是一些附近村子的女人和老人,他们没有体力来打仗,但又想帮忙,于是参加担架队等着救伤员。担架队一直等在战场外围,今天早上枪声熄了才过来,正在村子里拼命地奔跑,抬走地上奄奄一息的伤员。
“多谢您。”白鲤看着邵泽濡被抬走,如释重负,感激地对马亥说。
白鲤来时被几个民兵用刺刀围住了,以为白鲤是保路村的人要外逃。民兵们掏出绳子来要把白鲤和邵泽濡二人五花大绑,白鲤吓得够呛,幸好提前问了邵泽濡要来找谁,报出马亥的名号后民兵们立刻不动了,留了两个人看住白鲤,其他人分头去找马亥。
白鲤看到马亥满头是血,忽然心想要是马亥打仗被打死了,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姑娘是他内人吗?我这边忙,顾不上你,你去村东面要些热粥喝吧,那边有人支了大锅熬面疙瘩汤的,别冻坏了。”马亥对白鲤说。
白鲤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起身谢过马亥,颤颤巍巍地走去找热面汤。她已经冻的不行了,浑身上下都发麻发痒,这是冻伤的前兆。自己急需一些热乎乎的汤水温暖自己。
“你认识?”姜渊水站在旁边问,“怎么打着仗来找你呢?有什么急事吗?”
“我确实认识。”马亥扭头对姜渊水解释,“记得之前我联系的枪贩子吗?就是刚刚抬走那个男的,他偷了保路村的仓库,把枪卖给我们的。我不清楚他来找我干什么,现在人昏着也没法问,等救活了再问吧。”
头皮还在渗血,马亥想起来自己要去包扎伤口。包扎完后马亥又感觉肚子饿的难受,去村子东面要面汤喝。
面汤也是担架队的人抬来大锅煮的。很多民兵聚在锅周围呼噜呼噜地喝汤。在暴雨里打了一夜仗,所有人都又冷又渴,一晚热腾腾的面汤非常重要。
李冬裘一直像往常一样跟着马亥,两个人一起蹲在一棵树下吃面汤,树前方不到三米的地方就躺着一具开膛破肚的死尸,大概是被炸弹掀飞到这里的。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两人的胃口,这情景已经见多了。
吃完饭,就要准备审判了。
审判保路村的所有人。
民兵们把整个保路村的人反捆了手,集中到村外的空地上,让他们排成一个方阵站好。
马亥和姜渊水主持审判工作。审判的原则很简单,凡是当过伪军的,砍去手,凡是当伪军时羞辱妇女和杀过百姓的,一律判死刑。
地上跪着黑压压的俘虏,外面围着民兵,马亥和姜渊水站在人群前方,俯视俘虏们。
马亥走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前面,抽出小刀割了他手上的绳子,扶他站起来,拍拍他的脸,说:
“你站起来看看,你们村谁给日本人做事,把他指出来。”
小男孩脸都白了,众目睽睽之下,他无论指出谁来都无疑相当于背叛村子,全村人都会在心里记他的帐。
“我不知道。”小男孩说。
小男孩立刻挨了一耳光,马亥揪着他的头发恶狠狠的看着他,“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去指出来。”
“我真不知道……”小男孩开始掉眼泪。
“你为什么不知道呢?”马亥皱紧眉头问。
“我平时不出家门……”小男孩低着头解释。
“不出家门,那你们家靠什么吃饭?你不种地吗?”马亥逼问,“你这么大的孩子该种地了。你不种地,说明你爹种地,你爹就出家门,就知道村里谁当过日本人的狗腿子。我不为难你了,你爹在哪?”
小男孩哭出来了,他大概不愿意让他爹为难,于是说,“我去指。”
“好,你看看谁是,走到他前面就行。”马亥满意地点点头。马亥知道村里人可能不愿意相互指认,而小孩容易动摇,因此马亥找了这么一个小孩问话。
小男孩似乎很为难,站在那里向四周看,大概是在思考到底指认哪一个。小男孩犹豫了半天,开始像傻子似地走来走去,磨磨唧唧,不敢指认。这的确是个极其得罪人的事,无论指认谁都会和其家人结下大仇,这一点即使小孩心里也清楚。
正在小男孩犹豫时,马亥忽然开口了:
“边上的兵!睁大眼看好!把这里面那些低头低的深的都抓到旁边!”
民兵们立刻冲进跪着的人群,把十几个死死低着头的男人粗暴地拽到一边,像扔死猪似的扔到一起。马亥的目的达到了,马亥就知道如果让一个人站出来指认,那些做贼心虚的伪军肯定会死死低下头去,直接抓就是了。
“副队长!数数有几个?”马亥高喊。
“十四个!”李冬裘立刻回答。
“不够!”马亥冷冷地看着那个小男孩,“你再继续指!”
小男孩快要哭出声了,争辩,“为什么光让我指?!你找别人不行吗?”
“指出一个人来,给你一吊铜板。”马亥说。
“我不要钱……”小男孩委屈到了极点,大哭起来,“这是发死人财……”
马亥正想骂小男孩,角落里突然有人大声开口了:
“指一个人两吊钱,指完以后我跟你们混,行吗?!”
所有人都把目光转过去看那个问话的叛徒。有人目光惊恐有人眼神哀求,还有人吃惊和欣喜,马亥属于后一种。问话的人是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他瘦的那么厉害,如果从一公里外远远看过去,根本看不出他是个人,而是会看成一根竹竿。
“当然可以。你叫什么?”马亥问。
“魏正前。”魏正前补充,“是正前方的正前,不是赚钱。”
马亥走到李冬裘身前,李冬裘已经准备好了一袋子铜钱,马亥晃了晃袋子,让在场的人都听到铜钱碰撞的响声,说:
“魏正前,你开始指吧。旁边的兵,给他松绑。跟着他。他指谁就把谁拖到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