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用厚稻草垫了,白鲤落地以后还是感觉一阵剧痛。
痛完就好些了,白鲤发觉自己还能站起来。瘦四指也已经站起来了,他不知从哪找了一根长木棍当拐仗,悬空着右腿,踉踉跄跄。
巨大的爆炸声在红染坊里响彻。白鲤抬头,看见楼顶忽然炸开了一大团烟尘,无数碎砖木屑纷飞四溅,还有一个影子从楼上掉了下来,砸在几米外的地上。白鲤定睛一看,那个影子是红染坊一个丫鬟,大概是被爆炸掀飞的,她血淋淋地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抬了抬血肉模糊的脑袋,看了一眼白鲤,就倒下头死掉了。
“日本人在外面对这里发炮弹!砸楼上了!”瘦四指立刻看出来是怎么回事。
“我们到旁边下等伙房里藏着,找机会出去!”白鲤大喊。
于是瘦四指和白鲤开始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四周到处都是炮弹爆炸的声音。还有不停的枪声。瘦四指和白鲤在大楼后面,而大楼前面还在交战。暴徒们靠机枪步枪封锁了院子大门,而院子外面的日本兵们正在想办法进来。双方互相射击。
瘦四指听着前面激烈的交火声,觉得今天能不能活着出去纯靠运气了。
白鲤说的下等伙房在红染坊大院子的最后面,之所以叫它下等伙房,是因为这个伙房是给红染坊的丫鬟、小孩、伙夫等下等人做饭的。白鲤知道这个伙房偏僻又隐蔽,还是水泥板造的,很结实,大概能挡挡乱窜的枪子炮弹,让两人躲一会。
没走几步又有两发炮弹从天上掉到了大楼上,砸穿了天花板,在二楼三楼之间爆开了。白鲤很庆幸自己跳的早,现在还在楼里的人肯定吓坏了。日本人开炮的架势是想把整个红染坊炸平。
楼上响起了哭喊声,都是女人的。炮弹点着了大楼,火苗一眨眼的功夫变成了火墙,烟雾从大楼的各个窗户冒出来。接着白鲤就看到有人从楼上窗户里往下看,接着跳下来。
白鲤和瘦四指都走不快,走了十米远,就看到至少二十个人从楼上接二连三地跳下来。她们都是红染坊的女人,大概一开始被枪声吓的躲在屋里,等楼里起了火又跑不出去,烟熏火燎,惊慌失措,被逼跳楼。
三楼跳下来人的几乎都摔断了骨头,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惨叫。瘦四指很多年后都忘不了这条路上充斥的叫声,简直惨绝人寰。二楼跳下来的还能走,只不过一瘸一拐的,大概都扭断了脚踝。有些女人走了和瘦四指相反的方向,她们想去院门逃跑,但院门处挤满了日本兵,她们刚一离开大楼走到空旷地带,就被飞来的乱枪打死。
瘦四指和白鲤再往前走三十米,就到能藏身的下等伙房了。但这三十米没有大楼的遮挡。一些流弹时不时从中间窜过去。
“我们爬。”瘦四指说。
“好。”白鲤说。
两个人都深吸一口气,趴在地上,猛的窜出去,像两只蜥蜴一样,用尽全身力气飞快的往前爬。瘦四指因为腿部摔伤的地方用力而疼的大叫,但疼了他也不敢停。爬到一半时,瘦四指突然感到后背一麻,像有人用四十公斤的铁锤猛砸了一下似得。
中枪了。瘦四指心想。
但瘦四指不敢停,他不能倒在半路,他害怕自己倒在这里以后白鲤会停下来拉他,这里太危险了。死也要死在前面。瘦四指咬着牙不顾疼痛地加速,终于爬到了下等伙房的门口,白鲤已经钻进去了,伸出手来一下把瘦四指抱了进去。
瘦四指躺在地上大喘气,眼神暗淡,“我后背中枪了。”
白鲤愣了一下,立刻把瘦四指翻了过来。接着瘦四指感觉白鲤从后面紧紧的抱了抱自己。
“你没事。”白鲤说。
“没事?”瘦四指惊讶,自己的后背现在还一阵麻。
“你棉衣里都是银元,子弹卡在上面了。”白鲤说着,从瘦四指后背的棉衣枪眼里扣出两枚银元,放到瘦四指面前。瘦四指看到那两枚银元一枚被打穿了,留下带着裂纹和卷边的弹孔,而另一枚上面卡着一枚已经弯曲变形的弹头。
“妈的。”瘦四指爆了粗口,长出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后背只是震麻了,并无大碍,“以前总听老人说破财消灾,当时觉得是他们赔钱以后安慰自己的,今天我信了。钱多能保命啊!”
瘦四指和白鲤进屋后,陆陆续续又有女人逃进来。红染坊的大楼是用上好的木材和石料修建的,昂贵又华丽,而这个下等伙房是用廉价的水泥粗砖盖的,廉价又粗糙。但现在交战之中,华丽的大楼木墙处处被子弹打的透光,水泥的伙房反而不怕子弹,伙房的墙很厚,大部分子弹打在上面留下一个小点就被弹开了。
过了一小会儿,伙房里就都是人了,全是从大楼里逃出来的。瘦四指和白鲤被挤到了角落。所有人都神色惊恐、灰头土脸。许多人在哭。平时这些女人们光彩照人、一尘不染,身上有花草的香气,美好的像是瑶池里走下来的仙子。现在所有人身上都有烟熏和血迹。肮脏又可怕。
有逃进来的人说,一楼的枪手们已经被日本兵打死了一多半。剩下几个人还在墙边继续射击。但大概支撑不了多久了。很快日本兵就会进来。
白鲤听了这话,立刻站起来,去找伙房里的锅。随后不由分说把锅翻过来,双手抓了锅底上的黑灰往自己的脸上和手上抹。没几下就把自己抹的像个煤矿工。
周围的女人先是吃惊地看着白鲤,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很快有人反应过来了,也站起来去抓锅底灰涂抹自己白嫩的脸。
白鲤很聪明。日本人进城的时候在街上辱过民女,所有人都听说过。过了一会日本兵杀光了大楼里的抵抗者冲进来,大概只有长得越丑才会越安全。因此白鲤跳楼前一刀剪了自己的长发,现在又故意把自己弄丑。
白鲤想在伙房里找一件厨子穿的脏衣服穿身上,但没找到,只好抓了灶台里的草木灰抹在自己的衣服上。白鲤做完这一切以后就回到墙角找瘦四指。白鲤坐下来时,屋里的女人们已经在骂骂咧咧地争抢灶台上的锅了。
“一会怎么办?”白鲤问瘦四指。
瘦四指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红染坊只有一个院门,而那里现在聚集了一大群日本兵正想进来。瘦四指想过翻院墙出去,但红染坊的院墙足有三米多高,上面还有防贼的铁钉,几乎不可能翻出去。
“我现在就担心你。”白鲤抱住瘦四指的胳膊,头靠在他肩膀上,外面枪炮隆隆,她反而说话镇定又温柔,“我们女人可能死不了,日本人大概会放了我们,或者捉我们去做军妓。但你是男的,他们很可能觉得你是抵抗军的一员,会把你杀掉。”
瘦四指点点头,心如死灰。他早已经想到了,无话可说,只是不停地叹气。
瘦四指觉得自己应该是到了死期了。
不过扪心自问,瘦四指并不后悔来这里,只是后悔没早点来。
起初瘦四指感到难过,明明再有半个小时,自己就能带白鲤离开这个地方。为了这个目标瘦四指等了几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吸大烟而阳寿枯竭的人来说,几年是何等的漫长。
瘦四指觉得现在的情况可以用功亏一篑来形容,瘦四指文化水平不高,但曾经在饭店听过邻桌的人讲过功亏一篑这个词语,意思说九仞高的巨大土山,只差一筐土就能完工。瘦四指对这个词印象深刻,因为瘦四指能体会到那种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却永远无法实现的苦涩。
但想了想,瘦四指就又想开了。自己的结局其实已经很圆满了,曾经以为这辈子死之前见不到白鲤了,但如今自己不仅见到了白鲤,还得到了她的许诺。自己履行了一个真正男人该做的事,试着带她逃出来。现在白鲤就抱着自己的胳膊坐在自己旁边。像一个刚娶过门温顺的小媳妇。瘦四指心说反正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不如就在今天死去吧,心愿已了,还有什么遗憾呢?
巨大的响声突然爆开!
那响声是如此之大,瘦四指觉得自己是突然被扔进了暴雨之夜的雨云层中,而一道上千米长的闪电贴在自己耳边穿了过去!
爆开的沙尘在屋里翻滚,看上去像是有一头灰色的大象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砸向了屋里的人们。瘦四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沙子打了满脸。紧接着是泼头的鲜血,饺子馅似得碎肉拍在墙上,一大片一大片,黏着墙壁向下滑。
屋里响起了一大片惨叫。叫的那么尖利。如同地府里一群被下了烫油锅的鬼。
几秒后瘦四指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发炮弹刚刚打到这里了!
瘦四指用手抹掉眼皮上的灰尘,睁眼四顾,看见屋里四面全是血人。恐怖至极。
灰尘还在弥漫,所有人都在咳嗽。有几个人大概是伤了,嘶哑着嗓子惨叫。这里挤满了人,因此炮弹砸过来以后酿成了灾难。当场有五个姑娘被炸的粉碎,肉渣喷到了墙上。其他人被溅的满身血,个个成了血人。这情景后来无数次出现在瘦四指的噩梦里。
而水泥的墙壁看上去坚硬,在炮弹撞击下却像豆腐一样软,破开了一个三个井盖那么大的圆洞,砖头渣遍地都是。
“墙!墙破了!”忽然有人喊。
瘦四指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他看到屋里的人一窝蜂地往墙上的大洞钻去。瘦四指意识到了什么。
“这个伙房墙后面就是外面大街吗?!”瘦四指冲白鲤吼。
“是!”白鲤喊。
“走!院墙炸开了!我们从这里可以跑到街上逃走!”瘦四指拽起白鲤的手。
……
红染坊大楼。
十几个枪手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门口。血流满地。
大楼的外墙上密密麻麻的枪眼,那些枪眼是如此密集,看上去像极了蜂窝,仿佛用手敲一敲墙壁,楼里就会飞出几千万只蜜蜂,飞舞盘旋,汇成一股黑黄色的巨大龙卷风。
地上遍地反光,那是无数的玻璃渣。外面的日本兵刚进攻时,子弹横飞乱窜,一楼剩余的十几扇窗户就像一串鞭炮似的迅速破掉了。
张树程和他的卫兵缩在墙后。墙上的墙皮被子弹削的一片斑驳。
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他们的子弹已经打空了。一开始只是他们自己身上的子弹打光了,于是又捡了一些一楼日伪的枪射击,但这些枪也迅速打空了。战友陆续死掉后,他们扒出战友身上带的子弹继续射击,但现在连战友尸体上也没有子弹了。
没有子弹,还有手榴弹。
张树程奇迹般的没有负伤,而卫兵腿上和肩膀都被跳弹打穿了,几乎动弹不得。
“老郝,咱们自爆吧。”张树程对卫兵说。
“行。”卫兵点点头。有气无力地。他已经流了很多血,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张树程熟练地把绑腿拆下来,手榴弹还剩十一枚,张树程把五枚捆在一起,递给卫兵。把剩下六枚捆在一起,自己拿着。
“老郝,你记不记得指导员以前给我们说的话。”张树程忽然说。
“哪句?”卫兵眯着眼问。
“大丈夫死的时候,声势震天动地。”
卫兵惨笑起来。
“你留在这,你爆一次。”张树程说,“我到楼上去,再爆一次。”
“行。”卫兵明白张树程的意思,“多炸死几个。”
张树程起身跑到楼上去了,张树程刚到二楼藏好,就看见一楼各个窗户、门口、破开的墙壁里钻进来无数的日本兵和伪军,他们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先是举着步枪四处转了一圈,随后靠近地上那些枪手的尸体,往上面扎刺刀。
接着就是爆炸,卫兵拉开了那一捆手榴弹,什么都炸碎了。
张树程很有耐心地在二楼的一堵墙后等着,怀里抱着一捆冰凉的手榴弹。明明要去死了,张树程却感觉自己心里没有什么情绪,没有愤怒恐惧也没有悲伤,一潭死水般的寂静。
张树程想了想,想明白了,这种内心的极度平静,其实是一种绝望。
张树程早就绝望了,因此他和手下决定找一个地方最后大干一场,了此残生。
张树程是东北抗联的军官,手下原本有一百多人。张树程打仗已经打了五年多,零下几十度的雪野,无数次恶战,部队阵亡、残疾和失踪逃跑超过九成。给养越来越少,弹药几近枯竭。
好不容易等到北平开仗,张树程听到消息欣喜若狂,盼着南边的部队一鼓作气,从北平挥师北进,收复东北。
结果北平陷落。紧接着几个月丢掉一个省。敌军逼近首都。
张树程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不能胜利,或许还可以回家。
张树程的老家是一个很普通的小村子,像东北许多普通的小村庄一样,被关了人圈。人圈二字不用解释,从字面意思就能想象出来是什么地方。
张树程带着部队进攻了一次人圈外围的日伪。试图解救老乡。进攻失利。
等了几星期,招兵买马,又进攻了一次,再次失败。
胜利不能,回家无望。
张树程带着仅存的十几个部下向南流亡,来到这里。深思熟虑后,他们决定走向一生的终点。以一次自杀作战,尽可能杀伤一些敌人,给自己短暂的一生画一个句号。
红染坊战斗爆发。
几个小时后,红染坊战斗走向尾声。
外面走廊上已经能听到敌人军靴的脚步声了。是时候结束了。
张树程拉开了手榴弹,长出了一口气。
爆炸。巨响。
大丈夫死的时候,声势震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