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树程说的话,白鲤和瘦四指都听到了。
瘦四指觉得头皮发麻,好端端地,怎么会撞上这么一伙暴徒?瘦四指害怕之后又很愤怒,莫名的愤怒,或许是愤怒于自己辛辛苦苦弄来钱想赎人,却撞上了杀人的暴徒。
但没有时间给他愤怒了。
张树程的人正在二楼撞门,撞门的声音是那么响,震得人耳朵疼,简直像是放枪。他们两下就能撞开一扇门,进门就用步枪四下瞄准,像一伙破门的强盗,屋里的女人被吓得尖叫。
“你钻床底下吧。”白鲤把房门关紧反锁,神色紧张,看了一圈屋子发现只有床底下能藏人,使劲拽着瘦四指往床下拖。
“藏这里能行吗?”瘦四指紧张的不停地喘粗气,立刻趴到地上钻进床底。瘦四指快要哭出来了。被枪声吓得够呛。心里还窝火。
“没法子了,你出去正好撞上他们,一个照面他们就会打死你。”白鲤跪趴在地上和床底的瘦四指说话,“我在外面拖住他们,不让你出来千万别出来。”
“你不进来躲着吗?”
“他们说话你也听到了,他们不杀女人。只是清理楼上藏着的日伪。”白鲤摇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瘦四指别出声。
“你千万小心。”瘦四指充满担忧。
白鲤把床单放下来,把被子扯下来盖住床边。这样一来外面就看不见床底的瘦四指了。随后白鲤一屁股坐在床旁,浑身紧绷地看向房门,等着房门被撞开。
撞门的声音已经到了三楼。巨大的响声在空旷的楼上回荡。暴徒越来越近了。
白鲤忽然感觉瘦四指在床下伸出手来,碰了碰自己的裤腿。白鲤知道瘦四指是想出来,把她换到床底下,或许他觉得自己一个男人躲在床下而让女人面对暴徒不妥。
“缩在底下别出声!”白鲤呵斥,“这不是你逞能的时候!”
瘦四指把手伸回床底,老实了。
白鲤手捏着裤子,手指微微颤抖。白鲤很聪明,她知道今天一楼来吃饭的都是日军建立的伪政府的人,而外面的暴徒对伪政府的人展开屠杀,说明这些暴徒无疑是一伙革命党。革命党大概心善,不会滥杀无辜,白鲤只是被卖到青楼的弱女子,因此白鲤知道自己的安全没有问题。
但瘦四指就不一样了,他太可疑了。红染坊已经歇业半个月了,按理说不该有外人进来。今天在这里的外人又都是日伪。等一会万一暴徒们发现了瘦四指,很可能把他当作伪军特务,不等解释就照头打一枪。
唯一的指望就是暴徒们进来以后不去细看房间各个角落。
张树程带着两个枪手轮流撞门,张树程的肩膀撞得生疼。不过一直没有发现楼上有男人,各个房间里都是一些惊声尖叫的女人。
到了门牌上标着“白鲤”的房门了。张树程揉了揉肩膀,刚要撞,楼下忽然响起了机枪声。
“敌人来了!”有枪手喊。
张树程没有再撞门,立刻带着枪手们下楼驰援。
门内,白鲤松了一口气,这两分钟她连暴徒进来后怎么说都想好了,但暴徒没有进来,她已经满头湿汗,门外的脚步声已经远去,楼下又响起了震耳的枪声。白鲤犹豫了一下,爬到门边把门打开,探出头去左右看了看走廊。
走廊里空无一人,各个房门都紧闭着。白鲤关上房门,又退了回来。
“爬出来吧,他们都下楼了。”白鲤把床单和被子掀开。
“有什么路能跑吗?”瘦四指从床下爬出来,火急火燎,“底下打仗,咱们不能在这待了。”
“没路,下楼只能走楼梯。”白鲤摇头。
瘦四指躺在床边大口喘气。来之前瘦四指的确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一时间脑子空白。楼下的枪声又渐渐猛烈起来,声势大的像是要把整栋楼都震塌。外面闻讯赶来的日本兵大概在强攻。暴徒们只有十个人,而城里的日伪军有好几十,红染坊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
瘦四指忽然从地上跳起来,跑到窗边往下看。
“你想跳窗吗?”白鲤说,“在这跳下去会摔断腿!”
瘦四指回头,一脸豁出去的表情,“二楼有窗台,应该能垫一下。楼下有稻草垛,我跳下去以后找稻草垛放在底下,你再跳下来。”
“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他们打完!你别跳!”白鲤急了。
但瘦四指已经跳出去了。跳下去之前瘦四指扯过白鲤床上的厚被子扔了下去,大概是想让被子在地上垫一下。他纵身跃了出去。紧接着白鲤听到了他的一声惨叫。
白鲤慌忙冲到窗边往下看,瘦四指倒在楼下的石板路上。大概摔得不轻,疼到用手去狠抓地上的被子,两条腿不停地抽搐。
“你怎么样?”白鲤大喊。一楼正在枪战,巨大的枪声里只有喊才能让人听到。
瘦四指开始在地上爬行,爬向远处的稻草垛。他一边爬一遍喊:
“我没大碍!二楼的窗台垫了我一下,它坏了,我又掉到一楼……我的右脚疼麻了,右小腿可能裂了。”瘦四指抓到了稻草垛,在地上跪爬着,奋力往回拖,一边大吼,“你快收拾一下你要带走的东西!我铺好稻草你就跳!到二楼的时候抓一下!快!”
瘦四指平时笑容猥琐形象低贱,可现在他却真的像个勇猛的男人。
白鲤立刻离开窗边。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抽屉里没有什么贵重物品,红染坊的制度森严,每个姑娘挣的钱都不能私藏,而是要尽数上交,因此白鲤没有攒下什么钱来。白鲤在抽屉里抓走了一张小布条,放进贴身的衣物里藏好。
随后白鲤抄起剪刀,一剪子剪断了满头的长发。白鲤的头发很长,青丝如瀑,垂下来可以及腰,想必留了很多年。但现在她一剪刀剪断了,毫不怜惜。
楼下的枪声忽然中断了,但紧接着响起了地动山摇的爆炸声。真的是地动山摇,白鲤清晰地感觉到房间的地板震了一下,梳妆台上的脂粉盒像活了似得猛跳。
白鲤冲到窗台边往下看,稻草已经在下面铺好了。
白鲤紧张地大喘粗气,三楼说高不高,但说矮也绝对不矮。白鲤一时有些不敢立刻跳下去。白鲤曾经见过在红染坊三楼跳下去的人。下场很惨。
白鲤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红染坊了,红染坊的老板喜欢买一些几岁大的小女孩养着,因为小孩子便宜,而且从小在红染坊养大,就会在这里学的规规矩矩。买来还不能接客的小女孩会先做一些杂物,帮厨或者打扫楼梯走廊。等某一天,当初的小女孩长得亭亭玉立了,老板就会根据女孩的姿色决定她们是去二楼还是三楼。
十年前的那一天,白鲤还是个小不点,在一楼给各个桌端盘子上菜,忽然听到有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就是歇斯底里的惨叫。惨叫的声音是女人发出的。
所有人都跑出去看,在楼后面找到了惨叫的人。那是一个三楼的姑娘,她从三楼跳下来想逃跑,离开红染坊,但她落地的姿势不对,落地后她的腿骨扎到了肚皮里。鲜血淋漓。白鲤目睹着她在地上疼的一动不敢动,撕心裂肺地疼了半个钟头,最后像个血人似的死去,白鲤留下了不可抹去的记忆。
“快!跳!”瘦四指在底下喊。
白鲤一咬牙,忘了儿时看到的那个跳楼惨死的女人,两腿哆嗦着从窗户翻了出去。白鲤觉得底下那个男人值得自己信任,或许他真的能带自己逃出这个监牢。他都跳了,自己怎么不敢跳呢?
……
……
保路村外三公里。
枯黄的野草足有半人高,草梗间残留着白雪。高低不一的杂树间掠过一只只黑色的飞鸟。
大群的民兵趴在野草乱树间,手攥着步枪或大刀,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像是潜伏在树丛中等待扑击猎物的一群猛兽。
马亥抬头向上看,马亥卧着的地方有许多枯树,那些枯树枯死很久了,不知为何还没有倒地,树干被风吹雨打久了,都弯曲成了弧形,还被雪包成骨头般的白色。马骇看着那些弯曲的白树干,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蚂蚁在仰望恐龙的骨架。
五个村子一共凑齐了二百号民兵,看似人多势众,但只有一半的人有枪,另一半人只有大刀。而根据马亥的李冬裘打听到的情报,保路村的兵员虽然大概只有五十人,却有多挺机枪。
马亥觉得这种情况就像一群赤身裸体的野蛮人拿着木棍,去进攻一撮身披铠甲骑马执剑的骑兵。胜负如何真的是无法判断。
马亥旁边趴着的就是姜渊水。临行前姜渊水给各个队的民兵开了动员大会。慷慨激昂又激人热血。但后遗症就是姜渊水现在口渴难耐,一直在抓石头上干净的雪放到嘴里含着。
“马队长。”姜渊水小声和马亥说话,“在想什么?”
马亥的确心事重重,但马亥一直装的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但大概演技不到位,没想到让姜渊水看出来了。
“想过几个小时打仗的事情。”马亥小声地说,声音小的只有旁边的姜渊水能听见,“你也知道我有一个身经百战的爹,但是他从来不提战争。我没从他那里学到任何东西。现在我就要带着人打仗了,手下们都觉得我有勇有谋,但实际上怎么打仗我也是抓瞎。”
“大家都一样的。”姜渊水拍拍马亥肩膀说,“我们建立队伍好比一群人去荒野探险,谁都不知道路,不知道哪里有宝藏、哪里有虎豹虫蛇,谁也不敢走。但人堆里有胆大的人跳出来说,大家跟我走吧,我给你们探路。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探路的人。打仗,打一次就知道怎么打了。”
“话虽如此,但这第一次……代价有多大呢?”
马亥说完就不再说了。他继续抬头看着头顶上枯树的树枝。那些树枝就像蜘蛛网一样密集。马亥的眼神里隐隐透出不安,像一只落到蛛网上的小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