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童见我一脸茫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劝慰道:“说真的,我好羡慕你!”
“羡慕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问道。
报童微叹了一声说道:“上次卖报给你时知道你是个学生,我心里就好难过!你我年纪相仿,凭什么你可以吃饱穿暖上学堂,我却要每天饥寒交迫四处奔波讨生活?你是不晓得你有多幸福!”
报童说的并没错,就像那军官刚才所说得那样,若非谢叔叔是老师,工资要比寻常百姓要高上很多,否则把我供学到中学二年级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谢叔叔供我上学那是下了大本钱的,而这个本钱是报童这样的家庭根本无法负担得起的!在这个年代,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哪里上得起学,绝大多数都走上了和报童相似的路途。
“可是我父母双亡!而你回家最起码还有爸爸妈妈!”我反驳道。
报童苦笑着摇了摇头:“知道我为啥子要来当兵么?”
我摇头表示不知。
“因为是我爸爸妈妈让来的!原因倒也简单,戏文里不是有唱“忠孝两难全”嘛?若我当了兵,那我就算忠孝两全咯!我若当成兵,那也算是为国尽忠的英雄!日后我要是有了战功,那我家的生活就会得到改善,我的弟弟妹妹也能像你一样吃饱穿暖读学堂!这样子的话,不就是忠孝两全了?”
报童的话引来在场所有人赞许的目光,想必他们大都也是为了所谓“富贵险中求”和“忠孝两全”才来参军的。看着他们身上的衣服,哪怕是当兵的,无一例外穿的都是满是补丁的破烂衣服,而自己虽然算不得什么光鲜亮丽,但终究很是整洁,衣服通体没有哪怕一处有打补丁的地方。我终于彻底明白军官为什么不要我了。
报童在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仅仅是为了给全家换取我现有的生活,尽管这也许并非他的本愿。而我呢?现在却在寻死觅活闹着参军上战场。在他们看来,我可能是个读书把脑子读傻了的愚孝蠢材!
“可是你要是死了呢?”我问道。
“死了……”
报童抬头望了望天,答非所问道:“你和我不同,你命金贵!别看我天天和报纸打交道,其实识不得几个字!”
“怎么会!”我一脸的不可置信。
“真的,干我们这行的都认不到几个字,卖报时喊的简报好多都是报社工作人员告诉我们的!”
军官问报童:“你怕死么?”
报童怎么可能不怕死?然而为了他那所谓的“忠孝两全”,他只能硬着头皮、强撑着内心中的恐惧大声回道:“不怕!”
报童的声音高亢,但却夹杂着些许颤音。
军官并不在意,“既然是你家里的意思,老子要你!”说着便翻开本子询问报童的姓名、籍贯、住址。当报童在本子上按下了手印,他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哭。是因为喜极而泣,还是心怀悔意?这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军官对报童的哭泣视而不见:“你现在可以走了,回去和家里交代一下,明天再来这里报到!”
我深深地呼了口气,鼓足勇气对军官说道:“我和他一样,都是为了家人,都不怕死!”
军官有些诧异地看着我,然后再次摇头道:“报仇地方式太多,你要是真的想上战场杀小东洋,不如等你中学念完了然后去考军校!用不了几年,你就能带着你的兵到战场上完成你的夙愿!这样不好么?”
“现在的我已经无心留在学校读书!再者说了,几年之后时间太久,我只争朝夕!至于谢叔叔,我相信他供我上学是为了把我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不是贪生怕死缩头龟!”我盯着军官的眼睛郑重道。
“好!”
军官因为过于兴奋,将桌子拍得“吱呀”作响。
“老子等得就是你这句话!”军官翻开本子问道:“名字!”
“张抗!”
我并不叫张抗,我的名字叫张冉。父母当年之所以给我去这么个中性却又偏女性的名字就是为了取“冉冉升起”之意,可是我并不喜欢这个名字。此时我心怀家仇国恨,参军之目的就是为了抗日杀鬼子,所以我灵机一动给自己改名叫张抗!
“张抗!”
军官一边写着一边咋舌称赞道:“这名字起得好,有魄力!很符合现在形势,你爸爸是个有才德的人!”
我会心一笑,没有告诉他这是我临时改的名字。当军官把我的信息悉数写进了花名册,当我即将把手印按下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而全身的血液却在剧烈沸腾着。我知道,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按手印,也可能会是最后一次。
我没有像报童那样掩面泪如泉涌,而是淡然地揉搓着指尖上的印泥。
“我也是明天来这里报到么?”我问道。
军官点了点头。
“那我们什么时候被带走?”
“一报到就走!”
“为啥子辣么紧?”
报童本以为招兵点的摊位还要摆上一段时间,明天报个到还能和家人多待上几天,他万万没想到明天就要走,而这一点我也没有想到。
军官对我们的反应一如既往地视而不见:“招兵处会继续在这里招兵,但是报了名的第二天就会被带走,毕竟时间紧迫!张抗,你回去后一定要给家里说清楚!你那谢叔叔若宁死不肯放你,那你明天就不用来咯!”
“我已经按了手印,要是不来岂不成了逃兵?”
“那总比你带着心结上战场,到了前线时当逃兵要强!”
军官说着,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兵命令道:“把上衣脱下!”
兵想都没想,干脆利落地将上衣脱下,几秒钟后,一块看起来狰狞怖人的伤疤映入我和报童眼中。
“张抗,莫说你谢叔叔现在不放你走,一旦战争全面爆发,升级白热化,到时候想不想当兵也就依不得你了!”
对于军官的这番话我是极为认同的,因为以前在战争白热化的时候,军阀们为了补充兵力而满世界抓壮丁已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了。那时后也就用不着考虑兵的战斗意志,因为强征上来的壮丁本来就是一堆炮灰。没人会去关心炮灰会在想什么,也不会有人担心炮灰会临阵脱逃。
“这……这是被枪打的?”报童一脸怖色道。
军官微微点头,示意兵把衣服穿上然后回道:“你们这个老兵班长跟了我多年,是当时新兵里训练表现最好的一个!就是这样的一个兵,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仅仅和敌人照了个面,连枪都没打上一下就饮弹负伤,这个伤便是那次留下的!”
军官语毕,报童又哭了。与刚才的呜咽有所不同,此时的他有些泣不成声了。此时我终于可以肯定,刚才报童是喜极而泣,而现在的他则真的是后悔了……
军官的用意我和报童心里都明白,饶是如此,报童还是害怕了。他其实怕的不是死,而是怕自己赴了那老兵班长的后尘,寸功未尽,甚至连一发子弹都没打出枪膛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没了。
可是一切都晚了,从报童按下手印后的那一刻起,他的命便已经不再属于他了,他已经没退路了。和报童不同,最起码在明天之前我可以随便找个由头退出,而那位军官似乎也想让我知难而退,我有退路可走。就像报童所说的,相较而言我的性命比他的金贵。如果说我是这个国家的未来,那么报童就是那战场里的无名炮灰!
报童蹲在地上抱头哭嚎着,与此同时,长队里时不时有人悄悄离开。当报童擦干最后一滴泪水不再哭泣,队伍剩下的便是和他一样想要“忠孝两全”的坚定者。
我扶起报童,我们走了,离开了这个让报童哭得稀里哗啦的地方。我们没有向军官告辞,而招兵处的工作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此时我不知道谢叔叔的游行队伍走到了哪里,我已经对游街情愿提不起半点兴致。
“怎么称呼?”
“称呼不敢,康麻!他们平日都叫我麻子。”
康麻长得一点都不麻,甚至还有几分俊俏。
“那你可真够冤的!你脸上又没麻子。”我打趣道。
康麻抹着脸颊上的残泪有些无奈道:“没得办法,命不好,烂命好存活。我和你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还不都是两个肩膀顶着一个脑袋?”
康麻摇头道:“你明天要是走得脱,就算是到了军队里,也会被当官的挑走留在身边。”
“为啥?”
“因为你有文化!”
康麻转过头来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你是不会被派到前线去的!乱世之中,炮灰易得,书生难求!”
康麻的话让我倍感惊讶。”炮灰易得,书生难求“,这是对自己的命运多么得悲观才能让一个识不得几个字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剩下的时间,我和康麻都沉默不语,只是自顾自地走着。人在一起但心却早已遥之千里、各奔去处,直到我和他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岔口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