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在城外歇了一宿,第二日天明,等城门开了,这才进去。回到客栈,梳洗一番,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那袍子依旧短,露出一截小腿来。拢起头发,系了块黑布纶巾,去结了房钱,又牵上毛驴上路。一路穿街过巷,急急自西门出城,竟也无事,并未见到朱家的人。
一日,行到曲阿,离京城已近。正是秋高气爽日,在往曲阿城的官道旁,有一个茶寮,屋外搭着凉棚,挑着一竿青旗,旗上一个黑色茶字。四野都是稻田,屋旁有荷塘、桔园,荷塘里莲花碧叶相映,桔园里结着金黄的桔子。来往的客商赶路累了,只要瞧一眼茶寮,若是兜里还有几个闲钱,就会忍不住到里边喝碗茶,将歇一下。
杜云就坐在凉棚里,案前摆着一碗茶,两个桔子。他饮一口茶,用蒲扇扇扇风,看着棚外的风景。他的毛驴就系在棚外的树上,树下又有水桶,毛驴时不时低头饮水,啃啃树下野草。
两个小孩在路边打闹,一个头戴莲叶,手持竹子削成的小剑,手指另一人道:“你这贼寇,还不下跪求饶。”
另一人头上戴着生有绿叶的藤环,一手叉腰,抬起木头削成的小刀,瞪眼道:“臭衙役,你以为打得过我吗?”
两人发一声喊,刀来剑往,打作一团,口中咿咿呀呀不绝。小孩的玩闹如何入得大人的眼睛,故而多视而不见。道路与京城相反的方向,尽头处扬起一片灰尘,不久踏踏的马蹄声渐渐入耳。
杜云往那路上望去,只见前边六七匹马,簇拥着一辆马车,马上骑士一色的皂色衣裳,头戴皮冠,不知什么人。等驰到近处,才发现马车后面还跟着十来骑,统共有二十骑。这些人皆军士打扮,佩刀负弓,面有彪悍之色。
来到茶寮跟前,一众人停了下来。当先一人似乎是头领,朝凉棚里看了看,又四处打望一番,对后边人吩咐道:“我到茶寮里看看!”他独自翻身下马,走进凉棚里来看了看,见六张席案被占了四张,便对提着茶壶的茶倌道:“店家,屋里可有座位?”
茶倌见他们人多,自然喜上眉稍,忙说道:“屋里有座,只是天热没风,闷了些。”
头领道:“不妨事,我等赶路辛苦,只想喝口茶,歇息一番。”说着迈脚进屋里一瞧,不过摆了些案席、晾茶叶的扁盆,炉灶上正煮着茶,虽暗了些,倒也阴凉。
茶倌笑道:“那快些进来,本店的茶可是地道毛尖。”
头领出了凉棚,招呼众人将车马赶到路旁,进屋喝茶。只驾马车的守在车上,头领和几个弟兄占了凉棚里剩下的两张席案。他叫了凉茶,又买了些桔子,亲自送到马车上,看来车里还有人。
乘茶倌来斟茶,头领问道:“不知这道上最近可还太平?”
“太平啊,此地牛头山、虎背岭是有些毛贼,但客家既是官兵,怕他何来?”
头领以指摸摸唇上胡须,哈哈一笑,说道:“自是不怕他,不过有备则无患嘛。”
杜云休息已毕,付过钱,牵驴上道。这官道从山谷中过,路虽宽阔,但两边崇山峻岭不绝。天气又热,毛驴都拉耸着耳朵。行了一阵,从驴背上取下水囊,喝了两口。耳畔传来一众马蹄声,不消说,定是那些皂衣军士。
果然那些军士共马车,飞快从杜云身旁驰过,有军士还一边盯着他看,直到不见了踪影。杜云用手臂上的衣袖遮住鼻子,眯眼瞧着一下一路的灰尘,又不紧不慢的赶路了。
行得两里路,忽闻得前边刀兵声响,杜云赶忙骑上驴,催促着奔过去。待望见前边人物,却是适才经过的一众军士,都不在马上,地上倒躺了许多,余下的数人正与贼人打斗,那马车前的马也倒在地上。他下了驴,将缰绳系在路旁树上,快速奔近了,躲在一旁观看。与军士打斗的人,皆蒙着面,手持长刀,身手比之军士更为高强。正打着,“嗖”一声,一旁的山林里射出一支箭来,正中一个军士。杜云瞧那些地上的躺着军士,大多身中箭羽,怕是凶多吉少。
打得一会儿,军士便只剩两个,却被四人围攻。这时,从马车中出来一人,系着发髻,一身盔甲,却是个女子。她手持长剑,和军士一起斗那些蒙面人。两个军士见她来,有羽翼之心,更兼拼死之志,三人步调相合,颇有军阵味道。那些蒙面人武功虽更强,毕竟搏杀时久,一时竟与三人打平。林中放暗箭者,于之前军士人多时,尚易于狙杀,此刻人少,反难寻机会。
女子剑法不弱,既有道家的轻灵,也有军中剑法的狠辣。
杜云曾随师父游历江湖,从不惹官府之事,而此次去京师却多半要给官府效力,想那些蒙面人截杀军士自非善类。因为军士押送的不是财物便是要人,蒙面人无非截财或人。他有心要帮军士,却又踌躇,从怀中摸出那枚朱家的飞镖,细细打望林中施箭者。忽听得林中一声哨响,那四名蒙面人骤然齐齐后纵,留出空档。”嗖”,一支箭来,正中一个军士,余下一个军士和女子忙躲在马车之后。四名蒙面人又上前围攻,此时,军士和女子受制于车后,已落下风。未几,那军士腹部便中一刀,又一刀劈在他腿上,片刻即被杀死。蒙面人呼和起来,以为要大功告成,一人更舍了他们爬进马车里去。女子反身阻挡,背上已中一刀。
杜云看那女子要死,再忍不住,已辨出林中暗箭伤人者位置,手起飞镖,身形已动。蒙面人围住女子,却不猛攻,只刀刀逼迫。此时见一人来,势若奔马,不禁惊骇。一人止住女子,另两人要上前阻挡。
杜云身形刚到,那两人挥刀劈其肩颈。他脚下未停,身形已矮,抵近两人,让却两刀于身后,双手成爪,抠住两人前襟,推将出去。那两人跌出一丈来远,刚摔在地上,又忙翻身站起。
两人摸摸胸口,倒未受伤,瞠目看着杜云。只见他右手抓住正和女子相斗者的背心,提将起来,直扔出去,如摔一小儿,速度既快,又气力非凡。此时,马车中的蒙面人也出来了,手里还抱着一个四方的匣子。见外边情况,尚自懵然,早被杜到云一脚踢到,侧身要躲,已是不及,被踹出三步之外,其余三人纷纷跑过去扶助。
杜云看看那女子,只见她满头大汗,背倚车辕,左臂上渗出血来,咬着唇,体力已是不支。他伸手搀住她右臂,不使她倒地。女子见蒙面人抢了东西去,满眼焦急,嘶声喊道:”贼人休走!”
杜云对她道:”你站稳了!”松开手,转出车后,眼见那四人要逃。刚拔步追赶,没两步便听得林中一声哨响,不禁骇然止步,提防有箭来,心想怕是刚才的飞镖失了准头。侧身躲在车后,却不见射箭,又听见身后倒地之声,心知那女子身体已然不支。望着四人钻进山林中,失了机会,料难挽回,只得作罢。转身走到车后,女子已倒在地上。他俯身探她鼻息,呼吸尚存,见她嘴唇发白,日头正晒,便抱将起来,觉得铠甲于女子而言不轻。送她路边树下阴凉处躺下,再探脉搏,并无大碍,又检查伤口,背部那一刀有铠甲护着,并伤未及皮肉,只左臂上的伤口颇深。
杜云解下女子铠甲,却见她里面仅穿了件丝绸深衣,想是马车内闷热,又穿着铠甲,因而为之。那女子青春年华,生得俏丽脱尘,让他难免心生情愫。他先去牵了自己的毛驴过来,取了包袱里的金疮药和水囊,帮她清洗伤口,因还要缝合只得草草敷了药,包扎住伤口。又轻轻扶起她的头,喂她水喝,不免瞧见她衣下透露的肌肤,竟也觉得唇干舌燥。喂完水,女子还未醒,杜云去查看军士是否还有活口,不幸都伤及要害,尽皆身死,坐骑倒未伤,自顾的到路边林下吃草。
这时有商旅路过,看此场景,避之不及,不闻不问,匆匆而过。杜云不想耽搁,寻了块缎子,用水浸湿了,给女子擦脸擦手,越发觉得她肤如凝脂,唇若激丹。
过了一会儿,女子醒了过来,睁眼看杜云在身边,先是惊恐,俄而又舒缓,想是记起他来,说道:”贼人呢!”一边挣扎着坐起来。
杜云道:”已经逃走了。”
女子面有惊色,睁大眼睛说:”那被他们抢走之物呢?”
杜云惭愧道:”没夺回来。”
女子忙要站起来,又脚一软,倒进杜云怀里。杜云用手扶她胳臂,直起身说:”时候不早,且叫他们隐于山林,怕是寻不回来了。”
女子扶着他手臂,说道:”快,我要去曲阿县衙。”
杜云道:”我先扶你上车。”
女子看着辕前的死马,又见军士都躺在地上,提高声音道:”快扶我上马!”
杜云听她说的威严,也不违拗,正待扶她上了匹马,又见其衣着过于单薄,便说道:”女公子,是否再披件衣衫?”杜云本是无邪,自少难得和女子相处,这样不拘已是失礼。
女子刚才心中急切,以致失了方寸,此时发觉身上穿得少了,不禁羞红了脸。好在世风旷达,又事出非常,再看这少年衣着简朴,面有豪气,想必是不知礼节。也不责怪,对他说道:“义士,烦你到马车中取我包裹来。”
杜云去马车里寻了包裹来,捧在手上,女子从包裹里捡了件深色披衫,左手使不得力,倒教杜云给她披上,系好衣带,捡拾好了,这才上马。女子娥眉微蹙,低头看着杜云,问过他名姓,说道:“杜郎可愿与我同去曲阿县衙么?”
杜云灿然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说道:“好啊,就随你同往。”反正也同路。
女子脚磕马肚,右手抓紧缰绳,口呵一声:“驾!”赶马上路往县城去。
杜云骑上驴,跟在后面。那驴虽跑不过马,但女子身上有伤,只右臂使力,也骑得不快。
两人赶到县城已是黄昏,来到衙前,门正敞开着,门前一个衙役。见他们上前来,衙役抬手制止道:”你等何人?此乃衙门重地,不可擅闯!”一脸凶悍气色。
女子从包裹里取出一枚铜符,递给衙役道:“我乃奉太尉府之令行事,速速报县令迎候。”
衙役一听,吓掉七魄,赶忙接过铜符观瞧,却哪里识得。不敢拖延,一溜烟跑进衙内禀报县令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县令服色之人,一手衣裾,一手扶着官帽,匆匆忙忙跑出来,后面还跟着那个衙役。
县令到衙前,不敢居上,走到下位,朝女子躬身道:“不知卿使驾到,有失迎奉,下臣惶恐不及,但听所令。”衙役奉还符节,让到一边。杜云见了也惊诧不已,不曾想这女子竟有这般来头。
女子道:“进衙说话。”说着,已当先走进衙门,余者紧随其后。到了正堂,女子吩咐召了伤医来为其疗伤,又问城中有多少衙役,多少兵丁,距晋陵远近,可否调兵前来?那晋陵有晋陵将军,统兵十万,是为中军,用以拱卫京师。县令着人去找伤医,又一一作答:“因曲阿归属京畿,所以有三百兵马,衙役也有三十人。此地往东距晋陵七十里,即便有太尉府兵符,也无以调兵。”又懵然不明就里,乃问其缘由。
于是,女子将奉太尉府之命回京,却路遇山贼,失了财物。
县令心惊,指天骂道:“天杀的山贼,朗朗乾坤,竟敢劫杀官兵,莫非谋反不成?”心下却在思量:“此事出在我曲阿县内当真晦气,需设法逃脱罪责才好。”
女子却不责怪,只要县令知会城中所有兵丁、衙役,各备刀弓、干粮、马匹,明日辰时集于东门,前往虎背岭剿灭山贼。她发号施令自有风度,看那伤医来,就让他在堂上医臂上之伤。
伤医剪开她衣袖,捏起伤口上杜云所敷的药末,嗅了嗅,点点头。取药水,清洗伤口,以针线缝合。
杜云看她额上渗出汗水,细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矫健的手臂上伤口殷红,不觉心中生庝。
县令抬眼看这女子生得细眉凤目,不过弱冠之年,虽面容娇好,却勇武如此,粉面不怒而含威,言辞不灼而傲然,定然来历非凡,只是身边这随侍少年虽生得高健,但衣着也太寒碜了些,奴隶也不过如此,不禁问道:”下臣敢问尊使,是哪家公卿之女?”
女子忍着疗伤之痛,言道:”我乃征虏将军谢石之女。”原来她是谢石的长女,名唤谢婵。
县令听了既惊且喜,这谢石乃是水军都督,镇守淮阴,时有立功,其兄长谢安,是吏部尚书,正是他顶头上司。难得有此机缘,怎能不喜?忙赞道:”哎呀,果真是名门之女,难得,难得,竟如此器宇不凡。下官一直对令伯谢吏部仰慕不已,常求一见,可惜不遂人愿,但今日能见到谢家之女,那也是万幸了,哈哈,哈哈。”
杜云看县令笑得眉眼都入了鬓角,还一面躬身,一面捋须,模样甚为古怪。又看看那谢家女,心头一甜,想道:”原来她是将门之女,难怪会使剑法。”
这时,有衙役通报给县令:”令外甥有事求见。”
县令略一思索,说道:”下臣的外甥乃琅琊王姓族人,正在我处做客,难得他拳脚、刀弓样样精通,正好为卿使所用。”言罢,让衙役唤他外甥进来。
来人一身灰白布袍,戴着葛巾,脚下一双麻鞋,双眉有力,豹眼圆睁,腮上微须,冲县令施礼道:”娘舅,甥儿叨扰多日,不便久留,明日...”
话还未说完,县令赶紧打断道:”说哪里话,我正要予你谋个事做。”这外甥姓王,名平,有效法祖逖之志,所以取字士稚。无奈家道中落,父亲又早逝,年纪既长,母亲便命他来寻舅父,或可入职官府,不想他舅父帮衬不上,盘桓数日,终要辞别。这舅父昔日嫁妹乃因看中王姓大族,可平添势力,不想他妹夫家竟而势衰,而今反求上自己,心中窝着气,自然怠慢了外甥。今日却不同,一来,若是剿贼有功,自己必然会官运亨通,且连外甥都送去剿贼,可见这报效朝廷之心天日可表呀。二来,他外甥武艺确实不错,或可就此混个一官半职,也好应付了妹妹所求。
县令将外甥引荐给谢婵,吩咐道:”你但要好生杀贼,若有功劳,谢卿使必会报予太尉知道。”
王平诺诺称是,当今太尉正是王家宗长,可惜自己人微言轻,接近不得。既然有此机会,怎能不踌躇满志。谢婵却蹙着眉,不知是臂上生痛,还是听了县令撺掇心烦。只恨手中兵少,就是荡平山岗,也要夺回那宝物。
疗伤已毕,县令也着人将明日之事吩咐妥当。待得张灯,各自休息,不提。
第二日,曲阿城东门,兵丁、衙役果然聚齐。谢婵左臂有伤,本不该来,但事关重大,就是咬着牙也来了。县令早为她备下马车,又着县尉张成领兵,众人皆听从谢婵的命令。对付山贼也非小事,兵丁各备护甲、盾牌、硬弩、刀枪,衙役则备腰刀、绳索、三股叉、火油,又有一百匹马、三十驾牛车。一应具备,一声号角,众人齐齐上车,上马,往虎背山而去。
到了昨日遇险之地,那些皂衣军士依旧就尸当场,已发出腐烂气味,马匹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众人纷纷下马,看得如此场景,不少人已经胆颤心惊。谢婵从马车中出来,望着部下的尸身,既悲且怒,眼圈都红了。张县尉本是军中都尉出身,因粗通文墨,便充了此地县尉。早见过沙场生死,倒也心平气和,上前察过尸体,听说只四人与军士相斗,期间有人从林中放箭,回来朝谢婵拱手,说道:”尊上,这些山贼刀兵、箭矢犀利,武功也好,我在曲阿多年,也曾剿过贼,知道此处不过有百十山贼,却从未曾见过厉害人物,稀奇,稀奇。”
谢婵还未说话,王平便接话道:”如此说来,袭杀军士的未必是此间山贼?”
张成说道:”待杀到贼窝便知道了。”
这虎背山顾名思义其形如虎背,”背上”沟壑累累有如虎纹,山势崎岖,最险要之处乃在北峰猫耳崖,也是山贼安寨之所。众人舍马登山,只留十人守住辎重。张成曾来此剿贼,因此引路先行,王平紧随其后,兵丁在前,衙役在后,谢婵有伤,和杜云落在最后。
行到正午,方才望见猫耳崖,那山崖高耸如猫耳,一面临绝壁,另三面则坡势较缓,山顶有岩石裸露,生着望云的松树。
张成指着山崖说道:”此崖有两条路,一前一后,需分拨人手守住山后道路,防山贼跑了。”显是先前剿贼曾让贼人逃过。
王平正想立功,岂能不上山顶,自然是不去守路的。谢婵心系被劫之物,怎肯留在崖下?只杜云无功名,外物累身,领了一百兵丁去山后道路把守。
张成对剩下的兵丁、衙役吩咐道:”这山贼不知劫了多少财物收在寨中,尔等杀到山上,需先将贼人屠灭,再搜集财物,不可私藏,待尊使过目之后,再行分赏。”
众人听了,蠢蠢欲动,哪听他的不可私藏?于是结队沿崖前道路而去。
刚到崖下,就见崖顶升起狼烟,王平一看,叫声糟糕,言道:”这山贼已有防备,需速速攻上去!”
张成道:”莫急,山贼并不知我有多少人马,吩咐下去,不得喧哗,各队依次上山,切莫自乱阵脚。”言罢,领前队先行,前队兵丁皆手持长盾、硬弩。
这山道崎岖狭窄,只容两人并行,有兵丁离开道路而行,却触及陷阱,被竹枪、木尖袭击,好在有皮甲护身,才无人受伤。行到山腰陡峭处,有一隘口,忽听得锣声一片,自隘口上射出箭矢来,又礌石滚落。
张成命兵丁散开躲避,仍有人中箭倒地。张成躲在一块岩石后面,朝隘口上的山贼射箭,听见旁边一棵树后,王平说话:”张县尉,这隘口两侧山崖高出木栅,不如着人攀上山崖,居高临下攻之。”
张成自然知道,之前剿贼就是这么攻破隘口的。他叫了两个亲兵,去崖下打探。亲兵探过回来,禀明情况,原来山贼也长了记性,那山崖下,已被掘出壕沟,壕中积满雨水,不知深浅。那隘口栅栏也前移了,可以往两侧岩面上射箭,不过仍有死角。张成一听,只得另做筹谋。
王平立功心切,摸了摸腰间钩索,对张成说要冒死,背上箭弩,提一面盾牌就往右侧山岩下奔。张成阻止不得,一拳锤在岩石上,皱眉叫苦,暗想:“这厮若死了,该怎生向县令交代?”急切的望着王平,只见他躲过箭矢,冲到崖下死角处,将弩取下来,再把盾牌负在背上。解下腰间绳索,那索钩是连着箭柄的,正好搭在弩上,他抬头举弩,往上一射,索钩直抛上十余丈高的崖顶。
王平用力拉拉绳索,已经勾稳了,将弩系在腰上,吸一口气,跳出一人高,攀住绳索,荡过壕沟,以脚抵住岩石,往上攀爬。“笃笃”,箭矢射在他背上,出了死角,关隘上的贼人果然能射到岩面上。王平也不理会,提一口气,手脚并用,往上窜出一丈远。
张成远远望着,正心惊,待看了王平身手,不禁摇摇头,叹道:“这厮果真了得。”吩咐士卒将火油拿上来。
王平到了崖顶,汗湿了衣衫,山风吹来,竟生出寒意。他趴在崖顶,探头往崖下看,关隘上有三十多个贼人,正往兵丁射箭,为首的头领手拿一面令旗,一边冲众贼人吆喝着,一边仰头往崖顶观瞧。王平解下弩来,从箭囊里取出箭矢,朝那头领射去。头领抬头望见,赶忙闪避,却被射中左腿。头领吃痛,拖着伤腿,口中呼和,命令山贼往崖顶射箭。几个贼人听命往崖顶看,一面弯弓搭箭,只待王平露头。王平露头再射,一贼人应声而倒,下面的箭射上来,却又够不着。贼人只有挨箭的份,不免生出乱象,头领恶狠狠的骂道:“贱骨头,上面不过一人,能有多少箭羽?快些用盾牌遮挡,拼死也要...”正说着,一块岩石砸到,正中那头领,可惜他话还没完,就变成了一副臭皮囊。
关隘下,三五个人举着长盾庇护,慢慢走到关隘近处,中间一人猛然扔出火油罐,砸到木栅上。关隘之上,众贼人群龙无首,一边向隘下投石,一边防着崖顶。
张成一看时机成熟,令兵丁朝木栅上射火箭。“呼呼”,木栅上燃起火焰,火借山风,逐渐势大,不多时便烧到隘顶。众贼人无心恋战,纷纷逃命。王平见贼人逃散,顺着绳索,下到关隘之内,将关隘大门打开,放兵丁、衙役进来。一时士气大振,高呼着,又结队往山寨攻去。
攀到猫耳崖顶,张成已望见山寨,那寨前左右箭楼上插着青旗,有人把守,他命手下张起旗幡,吹起号角,“呜呜”声在山峰间回荡。来到寨门前,兵丁往箭楼上放箭。张成看那些贼人中箭,却纹丝不动,不禁嗤笑一声:“竟学会了这套!”原来箭楼上的贼人,不过是些草人。他命人翻过寨门,打开来,众人一拥而入。
另一厢,杜云正守在道口,听崖顶传来号角声,相必已经得手。刚要招呼兵丁上山,只听得呼啦啦一片,从猫耳崖上冲下来一众贼人。众兵丁,早手痒痒,只恨没有先上崖顶,举弩往贼寇招呼。
贼寇们举起盾牌,拼死向前,逃命之心如溃堤之水。杜云见贼人冲的近了,心下焦急,左右察看,忽然大喝一声,抱起一根林中倒伏的枯木,往当先的贼人冲去。兵丁们见了,下巴都惊掉了,以致停了手,不敢乱放箭矢。当先的贼人冲的急,盾牌挡在身前,刚抬眼看一人奔来,就撞到了枯木上,闷哼一声,往后跌倒。其后的人又撞在他身上,一列人有如被锁链连着一样,依次倒下去。兵丁们看了,发一声喊,拥上来,刀砍枪戳,不多时便杀了二十几人。那些山贼也非善类,其中有不少亡命与官兵拼死。
杜云见一山贼肩上中了刀却不退,与官兵互刺而死,另一山贼,手中拿一狼牙棒,敲碎两个兵丁脑袋,而后被枪戳死。杜云不是擅杀之人,但看这景象,不觉热血沸腾,胸口中似乎有一只猛兽在张牙嘶吼,忍不住牙关发抖。
山贼越杀越少,最后十来个山贼,护住身后的二十几个女人、小孩。众兵丁挡在下首,不少人朝他们抬起箭弩。只见贼人中一魁梧汉子,满脸凶狠,似乎是贼首,上前大喊道:“请官军留手,我等愿降!”说罢,扔下手中大刀,跪在地上。众兵丁正待上前,贼首喝到:“我等落草乃不得已,今日投降多半是死罪,只求官军放过我等妻儿。”
兵丁中一兵头,先朝杜云一拱手,又对贼首说道:“尔等放心,依律既然降了,首犯死罪,从者充军,妻儿卖与富家为奴!”
“叮叮当当”贼人听了都扔了兵器,束手就擒。
杜云和兵丁押着贼人上崖,踏着地上的血迹。上到崖顶,张成等人早搜查完毕,寨子中间的空地上摆着搜出的财物,后来的兵丁一看,暗自咒骂。
张成见他们上来了,让他们把贼人押到一边,列好队伍。然后冲适才搜查的兵丁、衙役说道:“谢尊使已经看过了,地上的物件中没有她丢失的帅印。你们都把身上抖干净,敢私藏太尉府之印者,就地格杀!”又有伍长提着刀在队伍间巡视。
众人听了,左顾右盼,都拍拍身上,抖抖衣甲,“锵锵”似有金珠之声,伍长搜查,却报称未见帅印。张成正要发怒,谢婵止住他道:“那印他们身上怕是藏之不下,不如把贼人喊来问话。”她见这些人皆劲装铠甲,怀中只能藏些小物件。
众人一听,暗自窃喜。
杜云押了贼首过来,听谢婵说道:“昨日,有贼人在山下往曲阿的路上截杀官军,夺走护送之物,你可知道?”
那贼首一听,有恍然之色,答道:“我若说来,可有功劳?”
谢婵瞪眼道:“你若不说,立死!”
贼首咽了咽口水,说道:“我山寨半月之前来了几个外人,说是要拜山落草,我看他们身手十分了得,也就答应了。不想他们三日前也不言语便偷下山去了,至今也未归,原来是藏了祸心,要与官军为难,我可冤枉得很啦!”
谢婵问:“他们到底几人?”
贼首断然道:“五人。”
谢婵道:“你可记得他们相貌,若能帮官府画出来,就算有功。”
贼首一听,忙问:“有功,可否免死?”
谢婵道:“我会替你求情。”
贼首看她官最大,只得答应,又道:“那些人还送了我一柄大刀,好不锐利。”
士兵拿来刚才在崖下缴获的大刀,捧到谢婵跟前,只见刀的吞口上篆着一只朱雀。杜云大吃一惊,刚才在崖下没发现,指着朱雀道:“我这篆纹是...”因事关重大,又把话吞了回去。
张成看了,说道:“这种篆刻多用于府兵,那些人故意留下,分明想嫁祸给他人。不过既然想栽赃,或者与用此篆刻的人有私仇也未可知。”
杜云点点头,又听张成说道:“衙门有画师,把这些人押回去祥加审问。天色不早,你等快将这些赃物搬下山去,到了衙门再作分赏。”手指着刚才在后崖路上把守的兵丁。
那些人一听乐上心头,纷纷抢着去搬财物,小小一个装金子的盒子竟有两人一起搬。
张成又指着其余兵丁、衙役:“还不快押解人犯,将那死伤的兵丁抬下山去。”
杜云不禁发笑,看着张成,心道:“这县尉果然会用兵。”
张成朝谢婵拱手道:“下官如此处置,尊使以为如何?”
谢婵心念宝物,摆摆手道:“你尽可安排。”有些失望,跟随众人下山而去。
杜云对张成说:“这寨子如何处置?”
张成说道:“随它去吧,风吹雨淋的,过得两年就烂了。”
杜云道:“可是...”
话未说完,张成凑近道:“你也有功,财物自当分你一份,寨子中或还有证据,此事就交由官府处置吧。”
杜云听了,只得作罢。他哪知张成所想:“留着这寨子,哪日又聚了贼寇,我这县尉又有了用武之地,还能赚些财物,岂不乐哉?”是谓养寇自重。
回到曲阿城,将人犯押入县衙大牢,伤者送医,死者入殓,财物送入库房,明日再作分赏。兵丁各自回营,衙役也已散去,衙门早掌了灯。杜云正在房中休息,还想着白天之事,却听到敲门声,他朝门外问道:“何人?”传来的是张成的声音,杜云开门,让他进来。
张成转身将房门关上,这才走近来笑着说道:“杜郎跟随谢尊使一路辛苦,今日又有功,我和县令商议过,这点财物奉上,不成敬意。”说着从袖中掏出一袋珠宝,奉给杜云。
杜云瞧瞧袋子,却不伸手,说道:“我不要财物。”
张成面露尴尬,又挤出笑容道:“怕是嫌给得少了?”
杜云摇摇头说:“这财物于我并无多大用处,倒是那把刀...”
“啊哈!”张成说道:“杜郎原来是爱刀之人,且等我取它来。”说着忙出房而去。他们吞墨了钱财,总得封人口舌不是?
不久左右手各提了一把刀来,一刀无鞘,张成进来又关上门,将无鞘的刀递到杜云面前说:“这刀锋利得很,杜郎当心拿着。”
杜云接过刀,正是白天所见的那柄,掂了掂,其比之寻常的刀要重多了,怕有十余斤。他之前也碰过吴县朱家的刀,细看那朱雀纹,腹中不禁生疑。
张成看他神情,问道:“杜郎识得此刀?”
杜云却不置可否,若说识得,自己那日竟夜闯朱家,依律也是有罪,还是谨慎为妙。于是说道:“我是在猜这的刀是出自何处?”
张成捏须道:“这种刀非一方诸侯不敢打造,寻常之人也不敢用。”
杜云摸摸刀,说道:“这刀,我先拿着。”
张成摆手道:“你尽可多看,但此刀乃是物证,他日审案还需呈堂。我这还有另一把刀,杜郎不妨过目。”说着又将另一把带鞘的刀递给杜云。
杜云放下手中刀,捧起另一把刀来,连鞘比刚才那刀还重得多了。看那刀鞘年深月久,早将纹饰磨得破碎,然而却磨灭不了那股煞气,刀柄鱼鳞纹,柄端是个鱼头,口衔铜环。他手握刀柄,“呛”一声,拉出刀来,刀光如练,不禁叹了声:“好刀!”
张成搓手笑道:“杜郎可知此刀来历?”
杜云心中痒痒,喜上眉梢,乃接话问道:“县尉且说来听听。”
张成道:“此刀名唤破月,乃当年吴主孙权赐大将周泰所用,有鱼跃江河,破水中印月之意,且刀气生寒,犹凉于月,夺月之气象。”
杜云听了,赞叹道:“原来如此。”
张成又道:“此刀净重三十六斤,可想那周泰何其威猛。只是这刀久历沙场,刀锋也豁了口,周泰后人又不复乃祖盛名,穷顿时,竟将其买了。某有幸,无意中得之,修补一新,奈何战阵中使不动,只平常拿来练练臂力,着实可惜。我听兵卒说杜郎气力拔山,不如宝刀赠英雄了。”
杜云看那刀刃确有修补过得痕迹,难得修补得宜,仍不失为当世利器。正惺惺惜之,待听了张成赠刀的话,不禁两手显得哆嗦,紧握那刀,张着嘴,胸中纵有千言,此时却难拒绝。一时无话,又听张成说道:“县令知谢尊使因失了太尉府大印心中烦忧,想要解忧,又不知她喜好,恰好今日剿贼得了些珠宝、首饰,杜郎可知她受用些什么?”
这倒将杜云问到了,他略一思索,说道“该是金钗、金环。”他哪里知道?只是想起曹植的《美人篇》有言:“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
“好,好。”张成笑着告辞,出门而去。
不一会,他又来到王平的房中,同样送上珠宝:“公子,我和县令说过了,此次攻破贼寨,你着实立了头功,最该分赏。”
王平瞧瞧珠宝袋,背负双手,说道:“我非为了财物,为朝廷效力,只想逞千里之志。”
张成闻之,哂然一笑:“你身无一文,如何寻得门路,一逞壮志呢?想我十五岁便随父从军,三十有五才做到都尉,满身伤痕自不必提,身边的袍泽也不知死了多少。”
王平一听,才放下倨傲,接过珠宝。
次日一早,县令来到谢婵门前,敲门道:“尊使。”
屋内传来妙音:“何事?”
县令言道:“下官有事求见。”
“进来吧。”
县令推门而入,见谢婵一身便服,桌上放着两封信。他还未开口,便见谢婵指着桌上的信说道:“这两封信烦县令今日便差人去送。”
县令见一封信封上写着:征虏将军谢亲启,自然是送往淮阴的,另一封信写着:吏部尚书谢亲启,当是送往京师的,两封信都用蜡封了,别无其他。他将信收进袖中,答应道:“下官一定照办。”
谢婵又问:“你找我何事?”
县令说道:“昨日剿了贼寨,得了些钗、环,若分给那些莽夫,实乃暴殄天物,我看卿使貌比西子,不如...”
谢婵打断他话:“士卒们剿贼有功,把财物分给他们便是,无需给我。”
县令面露难色,说道:“下官所管地界出了这等恶事,怕是难辞其咎,且此案背后牵连甚广,一时也难以查到真凶。”
谢婵道:“此非你之过,因事涉朝廷机密,也非你所能担当。”
县令展眉道:“卿使如此一说,倒让我放心了,不知那些人犯该如何处置?”谢婵说道:“先让他们交代袭击我的贼人样貌,由画师画出来。你审问之后,再派人将他们押往京师。”
县令答应道:“如此甚好。”他还想着如何推脱这个烫手山芋,不想竟如此方便。
过得一日,审问完人犯,命人将逃犯画像张贴县境,封了卷宗、物证,县令乃差人押解人犯随谢婵、杜云一同前往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