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于校场上看魏骧训练士卒,只见之前使刀的每人一根木棍,两人一组互斗;之前使枪的每人一根竹竿,也两人一组互斗,如此打斗不会伤到对方。
木棍比之刀更沉、短,且不灵便,要用两只手握才能抓得牢,如此打斗耗费体力,让士卒知道兵器短的缺点。
竹竿比之枪更长,枪长一丈,竹竿却长一丈六尺,且更柔,用之打斗也不灵便,让士卒知道兵器长的缺点。
过了两日再看,拿木头的又与拿竹竿的互斗。
杜云看了,似有所得,去城中问王平。
王平听了他言,说道:“武艺与兵法实乃殊途同归,皆重于实战。就如‘祖逖破甲刀’,以我学武之根基,也难将其用于比武。盖因此刀法本是从战阵的刀招中取其精要,然而刀招有限,临敌却万变,故需以实战磨练。若临空虚砍,终究难以上阵。兵法也是如此,兵书中只扼其精要。”
杜云自然明白他所说的道理,以他武功之高,难逢敌手,倘若未遇见夏侯泓,又怎知道他自己的武功大有不足之处呢?至于兵法,自己也曾学过,可真到带兵,则不知所措。《孙子兵法》所言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只五个字,何其扼要?至于怎样才能‘信’、‘勇’全无说明,是以临机应变更重于兵书。
杜云对王平道:“士稚此言有理,回营我便让亲兵捉对厮杀,磨练刀法。”又问道:“练弓经年累月也难成,已时不我待,可魏司马何不让新军练弩呢?”
王平道:“想来弩射易练,所以先练刀枪。且阵中常分三军,弓弩、枪盾、骑矟。我军马少,步卒却多,可以使枪盾对骑矟,近身则以刀。”
杜云点点头,告辞王平,回营训练亲兵。
彭城的将军府中,赵国镇东将军石辛问幕府参军李仲道:“临淮可有动静?”
李仲道:“细作飞鸽传书,临淮晋军砍伐树木、竹子用以训练新军,尚未举兵西行。”
石辛负手来回踱步,说道:“洛涧的浮桥不是已经搭好,怎会没有动静?”
李仲道:“将军无需多虑,桓温不救寿春,岂不正合我意?”
石辛道:“寿春乃淮南锁钥,他焉能不救?搭设浮桥、训练新军莫不是掩人耳目,另有晋军暗地西行?”
李仲道:“即便要西行,也需过洛涧,但斥候并未见到晋军渡过洛涧。定是桓温顾忌将军会乘虚而攻临淮,所以才犹豫不决。”
石辛摇头道:“桓温诡诈多端,又有那谢石的水师,岂会忌惮于我?”
李仲探头轻声道:“不如,不如派人刺杀于他。”
石辛一双碧眼,盯着李仲问道:“刺杀?”
李仲被他盯得发毛,说道:“卑职以为只要桓温一死,群龙无首,淮南必破。”
石辛道:“此事可有成算?”
李仲道:“有六成把握。”
石辛笑道:“还不快去办。”
李仲得令而去。
寿春城已被攻了十余日,临淮徐州刺史府中,桓温、桓冲、王平三人围着地图而坐。
桓冲道:“临淮西北有淮水天堑,西南有丘陵可以伏兵,东南地势虽平坦,尚有一条河道可以设伏,东北地势开阔低洼,无险可据,赵军必从此渡淮水而来。”
桓温说道:“我原本想大张旗鼓西行,又命谢征虏守洛口,引石辛前来攻临淮,只是担心他多疑,不敢渡河。”洛口是洛涧汇入淮水之处。
王平道:“石辛怯于谢征虏的水师,即便移师淮水,其大军依旧不会南渡,我料他只会派出小股骑兵偷袭。”
桓冲道:“若是我军渡过淝水,想必石辛定会疑虑全消。”
桓温摇摇头,说道:“不能过淝水,石辛于我好似锋芒在背,使我不得全力而攻石癸。”
桓冲道:“如此倒是难为了。”
桓温道:“容我再想想。”
是夜月黑风高,桓冲、王平各自离去,桓温回屋歇息。
刺史府四周把守严密,其内又有亲兵巡逻。
一个婢女正从廊下经过,守卒拦住她道:“你是何人?”
婢女躬身道:“婢子翠儿,前去侍奉公主。”原来桓温的夫人南康公主也住在府中。
守卒道:“抬起头来。”
翠儿抬起头,守卒用灯笼一照,果然是翠儿模样,于是放她过去。
翠儿入到里院,桓温屋前也有亲兵把守,亲兵见翠儿过来,拦住她道:“你来作甚?”
翠儿道:“往屋中侍奉公主。”
亲兵皱眉道:“公主今夜不在此屋中。”
翠儿道:“公主正在屋中。”
亲兵回神思索,忽见寒光一闪。亲兵瞠目结舌,一柄匕首已插入他喉咙。亲兵要倒,翠儿忙出手扶住,将其拖到院中矮树下,藏于阴影中。她拔出匕首,收入左袖暗暗缚在手臂上的短鞘内,又取下亲兵腰间长刀,缓缓抽将出来。
翠儿行到屋檐下,轻轻推开桓温的屋门,侧身潜入,又轻轻合上门。
桓温正思考诱敌之策,辗转难眠。忽听得细细的开门声,一个人影进屋来,缓缓走向他的寝室。桓温眯着眼,故意打起鼾声,又踢踢被子,见那人影见他动静,停下脚步。待他不动了,又蹑手蹑脚走过来。桓温将右手伸入枕下,全神贯注。
翠儿走到桓温榻前,举起长刀,照着他身子猛劈。孰料桓温大喝一声,手中多出一柄长剑,“呛啷”一声,翠儿的长刀断作两截。翠儿骇于其利剑,更骇于其武艺。桓温从枕下抽剑,后发先至,以剑斩断翠儿长刀,跟着踢出一脚,逼退翠儿,身子一挺,立于榻前。
翠儿忙往外逃,桓温追了上去。眼见翠儿逃到院中,桓温一脚还未跨过门槛,却见一物飞来,不禁“啊”一声叫喊。
听见桓温的叫声,翠儿定睛往屋里看,原来她刚才将匕首射向桓温。但屋内黑暗,看不真切。翠儿正要上前去一探究竟,却见桓温颤悠悠跨出门槛,右手提着剑,左手捂着胸口,胸口上还插着半截匕首,高声喊叫:“抓刺客,快抓刺客!”喊了两声,颓然倒在地上。
翠儿要上去补刀,刚走两步,便听见许多脚步声,铁甲锵锵,廊檐下跑出两队亲兵来。翠儿忙转身跑出内院大门。而门外也有亲兵,持刀拦住她问:“谁人?”一边以灯笼往她面孔上照。
翠儿忙喊:“我是翠儿,将军被刺客伤了,快进院去抓刺客!”
亲兵见是翠儿,又听将军被伤了,忙冲进内院去。
翠儿趁乱出了刺史府,街上已经宵禁,忙施展轻功而逃。府外的士兵喝不住她,忙张弓搭箭,一箭射中其背。士兵追过去,却被她钻进巷子里逃跑了。
内院的亲兵团团护住桓温,亲兵头领一探桓温鼻息,并未死去。又搜索房屋,确定里面无人,才将桓温抬进屋中,放在榻上。
亲军司马郭翼赶到榻前,命人传伤医来,挨近桓温的脸喊:“将军,将军!”却见桓温忽的睁开眼睛,郭翼吓了一跳,刚要仰起身,被桓温揪住衣襟,拉到嘴边,细声道:“让亲兵都退下。”
郭翼一听,忙起身,转头命令亲兵道:“尔等都退出屋外!”
等亲兵退出屋子,郭翼才跪在榻前,凑近桓温的脸道:“将军,是否要交代后事?”
“啪”一声,被桓温拍到脑袋,郭翼愕然。见桓温坐起身来,左手拿开胸前的匕首,扔在榻上,捂着右臂,说道:“传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刺史府。”原来,桓温看到翠儿扔来一物,忙用剑格挡。宝剑锋利,竟将那物轻易削断,然而其虽有失偏差,却力道不减,正中桓温右臂。桓温用左手一摸,才知她扔的是一把匕首。此时右臂受伤,又不知屋外还藏有多少刺客,于是他用左手忍痛拔出匕首,佯装被射中胸口,一边高呼亲兵来救,一边倒地装死。不过彼时,桓温心中已萌生瞒天过海之计。
郭翼领命,忙下去安排。
伤医替桓温包扎好伤口,退了下去。桓温已命人传了桓冲、桓云、桓熙来。
三人站在榻前,听桓温道:“这刺客不知是否为石辛所派?”
桓冲道:“自兄长出镇淮南以来,便有刺客行刺。无非是朝堂或赵国所派,如今大敌当前,朝堂中人必不会自毁长城,该是赵国所为。”
桓温点头道:“命军中举丧,由二弟领大军西行,渡过洛涧。”
桓冲道:“兄长想以此计瞒天过海,只唯恐不密。”
桓温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就看石辛是否心存侥幸。”
桓云道:“兄长是因我鲁莽,才命我领军,要使那石辛掉以轻心。”
桓温笑道:“难得二弟粗中有细,既然你都看出来了,自然难欺石辛。改命陶别驾统领全军,二弟为副。”
桓云吹着胡子,双手叉腰说道:“哼,让我听命于他?”
桓温看他模样,笑道:“如此倒是可以蒙蔽石辛。”
桓冲道:“此事是否该告知公主?”
桓温以手止住他道:“不可,那翠儿就出自夫人的使女,也不知还有细作否。”
桓云道:“且将那些下人通通抓起来,严刑拷问。”
桓冲道:“不可逾越,如此公主必不与我等干休,不如请其自行拿问。”又对桓温道:“倘若公主不知底细太过悲伤而生不测,岂非罪过?”
桓温捋须,皱眉不语。
桓熙道:“父亲,不如让孩儿陪着母亲吧。”
桓温点点头。
事情报予南康公主,公主立时昏倒,待醒来后,去见桓温‘尸首’,得知已被殓入棺木。公主命开棺来看,只见尸身没有头,脖子上齐齐的露着血肉,顿时又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已在榻上,旁边守着桓熙。
公主问桓熙:“你父亲的头颅哪里去了。”
桓熙道:“被刺客割了去,已不知所踪。”
公主听了大哭。
桓熙只是不停安慰。
杜云看魏骧已让士卒着重甲,持真刀真枪互斗。他早听王平所言,命亲兵也披重甲如此互斗,想着光在营前平地训练有失实战,于是回营点齐亲兵,各着重甲,携刀枪、弩箭去营外山坡训练。
等到了一处山坡上,亲兵皆累得气喘吁吁,只恨甲重。杜云命兵不解甲,歇息片刻,再捉对厮杀。山坡脚下有条溪流,溪流边有开阔的沙石地,杜云令练弩的士兵去溪边练习,免得误伤人,也好寻回箭矢。
杜云正观看众亲兵练习刀枪,山坡下跑来一队率,禀道:“将军,不好了,溪边有一女子被射中后背,倒在地上。”
杜云一惊,暗道糟糕,忙跟着队率跑下山去。溪边的士兵都停下手中的弩,远处还围着几个士兵。队率指着围着人道:“就在那边。”
杜云跟他跑近去一看,果然有个女子背上插了箭矢,杜云探她鼻息,却还有命。他忙解甲,将女子背在背上,对队率道:“令士兵停了练弩,去山上操练刀枪,本将且送她回营医治。”
队率得令。
杜云背了女子一路快行,回到营帐中,将她俯卧在榻上。喘了几口粗气,又找了医官来,令其给女子医治。
医官剪开女子背部的衣衫,见除了箭伤之外,还有一道旧刀疤。医官拔出箭矢,清理完伤口,敷上金创药,包扎好,再往她背上盖好衣衫,才下去煎药。
杜云给煎药医官看了自己的七宝丸,问道:“此药能用否?”
医官拿起一颗看了看,又闻了闻,捣碎开,再看了看,闻了闻,问道:“此药从何而来?”
杜云说了来历,医官道:“既是花太医调制的伤药,当然可用。”
杜云回帐给女子喂了七宝丸,等了一个时辰,女子才悠悠转醒。那女子看看杜云,又看看营帐,问道:“我在何处?”
杜云道:“此地乃临淮城外,军帐之中。”
女子又问:“你是谁人?”
杜云自报名姓,又问女子道:“巾帼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女子道:“妾名唤雪仙,家住下蔡。”
杜云知道文人雅士称梅花为雪仙,料想此女子出身非小户人家。只是下蔡现已为赵军所占据,也难将她送还。又问:“下蔡距此不下七百里,你何以至此?”
雪仙反问道:“我怎会至此?”似乎想起什么,原来她就是刺杀桓温的“翠儿”。
杜云见她因伤而思虑不清,不便多问,于是告辞,让其歇息。
刺史府中挂起白幡,桓温戴着面具坐在府内的望楼上,问郭翼道:“刺客抓到没有?”
郭翼道:“并未抓到,只找到这个。”说着将一个皮面具交给桓温。
桓温看了看,说道:“这面具与翠儿相似。”
郭翼道:“想来翠儿已遭不测,不过其尸首尚未找到。”
桓温道:“若找到那个刺客,不要抓她,让她逃跑。”
郭翼拱手称是。
魏骧往杜云营中报信,找到杜云道:“辅国将军遭刺客所杀,现由陶别驾统领全军。”
杜云大惊失色,问道:“何以会这样?”
魏骧摇摇头,说道:“刺史府已举哀,杜将军可前往致哀。”
送走魏骧,杜云命医官好生医治雪仙,自己往城中去致哀。
雪仙伏在榻上,做了个梦,梦见回到家乡。天空中飘着雪花,父母亲人正在家中饮宴,她瞧了一眼屋中的欢笑,挎着竹篮,踏在院子中的雪上,走出院门,外面树木银装素裹,几处炊烟。一株大梅树就在离院子不远的地方,满树的红花。她走过去,放下竹篮,取出酒肉,祭拜花神。忽然听得马蹄声响,庄子里四处传来呼喊声,凶狠的士兵骑着大马,挥舞着雪亮的刀,横冲直撞,赤色的旌旗上绣着一个“桓”字。一个骑兵向她冲过来,雪仙忙起身逃跑,逃不过,却被一刀砍中后背,鲜血洒在白雪上,好似梅花。
雪仙从梦中惊醒,四下看看,帐中无人,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起身来,挽了个儿郎发髻,披上一件杜云的长袍,逃了出去。亲兵们已出营,正在山坡上训练,无人留意她走,远处望见的还道是杜云。
杜云往刺史府拜祭了桓温,又找王平,两人在府外食肆中吃了些面饼、肉汤。
杜云问道:“辅国将军何以会被人刺杀?”
王平道:“我也是听闻,桓辅国的夫人南康公主身边藏了个扮作使女的刺客,名唤翠儿,趁夜杀了守在桓辅国屋前的亲兵,又进屋中刺杀了已睡下的桓辅国。”
杜云道:“旁人就没认出刺客来?”
王平道:“那刺客也不知如何蒙了张披面具,竟与翠儿十分相似,又是夜里,因此没有认出来。”
杜云半信半疑,问道:“竟有这等事?”
王平道:“我本也不信,看过那皮面具,才道是真。”
杜云问:“那翠儿长什么模样?”
王平指着食肆墙上的画像道:“这里已经贴上了。”
杜云看看画像,半分不认识。叹了口气道:“刺客竟无孔不入,也不知是谁人所派?”
王平道:“诸将皆以为是石辛所派,唯独桓家人说是鬼社所派。”
杜云之前听郭槐说起过鬼社,问道:“这‘鬼社’到底是什么?”
王平摇头道:“极其隐秘,无人知其面目。”
杜云与王平吃过面,各自道别。
杜云回到营中,已不见雪仙。找来医官问,医官只是告罪,不知其往何处去了。
举丧七日,桓温的棺木被仪仗送出城外。公主连同众侍从一路哭嚎,当真撕心裂肺,沿途的百姓看得稀奇,指指点点。往西南一处青岗上葬了,又着亲军守墓。
彭城将军府中,李仲禀报石辛:“桓温已下葬!”
石辛睁大眼睛问道:“果真?”
李仲道:“那刺客虽以匕首伤其要害,但无法究其生死,卑职以为我军尚不可轻动。”
石辛皱眉道:“刺客出自鬼社,非寻常可比,虽无法究其生死,然而细作就不能探以虚实?”
李仲道:“桓温之墓有亲军守灵,细作近不得。只是那南康公主之哀实非作伪,却又有传言称桓温未死,因此还需细探。”
石辛点点头,问道:“桓温既死,谁人领兵?”
李仲道:“现由别驾陶洵领兵,桓云为副。”
石辛一听,哈哈大笑:“陶洵、桓云?”
李仲道:“将军,陶洵久治临淮,素有令名,得桓温信任,而桓云骁勇善战,也不可小觑。”
石辛道:“陶洵知文不识武,桓云有勇无谋。若是晋军以桓冲领兵尚足惧,而此二人领兵我无忧矣。”又问:“晋军几时西行?”
李仲道:“陶洵尚在整肃兵马,还要祭祀天、地、军神。”
石辛道:“谢石有何动作?”
李仲道:“已举兵沿淮水西上,不过陶洵并未受诏命、符节,无以节制谢石。”
石辛道:“千万小心谢石。”命他退下。
李仲告退而去。
石辛又召集各军将领议事。
左部骑兵偏将屈孤,右部步军偏将王腾,前部司马李驹,后部司马姚显,幕府司马邓恒,皆聚于帐中。
石辛言及桓温丧事,说道:“现临淮别驾陶洵出师在即,淮阴谢石率水军西行,众将以为如何?”
李驹禀道:“卑职以为谢石将趁陶洵西援寿春之时,守临淮以北之淮水,以防我军南渡。”
石辛道:“有理。”
屈孤道:“即便如此,也难挡我军渡淮。我军可从洛口渡淮,追击陶洵军侧背。”
石辛道:“不妥,若追击陶洵,他势必回师临淮,则临淮难下。”
王腾道:“看来将军必欲取临淮。”
石辛道:“不错,临淮一下,我军可直逼建康,晋国水军必然要回师守大江。”
邓恒道:“临淮北控淮水,东可攻淮阴,西可攻寿春、合肥,南可攻广陵,乃必争之地。”
屈孤道:“我若攻临淮,一来有谢石的水军阻挡,二来陶洵依旧可回师来救,恐也难下。”
石辛哈哈一笑,说道:“于谢石可调虎离山,于陶洵可以逸待劳。”
诸将不解,相互对视,只邓恒明白,说道:“将军妙计。”
石辛得意道:“你知我筹谋,且说来听听。”
邓恒道:“将军可派水师沿涡水南下,攻占洛口,谢石势必引兵西去,夺取洛口,并加以防守,以保陶洵军的粮道及退路,此为调虎离山之计。谢石军西去,再命泗水水师南下屯于泗口,威慑淮阴,如此我军可安渡淮水。淮水既渡,兵围临淮,陶洵势必日夜兼程回师来救,我军铁骑可于半道截杀,此乃以逸待劳之计。”
石辛摸摸颔下卷曲的黄须,说道:“知我者,邓郎也。”他一早往来调动赵军骑兵,是想借此迷惑桓温,并试探谢石举动,暗地里已整备泗水水师,乘机南下泗口。谢石若要分兵防泗口、洛口、临淮,诚为难事。
桓温下葬三日之后,陶洵于临淮东郊祭拜天、地、军神,奉献三牲五谷。众将陪同祭酒,杜云看那旗幡上画着军神,问王平道:“那军神怎生着牛角?”
王平悄声道:“小声点,此乃蚩尤神,不可造次。”
杜云收声,听陶洵宣读祭文,所言都是骈句,什么“帝承天命,得传国之玺,胡虏贪残,失万民之心,今以雄武之师,攻暴虐之众,匡正之功,耀于庙宇,大德以昭,日月同光……”云云,一句也不懂。
磨磨蹭蹭弄完,誓师出征,陶洵、桓云、桓冲、杜云等领大军西行,留魏骧、王平、桓熙守临淮。谢石率水军于临淮南岸下寨,艨艟、斗舰布于淮水之上。
大军行了七日方到洛涧,早有邓遐的三千士卒驻扎洛涧东岸,守着浮桥。大军从浮桥渡过洛涧,于西岸扎营,粮草自临淮送来,皆囤积于此处。
杜云领着两万士兵跟随出征,刚开始之时,心中忐忑难安,为众将士生死难安。直至行军七日,才觉得沙场终是无情,天命难料,但也存着一念。于临淮之时,祭拜天、地、军神,就为存这一念,求胜、求生之念。
既过了洛涧,离淝水只一日的路程。中军大营,陶洵接到陆馥派来的信使,言明寿春战况。寿春每日战况皆飞鸽传书给临淮,只是大军已动,这几日军情如何,却无从得知。
陶洵看了书信,才知寿春无恙。
寿春城下,赵军果然以木框装石,沉于护城河,填出道路,又阻断水路。晋军艨艟再未进护城河中来,赵军舍了壕桥,直接通过道路进攻城门、城墙。如此一来,就是耗以士兵、粮草。
石癸此次统兵十万而来,分作四军,每军两万五千人,前军石隼和右军呼延突攻寿春西面与南面。寿春东、北两面临水,难以集结人马,只得以小股骑兵监视。
攻了大半月,赵军战死一万余人,寿春的守军死伤五千余人。不过晋军的死伤尽可以通过水门送出去,新兵也可通过水门送入城中。陆馥早编练了一万新军,随时往城中补充,若有欠缺,水兵也可补上。说来赵军若想拿下寿春,唯有攻破城门而入,于城墙之上厮杀终究是填命。
石隼望着冲车撞击城门,不禁咬牙切齿,每撞一下都破城有望。城门之下,一辆冲车正在冲撞城门,护城河这边还摆着两辆被破坏的冲车。
城楼之上,门楼被烧毁半边,晋军士兵将余下的三个大铁球推下城去。“轰隆”,城下的冲车被铁球砸坏,撞门的赵兵被箭矢杀死。后面的赵兵拉住系在冲车后面的绳索,将绳索的这端系在马鞍上,六匹马一齐拉动,将冲车拉过河来,扔在一旁。一辆新的冲车又从阵中推出来,推过河去,冲车上的遮板被矢石砸得“咚咚”作响。
城上没有了铁球,也不再朝遮板上射箭、砸檑木滚石,而是浇下火油,扔下柴草,一个火把扔下。遮板下的赵兵狼奔豕突,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还未逃出几步,却被箭矢射死在路上。
石隼看着城门下的火焰却哈哈大笑,说道:“晋军终于技穷了,看这火将城门也烧掉!”
过了一阵,冲车连同城门都已经被烧坏,零星的火焰,冒着青烟。赵兵们举着盾牌过河来,跑到城下,看那城门已被烧朽,忙将绳索绑住烧坏的冲车。绳索那头,战马一拉,将破损的冲车拉了回去。后边的赵兵扛着一根圆木过来,直接撞向城门。
城楼之上,又是射箭,又是扔扔檑木滚石。“轰”一声,城门散了架,朝外倒了下来。
石隼望见,摸摸鼻梁,哈哈大笑。
城门倒下,城下的赵兵却愣了,原来里边的城门洞已经被填充了东西的布袋砌满。一个赵兵挥刀照着布袋劈砍,将布袋砍烂,露出里面的泥巴。他又揪住布袋,往外扯,布袋前后左右层层叠压,既牢固且重,竟一动不动。若不从最顶上一一挪开,势难清除。城上射下一支箭来,将他的背甲射穿,赵兵颓然倒地。
石隼得知情况,再也笑不出声来,气愤道:“这晋军着实奸诈至极!”
攻了一天,赵军疲惫不堪,退兵而去。
彭城飞鸽传书于颖口,再快马送与石癸大营。石癸得知临淮晋军已经西来,于是命石隼、呼延突放慢攻城,先休整步卒,只以铁骑兵守在寿春城外。
陶洵的大营,斥候来报,自涡水而下的赵军水师已攻占洛口。
陶洵大惊,忙命人召来诸将。
中军帐中,陶洵清癯的脸上,皱着眉头,说道:“赵军水师已攻占洛口,需请陆刺史来相助。”
桓云默不作声,只当未听见。
桓冲看了一眼桓云,对陶洵拱手道:“别驾似乎忘了,赵军已攻占西硖石,陆刺史的水师难以通过硖口。”
陶洵“哦”了一声,说道:“那快些请谢征虏西来相助。”
桓温道:“别驾可命快马送书给寿春,再由寿春飞鸽传书与临淮。谢征虏就在临淮城北的淮水南岸扎营,他收到书信自会西来。”
陶洵听了他言稍稍安定,又问桓云道:“建武将军以为如何?”
桓云道:“咳咳,如此甚好。”
陶洵心中大安,看了一眼杜云,名不见经传,也就不问了。
杜云本想说此乃赵军调虎离山之计,但见桓冲、桓云都言请谢石西来,还道水师可以分兵。
陶洵写好书信,急遣快马送去寿春。
过了一日,陶洵找来诸将,又问:“赵军水师近在洛口,怎不逆水来攻我浮桥,断我粮道?”原来,他到底不安心,过了一夜又想起这档子事。
桓冲抠抠脸颊,禀道:“赵军水师定然已想到逆水来攻,只是时机未到。至于粮道,若是浮桥被断,我军可绕道洛涧上游,上游水浅且窄,不利赵军行船。再者我军尚可依托于淝水,请陆刺史从合肥供应粮草,是以粮草无虞。”其实赵军不攻浮桥,是怕晋军因此心生疑惧,自洛涧上游渡河,回师临淮,反而于其不利,是以在尚未兵围临淮之前,不想打草惊蛇。至于绕道洛涧上游其实乃下策,上游虽不利于行船,但更不利于行军、运粮,因为上游水浅且窄之处往往山势崎岖,若真有道路可以运粮也费时费力,倒是以淝水供粮最为妥当无虞。
陶洵听了已不担心粮草,又问:“是何时机啊?”
桓冲“咳咳”两声,说道:“只在等待春汛,河水一涨,赵军斗舰可来往自如,那时再攻浮桥则事半功倍。”
陶洵听了“哦”一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但愿谢征虏能早日派兵来援。”又问:“我军何时解寿春之急?兵书上言:‘兵贵神速。’我军既已近在咫尺,何不从速渡河进攻赵师?”
桓冲道:“石癸人马众多,我军步卒难抗其铁骑,需乘其兵疲粮乏之时,再渡河攻之。现赵军攻城日久,其兵已疲,而粮未乏。只等春汛一至,陆刺史领水师沿淮水而上截其粮道,赵军必然退却,我军再乘势攻之,可获全胜。”
陶洵一听,觉得有理,说道:“‘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想来如此。”
杜云听他所说,知道是《孙子兵法》中言,不过这两句话有理则有理,于当下却百无一用。赵军于淝水以西攻城,晋军都是步卒,若渡淝水而攻赵军,难免要与赵军骑兵厮杀。杜云这两万士卒,除了亲兵,全然未带弓弩,必然难敌赵军骑射。即便步步为营,修造工事,解了寿春之危,赵军也可全身而退。至于截粮道,古来多少战事,因截敌军粮道而取胜者寥寥。只因战时除了以粮道不断运粮,也会在大军左近的险要之地筑寨囤积粮草,并以重兵把守,吃旧粮,囤新粮,以此长久作战。即使陆馥断了石癸粮道,石癸依旧可以带上所囤积的粮草,撤军至淮水上游的汝南,其骑兵一日可行两百里,三日便到,步军每日行八十里,八日可至。也就是说石癸只需囤积十日的粮草,就可从容退兵。而汝南是赵国军事重镇,陆馥想要远涉去攻,兵力不足、坚城难下且不说,同样需寻找地方囤积粮草,时间一长,劳师动众,靡费钱粮。《孙子兵法》的这句话倒是有用:“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陶洵又问桓云:“建武将军有何破敌良策?”
桓云目光闪避,说道:“卑职鲁钝,只会冲锋陷阵,无有良策。”他虽‘鲁钝’,也知桓冲所言只算‘退敌之策’,算不得‘破敌之策’,所谓‘可获全胜’云云,分明是虚。
陶洵见无良策,只得作罢。
石辛于彭城,听到谢石率军西去,不禁在堂中搓手道:“妙哉,妙哉!”命令李驹为先锋,领兵南下,急趋淮水。
淮水下游比之上游河面更为宽广,本不便搭设浮桥,临淮下游四十里处的河中有一个沙洲,恰好将河面剖为两半,赵军就借此地来搭设浮桥。石辛又命彭城水师沿泗水东下,驻守泗口,牵制谢石留在淮阴的水师。泗水经彭城、下邳往东南流入淮河。一应辎重皆用船载、马驮,行兵迅速。
谢石的战船只三日便赶到洛口,却早被赵军的哨船发现。赵军水师得知他来识趣的撤回涡水,不敢直撄其锋。
陶洵得知谢石来,大为心安,又亲自送酒肉去犒军。
到了谢石营帐,谢石请陶洵上坐,两人寒暄已毕,陶洵问道:“谢征虏既来,想必临淮无恙吧?”
谢石右手一捋面颊上的髯须,说道:“卑职来时,临淮安然无恙。”
陶洵道:“如此便好,现寿春被赵军所攻,已近一月,征虏可有破敌之策?”
谢石道:“别驾宽心,现我大军云集于此,赵军虽强,实难敌也。别驾可派兵入寿春,助家兄守城。再多伐树木,以备渡淝水之后修造营垒,营垒一成,赵军不战自退。”
陶洵听了,笑道:“有征虏之言,某可安枕矣。”
赵军泗水水师进抵泗口,结水寨而守,正对南岸的淮阴。
晋军淮阴水师只派战船袭击泗口,并不猛攻。
李驹已在淮水搭好浮桥,其间并未见赵军水师来袭。
石辛乘机率骑兵三万、步卒四万南渡淮水,于临淮城东北二十里处扎营。石辛正望着士兵搭设营帐,邓恒过来禀道:“将军,此处地势低洼,若逢春雨连绵,势必寸步难行。”
石辛觉得有理,下令将大营南移至临淮城东二十里处。
桓熙遵父亲之命,单独领了南康公主来登望楼。楼高四层,每层皆有亲兵把守。公主看到处是亲兵,责备桓熙道:“熙儿怎生领我登此高楼,倒让士卒见笑?”每上一层,便兀自整整衣衫,摸摸发髻。
登到顶层,见桓温正坐在案前饮茶,案上还放着面具,公主大骇,惊道:“这死鬼怎会在此?”
桓熙赶紧说道:“母亲勿惊,阿父并未亡故。”
公主走过去,隔着一丈,仔细打量,正是桓温无疑,这才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一边说道:“郎君欺我太甚!”
桓熙赶紧起身,过去相扶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此乃为夫之过。”
公主擦擦眼泪,胭脂都花了,说道:“你既未死,何故欺我?”
桓温忙给桓熙使眼色。
桓熙上前扶住母亲道:“因那翠儿在逃,阿父如此只为掩人耳目,暗地已派人去擒她。”
公主咒道:“那贱婢着实该杀,敢刺我夫君!”
桓熙道:“也不知母亲身边还有刺客否,所以只领母亲一人来见阿父?”
公主瞪了他一眼,说道:“你道阿母身边皆是刺客么?”她的侍从多半是从宫中带出来的,自小相识。
桓熙忙低头道:“孩儿不敢。”
桓温道:“此事也怨我,防备不周。”
公主想想,说道:“不如将他们一一审问,只是莫要动刑。”
桓温道:“怎能如此?为夫相信他们。”
桓熙道:“不如先将他们禁足于内院,待抓到翠儿审出同党,再放不迟。”
公主见不用审问,只是禁足,便道:“如此甚好。”又道:“只是此后无人侍奉于我。”
桓温道:“为夫替你梳妆便是。”
公主听了一笑,揪着他的胡须道:“夫君可莫欺我!”
桓温拱手道:“岂敢,岂敢。”
桓熙将公主的侍从尽禁足内院,又将公主的妆奁放进望楼里,桓温果然每日给公主梳妆。公主梳完妆才回自己屋中,桓熙买了一个小丫头侍奉她。
桓温得郭翼禀报:“斥候来报,石辛已于下游四十里搭设浮桥南来,扎营城东二十里处。”
桓温道:“敢于二十里扎营,是不知我骑兵战力!”
于是命桓熙领三千骑兵夜袭敌营。
临淮本有士兵六万,加之杜云的两万,共计八万,现陶洵领了四万五千步卒去,还剩三万五千人。城中三万人,城外西南丘陵中伏了五千人。
在石辛看来,晋国新军不堪一击,桓温手中的六万精锐倒是棘手。现在只需围城打援,先攻破回援的陶洵军,再往东攻破淮阴——谢石的老巢,最后攻破临淮。即使临淮一时难下,但其无援兵,早晚得破。待西边寿春战事一了,再与石癸合兵一处。
赵军刚扎完营,士兵安寝,以备明日之战。至丑时,鸡尚未鸣,一支轻骑兵已悄然而至。桓熙于马上,拔剑道:“杀呀!”三千骑兵避开拒马,直杀入赵军营中,马踹连营。赵兵跑出营帐,来不及披甲,捉了刀枪来抵抗,于黑夜中,分不清敌我,被晋兵所杀死者有之,自相残杀者有之。
石辛持刀出帐来,一骑近前禀报:“将军,有赵军来袭。”原来是亲兵。
石辛问道:“多少人马?”
亲兵道:“夜里不明敌军底细。”
一个人赶过来,没有着甲,只披了长衫,趿着鞋。石辛对着帐外的灯火一看,乃是邓恒。
邓恒上前拱手道:“将军,袭营者该是晋军的骑兵。”
石辛稍一思忖,便道:“不错,踏营自然是以骑兵为先。只是夜里敌我难辨,恐我军自乱,反增死伤。”
邓恒道:“桓温只有三千骑兵,并不足惧,请将军命各军自守营盘,不得出营而战。晋军攻不破营盘,自会离去。”
石辛道:“此法甚好。”命亲兵传令各军结阵自守,不得出营而战,违令者视作晋兵一律射杀。
桓熙自赵营之西杀入,自东杀出,然后折向南,绕回临淮城。
石辛各军于营内结阵防守,再无自相践踏者。
等到天明,石辛才传令各营挖掘堑壕,架设拒马。囤粮之所,更是深沟坚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