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子见圣手书生夫妻皆已丧命,却搜不出《千毒录》来,对手下庄客说道:“将他们夫妻连同坐骑全送去柳叶庄,就说没有找到《千毒录》。”
庄客拱手称是。
周公子略一思忖,又说:“还是我亲自送去,免得尔等嘴拙,反惹出事端!”看了一眼快刀李的尸首,说道:“将快刀李及其从者放火焚了,骨灰撒入江里喂鱼,此事不得泄露半句!”
庄客说道:“小人遵命!”
这周家庄竟敢私造弓箭、豢养兵马,其实只缘于水贼得势,而官府却无力剿灭。对民间结寨保庄睁一只眼闭一眼,若还能协助官府杀贼,那是再好不过。
如今临沅城中并无郡守,那老郡承只等诸葛邪前来上任,便可离开这武陵,回江陵安度晚年。
洞庭湖上,二十艘斗舰由东向西驶往临沅。
战船之上,水师裨将陈汜对诸葛邪说道:“郡守,再往前就是沅江口,其南面为关公角,正是水贼结寨之所。”
诸葛邪摇摇羽扇,说道:“想我这堂堂郡守,居然还要水师护送才得以上任,官府颜面何存啦?”
站在一旁的胡不二心想:“若不是要走水路,本也无需水师护送。”
其实诸葛邪走水路也是迫不得已,这船上还载着鼓桴,倘若走陆路,还不吓坏官道上的百姓?
陈汜赔着笑说:“这……寻常官员上任不过数十随从,唯有诸葛郡守可以如此风光。”
诸葛邪问道:“这水贼到底有多少人马?”
陈汜说:“汉寿有民五千户,水贼怕不下四千兵。”
诸葛邪心想:“依他所言汉寿百姓岂不多半从贼?”说道:“果真这么多,叫我这郡守的位子又怎能坐得安稳?”
陈汜心想:“你有长史不做,偏要做这武陵郡守,岂非自讨苦吃?”嘴上却好言相劝:“郡守无需着恼,这贼人安于湖泽,只要不去招惹,定然无事。”
诸葛邪说:“都尉此来何不顺道剿灭这班水贼?”
陈汜说道:“郡守有所不知,这班贼人入水为贼,上岸却为民,难以分辨,剿之不尽。若惹得它怀恨寻仇,反于临沅城不利。投鼠忌器,还是避走为妙。”原来,官军并非没有剿过水贼。三年前便直捣贼窝,焚其营寨。只是贼人逃往岸上,遁入蛮疆,官军难以将其尽剿。
一待官军退去,水贼复又立寨。反正羊毛并不出在贼身上,无非多行劫掠。且那贼首霸洞庭怀恨在心,竟引兵攻破临沅城。郡守虽逃得性命,却被罢官问失城之罪。此后更无人敢接任郡守,眼下只由郡承代职。
诸葛邪听了,却说:“我倒是想去看看那贼寨,不妨往关公角走一遭。”
陈汜怕他有失,劝道:“郡守千万不可犯险。”
诸葛邪笑道:“陈都尉莫非胆怯?”
陈汜说道:“卑职敢亲临矢石,何惧之有?只是郡守若有差池,我百身莫赎。”
诸葛邪说:“不知本官之言,算不算得将令?”他乃朝廷所封荡寇将军,陈汜只是司马无忌帐下提拔的佐将,给了个杂号都尉,不可相提并论。且此来,本就以诸葛邪为尊,发号施令。
陈汜听了,只得躬身道:“自然算得,下官遵令就是。”
陈汜命人打出旗号,战船如雁行排列,驶往关公角。还未望见贼寨,只见水面芦苇密布,战船收帆减速,摇橹前行。
忽然听见一阵鼓响,有十余条小船钻出芦苇,行于水面,贼人在船上摇旗呐喊。贼船之小比起斗舰,真是小巫见大巫。贼船上只能载二十人,斗舰载二百人也轻松。
陈汜望了望,心想:“不过是虚张声势,这些贼人好比蝼蚁,岂能挡我?”对诸葛邪说道:“郡守,可直捣贼营。”
诸葛邪说道:“进兵。”
陈汜下令进军,沿芦苇间的水面而行。贼船又钻入芦苇丛,施放暗箭。斗舰有女墙防护,不予理会,继续前行,进至关公角。
这关公角其实就是由南而北伸入湖中的一块陆地,细细长长,好似犄角,上边还有山岭。这“犄角”又将西边的湖面切出一块来,形成一个半封闭的水泊。水泊西岸港汊极多,可通往沅江、资水,以作退路。传说关羽曾在此地训练水军,故称为关公角。
陈汜走水深处,驶近贼寨,望见其中旌旗摇动,不知虚实,岸边却无船只,对诸葛邪说道:“这班贼人只怕已逃之夭夭,于营中故布疑兵。”
诸葛邪察看地形,说道:“此处虽险,却挡不住水军。”
关公角通往陆地一条道,确实易守难攻。但是水贼没有战船,终非官军敌手。倘若被截断陆路,又遭水师围攻,反而成瓮中之鳖。
陈汜问道:“郡守,该如何行事?”
诸葛邪说:“我婚期将至,想邀霸洞庭赴宴。”
陈汜惊讶道:“啊?”
往岸上扔下几块木牍,水师调头离去。
战船转而往北,入沅江,行百里水路来到临沅城外。放下诸葛邪所部兵马,陈汜复又扬帆顺江而下。
诸葛邪抬头看了看高大的鼓桴,对胡不二说道:“不二,在城外扎营,安置人马。”
胡不二拱手称是,与刘猛一起在城外扎营,安置这一百氐兵,还有鼓桴。
诸葛邪领着张氏兄弟入城去。
老郡承交割完武库、卷宗,听诸葛邪问道:“城中有多少士兵?”
老郡承说:“这城中有五百士兵,并两百衙役。”
诸葛邪说:“这五百士兵怎么挡住洞庭贼寇?”
老郡承睁大眼睛,说道:“挡得住,只要封闭四门,那贼寇便进不来。”
诸葛邪心想:“分明睁眼说瞎话。”又说:“不妨清点其人数。”
老郡承面色不改,说道:“这有何妨?明晨叫士兵集于府外就是。”
次日,士兵与衙役果然聚集于衙门之外,诸葛邪一经清点,士兵只三百人,衙役倒是有二百五。他问兵曹:“老郡承何在?”
兵曹禀报道:“老郡承今晨已离去。”
诸葛邪听得脸色一变,说道:“他倒跑得快!”
兵曹问道:“郡守,是否要派人去将他追回来?”
诸葛邪摇摇头:“不必了,如今怕是杀了他也凑不齐人数。”命张一笑为功曹从事,张三叹为功曹书佐,重新造册,署理兵马钱粮。
皇甫家的医馆之内,醉头陀、雷摩柯已擒来七指鼠。
杜云看他尖嘴猴腮,却目有精光,右手确实少了三根指头。
皇甫鱼说:“偷书的乃是圣手书生,此事已了,与七指鼠无关。”
七指鼠对醉头陀说道:“秃子,早说过不是我所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柳叶庄行窃。”
醉头陀一揖到地,说道:“是我错怪贤弟了。”
雷摩柯“哼”一声,说道:“他不过是一赌徒,哪里贤了?”
七指鼠也不生气,咧嘴笑道:“雷兄是不知赌钱之乐。”
雷摩柯摇了摇头,知他死性不改。
醉头陀对皇甫鱼说道:“既然事了,我等这便告辞。”
皇甫鱼说:“劳三位奔波,各赏金十两。”
七指鼠搓着手,眼睛里笑出花来:“又这等好事,不妨多拿我几次。”
杜云听了,心想:“皇甫家真是多金,出手如此豪奢。”
雷摩柯说:“我不用黄金,只需三宫保命丸。”心想:“有此药丸,即便身负重伤,仍有活命之机,岂是黄金可比?”
醉头陀说:“鱼儿,我欠贵庄一命,暂且记上,他日一笔勾销。”
杜云想起柳叶庄玄晏宅门口所记录的账目,心中嘀咕:“原来替皇甫家做事,还可以换命,真是少见。”
原来,这醉头陀嗜酒如命,不想被人仇人下毒,命悬一线,得七指鼠送至柳叶庄,才捡回一条性命。醉头陀痊愈之后,赠金给七指鼠算还了人情,又要给皇甫家诊金。无奈皇甫家并不却钱,只需醉头陀替庄上做事,以抵消救命之恩。
皇甫鱼满口答应,命人取来药丸,并记下醉头陀功劳。
三人各有所得,告辞而去。
一个玄衣弟子入堂来,禀报道:“鱼儿,新来的郡守已经坐衙,名为诸葛邪。”
杜云一听,站起身来:“啊,征夫已经来了?”说完,又对皇甫鱼道:“杜某先行告辞,去往郡衙。”
夏侯泓也站起身来,盯着杜云。
皇甫鱼却说:“同去,同去,我正有事要找征夫相商。”
三人赶去太守府。
门吏见是皇甫鱼,忙拱手问道:“不知鱼儿前来所为何事?”
皇甫鱼说道:“求见诸葛郡守。”
门吏看杜云还佩着两柄刀,又看夏侯泓面无表情,问道:“这两位是?”
皇甫鱼说:“这还用问?”
门吏垂下眉毛,说道:“不问又怎么知道?”
皇甫鱼说:“以前可是不问的。”
门吏说:“今非昔比,在下担待不起。”
皇甫鱼看了杜云一眼。
杜云从衣袖中掏出印信,给门吏过目。
门吏一看,膝盖发软,弓腰说道:“原来是关内侯,失礼,失礼。”这门口也不好下跪。
杜云说道:“此人是我随从。”指了指夏侯泓。
夏侯泓听了,挑了一下眉毛,默不作声。
门吏赶紧说道:“请进,请进。”放三人入内。
公堂之内,张氏兄弟正在清理账目,案上堆满文书。
张一笑揉了揉眼睛,说道:“早知案牍劳神,还不如在城外修造营寨。”
张三叹说道:“哎,以我才华,该纵横沙场,立不世之功,谁料却做些捉笔头的事情。”
张一笑问道:“三弟哪来的才华,我怎么不知道?”
张三叹说道:“哎,兄长没有慧眼,焉能识珠。”说着,拿起木牍给他看:“看见了吗?”
张一笑看了看,不明所以,问道:“看什么?”
张三叹说道:“看这字,是否写得奇宕峻拔?”
张一笑摸摸下巴,也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处,问道:“是又如何?”
张三叹说道:“我纵情于笔端,这字有争锋之气象。”
张一笑捋须道:“三弟既然能纵情笔端,又何必嫌苦?有这才华,不如将为兄这卷账目也抄录一番。”拿起一卷刚清理完毕的账目,只待重新抄录。
张三叹摇了摇头,说道:“哎,兄长怎不知苦中作乐?”
一个人声在堂外响起:“一笑,三叹!”
两人往门外望去,见杜云三人拾阶走来。
杜云早认得清楚,也不顾门前衙役阻挡,闯入堂来,冲张氏兄弟拱手笑道:“两位张兄别来无恙,征夫身在何处?”
张一笑与张三叹对视一眼,张一笑起身道:“安之怎么这般莽撞,在这大堂之内,该称我等功曹才是。”
张三叹起身说:“哎,全无礼数,人心不古。”
杜云听了,一愣,不过他也知道张氏兄弟嘴贫,说道:“你我相熟如兄弟,又何必拘礼?”
张三叹摇头晃脑说道:“哎,荒谬!‘班朝治军,涖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岂能轻忽,想你还曾掌军。”
张一笑说道:“三弟所言极是,非我等怠慢,只是公堂之上,不得徇私。”
这时,皇甫鱼上前盈盈行礼,说道:“民女见过两位功曹,敢问郡守可在府中?”
张氏兄弟听她声音清脆,人又美极,都笑开了眼。张一笑搓着手说:“这位小娘子好识礼数,胜过安之。我家郡守正在府上,你找他所为何事?”
皇甫鱼说道:“诸葛郡守曾觅《凤求凰》之曲,今日特来相赠。”
诸葛邪与庾家之女定的婚期将近,这理由毫不违和。
张三叹走近前来,对皇甫鱼说道:“原来如此,我这就带你去见郡守。”
杜云这两人见色忘义,问道:“那我呢?”
张一笑一本正经的说道:“且在偏厅等候。”也走到皇甫鱼身边,又换上一副笑脸:“还是由我引路吧。”
皇甫鱼粲然一笑,宛若娇花,声音恰似银铃。
张三叹争着说道:“我来引路就是。”说罢,当先而行。
两人陪着皇甫鱼出门,往后院去。
杜云望着他们背影,说道:“哇,当了官果然不同往日。”
夏侯泓在一旁开口说道:“狗官。”
杜云看了他一眼,不禁笑道:“正是。”
皇甫鱼被领到后院,见诸葛邪正在凉亭中休息,怀中抱着琴,时不时拨一下,若有所思。
张氏兄弟心想:“郡守还真是清闲。”入亭中作揖行礼:“郡守,这位小娘子说有《凤求凰》之曲相赠。”
诸葛邪起身来,一看是皇甫鱼,笑道:“原来是鱼儿。”
皇甫鱼上前作揖道:“鱼儿见过郡守。”又直起身,给他使了个眼神。
诸葛邪瞧了,对张氏兄弟说道:“鱼儿乃是武陵郡望皇甫家之女,莫说《凤求凰》,只怕连《凰求凤》之曲也有。”
张氏兄弟对视一眼,心想:“《凤求凰》古已有之,却不知还有《凰求凤》。”又道:“安之来了,在偏厅等候。”
诸葛邪说:“哦?知道了。”
张氏兄弟告退而去。
皇甫鱼等他们走了,才道:“征夫,你还欠着我钱。”
诸葛邪见她愠中有笑,说道:“呃,是,我这便去取钱。”刚要转身,却听皇甫鱼说:“不必了,你若能为我出谋划策,那欠账也就一笔勾销。”
诸葛邪说道:“还是还钱容易,请稍待片刻。”转身就走。
皇甫鱼跺脚道:“且慢,我有事相求。”
诸葛邪回头问:“那,所欠之钱?”
皇甫鱼说:“什么欠钱?只当我扔水里了。”
诸葛邪这才又转过身来,笑道:“有何要事,但说无妨。”
皇甫鱼说:“家父将我许配给庾家公子,此事你可知道?”
诸葛邪点了点头,他与庾家亲近,哪能不知?
皇甫鱼又说:“有何妙计,可以解除这婚约?”
诸葛邪故作诧异道:“你我将作亲戚,有何不好?”
皇甫鱼噘嘴,说道:“哼,不好,就是不好!”
诸葛邪大摇其头,说道:“这可为难我了,怎能去毁妻弟婚约?”他将娶庾家女,自然不能做这等不义之事。
皇甫鱼说:“你尚未娶亲,有何为难?”
诸葛邪摆手道:“此事不义,切勿再提。”
皇甫鱼说道:“我以黄金相赠,如何?”
诸葛邪摇头道:“我非爱财之人。”
皇甫鱼听了,暗骂:“好不知羞耻!”又说:“我已觅得《木圣机巧》。”
诸葛邪一听,眼睛放光,问道:“啊,果真?”他博览群书,知道有《木圣机巧》一书,收八阵图及“木圣”马钧平生所学,不想竟然是真。
皇甫鱼说:“岂会有假?”
诸葛邪问道:“那书在何处?”
皇甫鱼说:“就在华容县王府邸。”
华容县王为皇室宗亲,与诸葛邪毫无交情。诸葛邪说:“这……可惜我有职守在身,不得前往。鱼儿可否替我借来一阅?”身为郡守,不能擅离辖地。
皇甫鱼说道:“华容县王爱书如命,断然不肯相借。”
诸葛邪皱眉道:“皇甫家名震荆南,怎会借不来书?”
皇甫鱼说:“徒有虚名而已,莫说借书,连王府大门都难入。”
诸葛邪心痒痒,说道:“那可否……”
皇甫鱼问:“可否什么?”
诸葛邪只没说要偷了,忙摇头道:“没什么。”
皇甫鱼说:“也并非无计可施。”
诸葛邪已猜到三分,说道:“不必细说,只需借来就是。”
皇甫鱼大摇其头:“不义之事,还是作罢。”
诸葛邪搓着手说:“我不过问就是。”
皇甫鱼摆手道:“此事休提。”
诸葛邪看她以牙还牙,苦着脸道:“解除婚约之事,也并非无计可施。”
皇甫鱼露出笑脸:“快说,快说。”
诸葛邪说:“先看过《木圣机巧》再说。”
皇甫鱼扬眉道:“也罢,只需等待数日。”
诸葛邪拱手说:“安之来了,我要去偏厅相见,鱼儿请自便。”说罢,往前院去。
皇甫鱼跟在他后面,说道:“我也是客,岂能怠慢?”
两人来到偏厅,不拘俗礼,诸葛邪与杜云相视大笑。看见夏侯泓,诸葛邪似曾相识,问道:“此人莫非是……”
夏侯泓目光如剑,起身拱手说:“我乃燕国夏侯泓!”
诸葛邪后退一步,咽了咽口水,说道:“啊,原来是夏侯公子。”
杜云看他面有惧色,说道:“博文今次是随我而来,并无害人之心。”
夏侯泓听了,说道:“我与诸葛郡守确实无仇,与安之则难料。”
诸葛邪在主位上坐下,问道:“二位几时又添了新仇?”他只记得两年前夏侯叔侄在江陵城外与莫虚之师徒对质,还以为旧仇已解。
夏侯泓将原委说来。
诸葛邪一听,说道:“此事太过蹊跷,可惜并无真凭实据。”
夏侯泓问道:“此话怎讲?”
诸葛邪说:“依莫真人所言,在见令尊之前,已派莫隐之去城外赴约。然而他赶到时,并未见到莫隐之。再者,令叔也未见到莫真人行凶,所以全凭猜测,却无实据。”
夏侯泓说:“总之是他们师徒所为,逃不了干系。”
诸葛邪摸摸胡须,说道:“殊难料也。”
杜云想要留在郡衙别院暂住,诸葛邪说道:“我婚期将至,别院正好留待宾朋,安之尽管住下。”
夏侯泓问:“我能否借住?”他自然是要盯住杜云的。
诸葛邪说:“夏侯公子若不嫌弃,住下便是。”
皇甫鱼听了,说道:“皇甫家于城中也有馆舍,两位何必另寻住处?”
杜云心想:“她家与江湖中人多有瓜葛,且善使毒药,还是避之则吉。”嘴上却说:“我与征夫相厚,暂住些时日。”
皇甫鱼说:“令师与家父也相厚,且我家馆舍距离郡衙不远。”
杜云眼珠晃动,寻找托词,却听诸葛邪说:“我已邀霸洞庭前来赴宴,正要与安之商议对策。”
杜云一听,犹如在水中抓住一个漂木,忙说:“啊,有这等事?听闻那霸洞庭十分了得,手下兵马众多,还有什么水鬼钟,用作其爪牙。”
皇甫鱼听他还知道钟节,说道:“哼,只消我一纸书信去,霸洞庭定不敢起兵马前来。”
杜云心想:“这未免夸口,皇甫家虽然于江湖上无人敢招惹,但任其武艺再强,也不能与军阵抗衡。”他经历沙场,知道刀枪无眼,箭矢难防,武艺再高也需以重甲防身,单打独斗不如众志成城。
诸葛邪拱手道:“那便有劳鱼儿相助。”
杜云听诸葛邪竟然还当回事,说道:“一纸书信未免大意,我看还需设下伏兵。”
诸葛邪说:“不错,不错。”
杜云说:“那今晚商议用兵之策,如何?”
诸葛邪说:“也好,也好。”拿起案上羽扇轻摇,脸上带笑。
皇甫鱼说:“杜郎,那你我先回医馆,待晚上再来。”
杜云说:“呃,这……”
诸葛邪说:“好,我备下薄酒相候。去吧,去吧。”挥了挥手。
杜云挠了挠头,起身来,与皇甫鱼、夏侯泓一同告辞,出门而去。
结果杜云、夏侯泓当晚就住在郡衙别院,免却许多烦恼。又过了好几日,皇甫鱼携《木圣机巧》往郡衙来。
诸葛邪于后院弯弓射箭,三丈之外,正中红心。若是在战场,这等箭术只算得稀松平常。他又拿起一张腰开弩,坐在地上,双脚开弩,上好箭。起身来,瞄准十步之外的梓树。那树干前还挂着一副铁甲。他扣动扳机,“嗖”,箭矢射出,对穿铁甲,钉入梓树三寸。诸葛邪看弓身颤动,心中已觉得有所不妥。走近前去察看,果然钉入树干的箭射偏了。这把腰开弩是从武库中拿出来的,蒙尘已久,可惜也非良品。
于强弩中,腰开弩的威力虽然胜过臂张弩、蹶张弩,然而使用费时费力,多有不便。沙场上,除非配以偏箱车或武刚车抵挡敌骑,实难逞威。这临沅用于守城,差强人意。但因疏于工艺,自然品质不佳。
皇甫鱼来到后院,负手拿书,藏于身后,上前道:“征夫在射箭?”
诸葛邪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是皇甫鱼,问道:“你走来怎么悄无声息?”
皇甫鱼笑弯了眼睛,说道:“是你神游物外,充耳不闻。”她轻功非凡,自然难以被人察觉。
诸葛邪问道:“鱼儿此来所为何事?”
皇甫鱼说:“听闻诸葛征夫有孔明之才,定能未卜先知。”
诸葛邪心想:“若揣度不中,是否破了这谣传?”说道:“你身后藏着一物。”
皇甫鱼睁大眼睛,又听诸葛邪说:“此物轻便,莫非是……《木圣机巧》?”
皇甫鱼说道:“果然被你算中。”从身后拿出书来。
轮到诸葛邪睁大眼睛,双手发抖,也不知是否是刚才拉弓太过用力。接过书来,却觉得纸面太新,翻开一页,其上写着:“玄思以巧,求圣以奇。”
又往后面翻,见八阵图所传机械,画有木牛流马、偏箱车、连弩,再翻又有指南车、水转百戏。还没寻到腰开弩,十数页之后却是空白,诸葛邪皱起眉头,问道:“怎么是本残书,墨迹如新,莫非是伪造?”
皇甫鱼说道:“这并非原书,只抄来给你一看。”
诸葛邪问:“依你所言,手中有原书?”
皇甫鱼昂首说:“我可没说。”她命七指鼠盗来原书,怎敢承认?只需命人抄完,原物奉还,神不知鬼不觉。
诸葛邪也不在意,拱手说道:“可要抄得仔细,丝毫不差才好。”他倒不求快,只求没有错谬。
皇甫鱼负着手说:“不急,眼下你是否已有妙计?”她问的自然是解除婚约之事。
诸葛邪聪明,一听便知其意,说道:“当然,只不过这书……”
皇甫鱼说:“为免你又欠账不还,还是为我先出谋划策的好。”
诸葛邪心忖:“这丫头开窍了,哎,早知不该欠她的钱。”说道:“妙计算不得,有上中下三策。先说下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令尊已许下婚约,不能反口。不过如今庾家衰落,庾公子无官无爵,只需令兄往荆州求一职缺,则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以此为由,可推延婚约。时日一久,庾公子必另择佳人。”
桓温出任荆州刺史后,打压庾家,将其子弟尽罢官夺职。眼下庾家虽有些名声,却还需联姻其他世族以求自保。
皇甫鱼听了,心想:“我本有意使江湖豪杰要挟庾公子毁约,却难免为人诟病,看来征夫之策更妙。”说道:“只怕家兄无意为官,且听中策。”
诸葛邪说道:“令尊之命自当遵从,不过还有人之命比令尊更大。”
皇甫鱼问:“谁?”
诸葛邪笑道:“尊外祖。”
皇甫鱼豁然开朗,她祖父已故,而外祖父尚在,百善孝为先,外祖父之命,她父亲亦不敢有违。她粲然一笑,说道:“妙计!我去求外翁做主就是。”
诸葛邪摸摸唇上胡须,说道:“我行婚礼之日,想请尊外祖为上宾,许他带兵马前来,以增威势。”
皇甫鱼阴着眼睛看他,说道:“你莫不是另有图谋吧?”
诸葛邪“嘿嘿”两声:“鱼儿果然冰雪聪明。”自然是想借兵威慑霸洞庭。
皇甫鱼思量一番,说道:“家父碍于颜面,未必不能劝动外翁与之同心。上策又如何?”
诸葛邪说:“庾家落魄,才想借势。若能为庾公子另择一门良缘,使之弃约,就可堵悠悠众口,又保全皇甫家的颜面。”
皇甫鱼蹙眉道:“这可难了。”
诸葛邪说:“我意修书一封给豫章太守,也不知能否成事。”
皇甫鱼说:“殷家?确实乃豪族。”又笑道:“有劳征夫。”
诸葛邪摆摆手,说道:“太守之女患有眼疾,庾公子即便有意,怕也踌躇。”
皇甫鱼说:“啊,原来如此。”
十五日之期已至,皇甫清果然回来,告知夏侯泓、杜云:“不瞒两位,莫兄本隐居在桃花溪,不过彼处已被贼人占住,而他们师徒却不知去向。”
夏侯泓一听,问道:“什么贼人?”
皇甫清说:“霸洞庭的手下,其人为躲避官府,常遁入山林。”
杜云说:“那家师……”
皇甫清说:“安之大可放心,以尊师武艺之高,那些贼人绝非对手。”
夏侯泓喃喃道:“霸洞庭?”
过了两月,已是深秋,临沅城中传扬着一个消息,武陵郡守诸葛邪近日娶亲。迎亲的队伍已经赶往江安,去接庾家之女前来。
这天,临沅街上,七指鼠从一赌馆中走出来,掂了掂手中的钱囊,一脸笑意,似乎赢了不少。看杜云、夏侯泓各持兵器走在街上,眼睛四下张望,他上前行礼道:“二位兄台,今日有幸相见,不妨去酒肆中小酌一番。”
夏侯泓正寻霸洞庭或其手下,看其是否前来赴宴。既然洞庭水贼可以找到莫虚之,不妨打听打听。哪有心情饮酒?一脸冰霜。
杜云也不知他真名,叫“鼠兄”似乎不妥,于是说道:“七兄倒是有暇。”
七指鼠看夏侯泓难以亲近,对杜云笑道:“可惜醉头陀不在,想找个人饮酒也难。”他名声不好,自然没什么朋友。
杜云问夏侯泓:“博文,你看如何?”
夏侯泓没好气的说道:“不喝。”
七指鼠受人冷眼惯了,也不在意,依旧一副笑脸。上前拉着杜云手臂,说道:“小酌而已,能误得什么事?”
杜云被他拉到旁边的酒肆凉棚前面,只听七指鼠往门内喊:“店家,来坛好酒!”
店家见有生意上门,赶紧拿了坛酒出来,拍碎封泥,放到他们跟前的案上,说道:“二位客官请坐。”那坛口解封,飘出酒香。
杜云回头看夏侯泓,见他兀自往前走,并不理会。
七指鼠说道:“关内侯请坐。”
杜云诧异,坐下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爵位?”
七指鼠说:“不瞒公子,那日玄晏宅前比武,我一时手痒,摸过你背上的包袱。”看杜云张大眼睛,他又拱手道:“在下绝无恶意,还望公子恕罪!”
杜云心想:“我竟毫无察觉,旁人也未留意,此人偷术堪称一绝。”说道:“你怎么不偷我钱财?”
七指鼠说道:“盗亦有道,岂敢,岂敢?”说着给彼此斟上酒水。
杜云正渴,喝了一口,好似甜米酒。看了一眼七指鼠的右手,心想:“他这手指莫非是因偷盗被人所斩去?”问道:“杜某冒昧,敢问足下这手指……”
七指鼠瞧了瞧断指,摇头笑道:“都怪我一时贪心,被人赢去三指,只能认赌服输。”说罢,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杜云心惊:“此人好赌如此,敢割手指!”虽然不齿,但也算他是条汉子。
两人喝了一番酒,七指鼠结完账,告辞而去。
杜云去找夏侯泓,前边走来二三十人,居中一顶轿子。前边有两人,杜云倒是认得,罗腾、霍聪。
罗腾、霍聪知道庾公子乃皇甫家的乘龙快婿,定要凑这热闹。
杜云让在路边,却有人上前来,喝道:“好你个这贼人!”
杜云定睛一看,想了起来,这人正是在江安食肆遇见的,捕拿钟节的“蒜头鼻”。看他误会,杜云说道:“莫要诬赖好人!”
这时轿子停在路边,罗腾、霍聪也围过来。霍聪打量杜云,想到他戴斗笠的模样,说道:“哼,原来是你!”
杜云拱手道:“我曾在柳叶庄做客,与足下有数面之缘。”
蒜头鼻一愣,心想:“此人还与柳叶庄有瓜葛?”
霍聪昂着头说:“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一江湖宵小。”
杜云心中有气,却辩白道:“我与尊驾并无过节,何故出口伤人?”
霍聪说:“你似乎忘了渡口欺人之事。”
杜云心想:“你强要买马,我才不得已虚言相欺。”说道:“你待如何?”
蒜头鼻仗着人多势众,说道:“此人胆敢勾结水贼,我看该将其拿去见官。”
霍聪说道:“什么,果有此事?那不如当街格杀,讨个赏钱!”
杜云叫苦不迭,自己又不想伤人,左手却不自觉放在赤血刀柄上。
蒜头鼻看他按刀,后退一步,抽出剑来,说道:“这贼人的刀锋利无比,千万小心。”
罗腾看他后退,心想:“庾公子怎会用此怯懦之人?”枪指杜云道:“还不快束手就擒?”
杜云说道:“若是去郡衙理论倒也罢了,却还要绑我不成?”
霍聪说:“哼,恐怕由不得你!”心想:“能入柳叶庄的身手必定不弱。”又对罗腾说:“罗兄,我二人并力拿下此人如何?”
罗腾却说:“何劳贤弟动手?”不等霍聪拔剑,一晃两头枪,刺向杜云面门。
“嗤”,两头枪断折,剩了一头。罗腾急退两步,看着杜云手中的“锈刀”,心头冒着凉意。自杜云拔刀,劈斩,不过是一眨眼之间,刀法诡谲。
霍聪亮出剑来,剑身上刻着“白驹”二字。
杜云心想:“此人剑法只怕飞如白驹。”
方才罗腾没有防备,才让杜云以赤血刀占了便宜,现在亮明刀剑,反而容易应付。霍聪长剑一抖,化出光影,疾点杜云腰腹要穴。
杜云不管他点向何处,只以赤血刀横挥,刀锋已过,却没劈中他剑。
霍聪剑尖却刺向杜云咽喉。
杜云却步,左手撩刀,格挡其剑。
霍聪右手手腕一转,剑身避开赤血刀,往下一探,划向杜云双腿。
“铛”,霍聪长剑落地,退出两步之外,右手发麻。霍聪惊讶的看着杜云,见他右手已拔出另一柄刀。刀光如练,势大力沉。
方才杜云一边却步,一边拔出破月刀。趁霍聪变招,长剑下探,一式力劈华山,击在他剑身。
霍聪剑法虽快,却还比不过皇甫鱼,来不及撤剑。想杜云力道之大,又怎么拿捏得住。他心想:“此人哪里冒出来的,这般了得?”
蒜头鼻等一众庾家门客,看杜云连败两人,不敢轻视,皆亮出兵器,将他团团围住,欲以多欺少。
罗腾见霍聪也走不过三招,心中好受许多,跟门客借了一杆长枪。复又上前,冲杜云说:“嘿嘿,小子,今日让你领教罗某的断魂枪!”
杜云哈哈大笑,声振屋瓦。心想:“什么断魂枪,稀松平常,比之龙凑枪有云泥之别。”
罗腾脸色骤变,心想:“此人是谁,内力胜我十倍,江湖却未闻其名。”
杜云说道:“正要讨教足下枪法!”
罗腾咽了咽口水,紧握枪杆,脚下却不上前。
这时,人群之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快些让开!”
罗腾一听,知道是皇甫鱼的声音。门客让开,一人骑马而来,正是皇甫鱼,身边还跟着几个玄衣弟子。
霍聪上前行礼:“在下见过鱼儿。”
罗腾舍了杜云,也上前拱手道:“罗某见过鱼儿。”
皇甫鱼看了看杜云,冲霍聪、罗腾问道:“两位何以在城中动武?”
罗腾刚要开口,又被霍聪抢了先:“鱼儿有所不知,这小子勾结水贼,实乃罪不容诛,我正要将其拿下。”说着,挺起胸膛。
皇甫鱼听了好笑,问道:“你怎知他勾结水贼?”
霍聪说:“庾公子的门客亲眼所见,定然不会有差。”
皇甫鱼一听“庾公子”,笑容一收。
轿帘拂开,一人从中走出了来,正是庾公子。
杜云看过去,只见那庾公子一袭锦袍,姿容俊朗,手拿一卷帛书。
庾公子瞥了杜云一眼,不加理会,走至皇甫鱼马前,拱手道:“庾某见过皇甫娘子。”
皇甫鱼下马来,作揖道:“鱼儿有礼了。”
庾公子笑道:“舍妹出嫁,所以送亲至此。下人不知规矩,搅了这城中清静,还望见谅。”
皇甫鱼说:“呃,原来如此。鱼儿少陪,公子请便。”又走到杜云面前,说道:“安之,药已经抓好了,快随我来。”
杜云听了,咧嘴一笑,说道:“有劳鱼儿。”收起双刀,跟在她身后。
罗腾、霍聪察言观色,不明所以。但见到杜云走开,霍聪连忙过去捡起“白驹”剑来,细看剑锋,又用衣袖擦拭,所幸并无伤痕,这才满脸高兴。
罗腾看着地上折断的枪头,摇头叹气。要知道在江湖上有一把趁手的兵器实属不易,这两头枪本是量身定做,可惜,可惜。
皇甫鱼上马,刚要拨马离开。
庾公子说道:“且慢。”
皇甫鱼回头看他,眼中闪着寒光,心想:“他还要生事?”
庾公子面带微笑,将帛书奉上,说道:“庾某拙作,还望娘子不弃。”
皇甫鱼接过帛书,展开来看,是一副草隶,厚重开阔,笔法超绝,不禁赞叹道:“庾家草隶果然独步天下。”
庾公子说道:“过誉了,何以克当?”
皇甫鱼取下腰间匕首,递给他说:“礼尚往来,不成敬意。”
杜云曾用这匕首剖鱼,算不得贵重,庾家的草隶却是难得。
庾公子收下匕首,目送皇甫鱼带着杜云离开。
蒜头鼻从旁问道:“公子,我们去客栈吧。”
庾公子将匕首给他,说道:“收好了。”又问霍聪道:“方才这人到底是谁?”他所指自然是杜云。
霍聪原本只当杜云是个无名小卒,并不曾在意,听他问起,这才说道:“在下去皇甫家一探究竟,再回禀公子。”
庾公子点了点头,坐上轿子,一行人往客栈去。
庾家之女已入城,太守府张灯结彩。诸葛邪在城中没有屋舍,所以只能借郡衙一用。
胡不二、张氏兄弟忙于城防,街道上有衙役和皇甫家的玄衣弟子在巡视。皇甫家虽无职权,不过这临沅城也非防止江湖中人惹是生非之地。
杜云是客,却有闲暇,站在堂前台阶上,帮着照看。夏侯泓也站在门边,想那霸洞庭来是不来?他们两人一个佩着双刀,一个手持长枪,好似门神。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遇见他们,怕也不敢造次。
新人的轿子入府来,后面的宾客络绎不绝。
庾公子带人前来,罗腾、霍聪也在。看见杜云、夏侯泓守在堂前,霍聪心想:“郡守好大情面,竟让这两位高手把门。”他已问过皇甫家,得知杜云是莫虚之的弟子,如此说来,倒也输得不冤。
饶是如此,霍聪仍用手挠了挠额头,遮住半张脸,颇有羞愧之意。
杜云早看见他们,却只作若无其事。
自有衙役引庾公子前去见诸葛邪,至于非亲非故的宾朋只在后院就席。
皇甫清父子、花仁也来了。
杜云上前相迎,行礼道:“小侄见过皇甫前辈。”又向皇甫彪、花仁拱了拱手。
皇甫清笑道:“安之怎不入席,却在这堂前守候?”
杜云说:“因霸洞庭要来,不敢轻忽。”
皇甫清说:“哦?我料他必不会前来。”
杜云心想:“前辈此言自有道理。”
夏侯泓一听,上前行礼道:“我本想问他莫虚之的去处,这么说来,岂不落空?”
皇甫清捋须说:“贤侄不必忧心,莫兄但有归处,必会告知于我。”
迎客的衙役对皇甫清道:“先生可往后堂稍歇。”
话不多说,皇甫清随之往后堂而去。
过了一会儿,门外唱名:“幄珑先生到,霸洞庭有礼相贺!”这自然是早有准备的信号,府中衙役往庭院中来,按刀戒备。
杜云一听,默念:“卧龙先生?”
三个人走入府门,杜云看过去,为首之人五短身材,留着两撇胡须,羽扇纶巾。身后的两人,一个倒也认识,正是水鬼钟节,另一个满脸横肉,袒着胸膛,背一把阔刀。
夏侯泓提枪上前,问道:“你就是霸洞庭?”
幄珑先生摇扇道:“非也,在下号幄珑,我家首领有事在身,未能亲来。”
夏侯泓“哼”一声,说道:“除了诸葛孔明,谁人敢号卧龙?”
幄珑先生笑道:“此幄珑,非彼卧龙,取运筹帷幄,八面玲珑之意。”
袒着胸的汉子冲夏侯泓说道:“你是何人,怎不知待客之道?”
夏侯泓说道:“某乃燕国夏侯泓!”
汉子喃喃道:“燕国?”
幄珑先生对那汉子道:“屠子张,夏侯氏的龙凑枪你未曾听闻么?”
屠子张睁大眼睛:“啊,原来是江湖三绝之首。”
幄珑先生摇扇道:“可惜,今日已算不得三绝之首。”又问夏侯泓:“夏侯公子日前败于柳叶庄,可有此事?”
夏侯泓脸色微变,复又冷若冰霜,说道:“不错,我非皇甫先生敌手。”
幄珑先生说:“哎,公子只败于青芒,未必不能胜过皇甫明之。”
杜云心想:“此人消息灵通,却有挑拨之嫌。”
钟节正要上前拜见杜云,却听门外一个声音响起:“我道是谁大放厥词,原来是矮子熊。”回头一看,走进来一妙龄少女,正是皇甫鱼。原来幄珑先生姓熊,有鄙薄者称其矮子。
幄珑先生却不动怒,笑着朝皇甫鱼作揖道:“熊某见过鱼儿。”
皇甫鱼一脸傲气,也不还礼。
钟节拱手道:“都是江湖中人,鱼儿未免无礼。”
皇甫鱼白了他一眼,说道:“哼,水鬼,几时轮得到你开口?”
“呛”,屠子张抽出背后阔刀,冲皇甫鱼大声道:“你说什么?”
杜云看他那刀阔八寸,长两尺余,端头有尖刃,屠牛也嫌太重。跃下台阶,手按刀柄,以防他骤然出手。
衙役也纷纷抽出刀来,还有人拿弩瞄准屠子张。
幄珑先生赶紧斥责道:“屠子张还不快收刀,你当此地是在洞庭?”
屠子张皱眉道:“可是,她,她……”
皇甫鱼瞧他呆头呆脑,笑道:“屠子张,你多久没宰牛了?”
屠子张左手挠挠头,若有所思:“呃,二十天?似乎是半月。”
钟节碰了碰他的手臂,小声道:“快收起刀,也好入席。”丢人现眼事小,莫丢了性命。
屠子张一听,果然收起刀来。
幄珑先生却还数落他说:“‘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可惜你无父无母,不比皇甫家的千金。”“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的意思是宾客不知道的加以教导,缺少的则加以周济。幄珑先生说屠子张无父无母缺少教养,不过却拿皇甫鱼作比较。
屠子张大字不识几个,听得莫名其妙,一脸呆样。
皇甫鱼听幄珑先生含沙射影,说道:“矮子,你何故拿皇甫家作比?”
幄珑先生摇扇道:“我不敢拿圣人作比,只好借此地望族。难道皇甫家会不识礼数,与我等草莽无异?”
皇甫鱼气得脸红:“你……”
门外又一个粗豪声音响起:“草莽,哼哼,水贼讲礼岂非笑话?”
杜云往门外看去,只见门吏陪着一伙蛮人进来,又命人速去后院禀报。
当先的是个老首领,相貌威严,身材魁伟,颔下一缕银须,头戴鶡冠,身穿战袍。
幄珑先生咽了咽口水,下拜道:“不才拜见大王。”
杜云听了,大吃一惊,他知道蛮疆有蛮王,不想在这里也能遇见。
屠子张、钟节也跪下来叩拜。
皇甫鱼却靠上去,叫道:“阿翁。”
杜云张口结舌:“鱼儿的祖父是蛮王?”这才知道她一纸书信的威力。
其实,不过是皇甫鱼的外祖父,不过叫“阿翁”惯了。
老蛮王抚摸她的肩背,笑道:“何必与他们斗嘴,快去些找酒喝。”
这时,后院一群人出来。
皇甫清、皇甫彪、花仁当着众人的面,给老蛮王下拜。皇甫清道:“老丈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老蛮王说:“快快请起。”
跪着的人,这才都站起来,让开道路。幄珑先生负着双手,扇了扇后背,眼瞧着老蛮王的脸色。要知道洞庭水贼敌不过朝廷大军,要想避入蛮疆,又岂能得罪蛮王?
老蛮王正要往后院走,诸葛邪上前拱手道:“诸葛征夫见过沅陵都督。”这都督之职自然是朝廷封的,羁縻武陵蛮。武陵蛮又称五溪蛮,在沅江上游,择溪而居,分别为雄溪、樠溪、辰溪、酉溪、武溪。
老蛮王“哼”一声,也不答礼,说道:“诸葛郡守,本王少礼了。”他称王一方,自然不稀罕都督之职,何况这郡守还有求于他。
诸葛邪微笑道:“人言武溪王豪气干云,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来人,奉酒!”不再称他朝廷官职,而称其世袭的王号。
衙役抱来酒坛,又给老蛮王及其护卫每人一个酒碗。当场便倒酒,酒香四溢。这临沅的库房中没多少财物,只因之前的老郡承爱酒,倒藏了不少美酒。此时拿来,用得其所。
老蛮王闻到酒香,也不客气,端碗喝了一口,眉开眼笑:“果然是好酒。”一股脑喝完,又咂咂嘴道:“尚嫌不够烈。”
诸葛邪说道:“烈酒早已备下,武溪王有请!”却不请他去后院,而是入正堂。
老蛮王留手下在堂外,随诸葛邪进到堂中。
诸葛邪请老蛮王居中上坐。
老蛮王疑惑道:“诸葛郡守大喜,本王相贺而来,岂能居此正位?”
诸葛邪说:“家父远在京师,只叔父、舅父前来,论郡中耆老无过于武溪王,还请上坐!”
原来这婚礼需拜天地、祖宗,主婚者本该是夫家父母,叔父、舅父则差强人意。庾家被天子厌恶,不去京师成婚也罢。而请本地耆老为证也合乎礼法,本是个讨喜的事。
老蛮王笑道:“既然如此,本王勉为其难。”在主位上坐了,衙役果然奉上烈酒。
其余宾客依长幼、名望依次入席。
堂前设下供案,摆三牲五谷,自有府中丝竹手奏《凤求凰》之曲。
新人着玄色吉服,拜罢天地,受宾客庆贺。
杜云见新娘面若桃花,当真是郎才女貌。
新人喝罢合卺酒,便入洞房。
彼时礼节不同于后世唐宋,并无拜堂之说。且为求吉庆欢笑,席间则不拘礼仪,宾客可随意走动,言辞无忌。
次日,宾客大多散去,诸葛邪邀幄珑先生相见。后堂之中,还有水鬼钟、屠子张、杜云、夏侯泓,分主宾坐下。
幄珑先生摇着羽扇,诸葛邪弃扇不用,案上放一铁笛。
幄珑先生朝诸葛邪拱手道:“郡守婚仪,不吝邀我等水泽草民前来相贺,自古少有,可见气度恢弘。”
诸葛邪说:“本官新任,得知霸洞庭声威,特邀他来见,可惜,可惜。”
幄珑先生哈哈大笑:“不瞒郡守,我家首领以为此乃鸿门宴,未能与会,还望见谅。”
杜云心想:“他倒坦率,此人不可小觑。”
诸葛邪说:“我非项羽,何来的鸿门宴?”
幄珑先生看着杜云、夏侯泓,答非所问:“夏侯博文,江湖绝顶高手。这位壮士尚未请教名姓……”所指为杜云。钟节虽经杜云相救,却也不知道他的底细,只因他名声不显。
诸葛邪说道:“此人乃林泉隐士,与我谈经论道,暂居于此。”
杜云一听,正合其意,不作辩驳,也不愿与这些水贼有什么纠葛。
幄珑先生半信半疑,又说:“即便武溪王不领兵前来,我家首领也只会悠然于湖泊,无射猎之志。”他这话自然是有所指,提诸葛邪备下武林高手,又请武溪王助阵,若说无心,谁人敢信?虽未明着回答,但也切中要害。
杜云心想:“清风设下鸿门宴,没能邀来霸洞庭,不如杀了这幄珑先生。此人多有才智,终归是个祸患。”他若未经沙场,断然不会有这等想法,今非昔比,心知敌我不两立。
诸葛邪说:“如你所言,既然霸洞庭心生淡泊,何不散去兵马,拆毁营寨?”
幄珑先生笑道:“官府横征暴敛,百姓畏之如虎,避于泽泊,非我家首领所能制止,而在乎郡守。”
诸葛邪心想:“此人辞辩不下于纪昪,可叹珍珠蒙尘。”说道:“本官衔命而来,自当减少百姓赋税、徭役。”
幄珑先生说:“汉寿百姓穷居泽畔,与洪水、毒蛇相搏,实属不易,肯请郡守免去赋税、徭役。”
夏侯泓心想:“幄珑先生得寸进尺,若无赋税,官府将不存不济。”
杜云心想:“如师父避居世外,作闲云野鹤,要好得多了。”
诸葛邪却说:“也罢,本官可以免去汉寿赋税、徭役。”
幄珑先生听他轻易应允,始料不及,心想:“这诸葛邪定然知道我兵马众多,难以征税,所以才不得不应允。”起身作揖:“郡守大德,在下替汉寿百姓谢过!”
诸葛邪说:“不过,此事难一蹴而就。不妨以两年为期,每半载减税一半,至第三年尽免赋税,如何?”
幄珑先生心想:“第一年缴税不及四成,第二年尚不足一成。”笑着答应道:“就依郡守所言。”
诸葛邪说:“话虽如此,但愿霸洞庭不会失约。”
幄珑先生抱拳说:“我家首领素重信义,只要郡守言而有信!”反将诸葛邪一军。
诸葛邪说:“既已减免了赋税,尔等往后切莫擅入蛮疆。”
幄珑先生心想:“哼,想让我等自断退路。便是入了蛮疆又能如何,武溪王会听你号令不成?”嘴上却说:“在下定告知首领,约束人马。”
夏侯泓正要说起此事,问幄珑先生:“先生可知道莫虚之?”
幄珑先生摇扇道:“莫真人乃江湖名宿,谁人不知,公子何以问起?”
夏侯泓说道:“先生可知他去向?”
幄珑先生说道:“曾居于桃花溪,眼下却不知身在何处?”
杜云也想知道师父去向,听了未免失落。
两相对照,可见皇甫清所言不虚,夏侯泓问道:“尔等水贼怎敢夺莫虚之居所?”他直呼水贼,可不给幄珑先生颜面。
幄珑先生看他面若冰霜,不以为意。况且他们本就是水贼,遮掩也无济于事。对夏侯泓说道:“公子谬矣,桃花溪本是无主之地。因水泽之民易生痢疾,故而采桃胶为药。不想竟搅扰莫真人清修,可叹,可惜。”桃花溪为沅江支流,再往上游去则是沅陵蛮疆。幄珑先生说是为了采桃胶,其实也因桃花溪山中有岩洞可以储存钱粮,以备不测。倘官府兴兵征剿,凭借山中的所藏粮食,贼军尤可周旋。还可用财帛跟蛮人换粮,以保军心不散。
夏侯泓问:“那能否再寻见他?”
幄珑先生道:“这……”摇了摇头。
夏侯泓尚不甘心,想请他帮忙寻找。但杜云在此,又不好多说。
喝完茶水,诸葛邪对幄珑先生说:“待本官得闲,再去汉寿拜会诸位。”
幄珑先生听了,只当他客套,说道:“郡守若来,在下必扫榻相迎。”
诸葛邪起身说:“本官尚有要务,不便多陪。”
幄珑先生识趣的说道:“既然如此,我等这便告辞!”说罢,与钟节、屠子张离去。
夏侯泓也道声告辞,追了出去。
杜云当然知道其意,虽然担心,却难以阻止。
等他们走远,诸葛邪对杜云说道:“安之不必在意,与其求诸水贼,不如求武溪王。”
杜云想想也对,问道:“清风方才为何放走幄珑先生,不如杀了他。”
诸葛邪摸了摸手中铁笛,说道:“若杀了他,必遭霸洞庭引兵来攻。武溪王虽可保临沅城一时,却保不得长久。”仅凭四百士兵、二百五十衙役怎么挡得住水贼?
诸葛邪接着说道:“再者,幄珑先生所言不无道理,百姓从贼,实因官府赋税过重。此恶不除,则贼剿之不尽。”
一经清理户籍账目,诸葛邪才明白为何百姓宁愿从贼。武陵辖沅江流域,沅江中上游皆是山岭,只下游的临沅、汉寿地势平坦,适宜农耕。汉寿有水泽之利,田地最为肥美,然而依律良田所缴纳的赋税也最重,贫田则少。
再者,武陵蛮疆无需纳税,而郡中豪族虽广有田庄,但依官品可免除其一定数量庄户的赋税与徭役。像皇甫家,在皇甫锋名下的庄户可免除赋税、徭役,其余不能免除的就在皇甫清的名下。
武陵郡守若有田庄,也会变着法子少报自己庄上的佃户,以从中获利。那赋税少了,又从哪里匀过来?羊毛出在羊身上,自然是那些无权无势的羊咩咩。
汉寿的税征得重了,结果百姓下到湖里躲避。胥吏逼得急了,就将他们逼成了“水贼”。赋税反而越征越少,霸洞庭的威势却越来越大。
杜云说:“但免除汉寿的赋税,郡衙岂不少了钱粮,反而使水贼得势?”
诸葛邪说:“郡衙不过是少了钱粮,霸洞庭却要多些忧愁。”
杜云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诸葛邪说:“我已去书给江陵,讨千户流民前来,好送入汉寿地界。”
杜云说:“清风想使二虎竞食之计,只怕是投羊饲虎。”
诸葛邪哈哈大笑,说道:“安之洞察先机,是虎是羊尚未可料。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只需叫汉寿之外的百姓嫉妒其税少,又使汉寿之内百姓渴望安生。”
杜云说道:“既然我能看穿此计,恐怕也难瞒幄珑先生,水贼又岂会无动于衷?”
诸葛邪摸摸唇上胡须,说道:“我自有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