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家的馆舍之中,送走庾公子,老蛮王对皇甫清说道:“此人文质彬彬,论气度尚不如诸葛邪,论孔武有力则不及彪儿一根指头。况且他家已衰落,实不足为鱼儿夫婿。”
皇甫鱼躲在屋外窗户下,听得笑眯了眼。
皇甫清何等聪明,拱手问道:“丈人莫不是被那丫头哄骗,才轻视庾公子吧?”
老蛮王说:“鱼儿所言丝毫不差,此人确实文弱,又怎配当本王外孙婿?”又捋银须道:“庾家遭天子所憎,还是谨慎为妙。”庾家遭天子所憎,是皇甫鱼早说给他听的。
皇甫清说:“丈人言重了,想诸葛征夫可娶庾氏为妻,我家何以不能择庾公子为婿?”
老蛮王说:“听闻那诸葛邪在京师之时就浮浪轻薄,皇甫家怎能比得?”
皇甫清愕然,心想:“丈人素来厌恶纨绔子弟,但诸葛征夫毕竟是本地郡守,平时还需给他三分薄面才好。”说道:“然而小婿已与庾家立有婚约,只待庾家下聘,即可择定婚期。”
老蛮王心下踌躇,即便蛮人也重誓约,扼腕叹息:“哎,你未免太性急了些!亏你读那么多道经,竟不知恬淡之理?”
皇甫清被训得脸红,稽首道:“小婿知错,老丈人息怒。”
这时,有下人前来,看见皇甫鱼在屋外。只见她手指竖在唇上,使着眼色。
皇甫鱼走下台阶,低声问下人:“你来此做甚?”
下人说:“诸葛郡守求见大王,小人正要禀报。”
皇甫鱼朝他摆了摆手:“莫说我刚才在此。”一溜烟跑了。
下人哪里敢多言?就连刚才皇甫鱼说的话也只当没听见,走到门外,朝内说道:“启禀大王,诸葛郡守求见!”
里面响起老蛮王的声音:“就说我不见客!”
下人刚要离开,又听里面说:“呃,请他进来!”下人莫名其妙,走往院外通报。
过了一会儿,下人领着诸葛邪、杜云进来。
主宾寒暄已毕,老蛮王问诸葛邪:“郡守可有要事相商?”
诸葛邪从左手袖囊中取出一绢帛,捧给老蛮王说:“武溪王请看此图。”
老蛮王不知其意,接过绢帛一看,上面画着机械,名为“龙骨水车”。蛮疆也有水车,不过形似车轮,奇大无比,用来舀水引灌,可将低处的溪水送至岸上的耕地。只是这种大水车固定在一处,难以搬动,且要靠流水转动,于平静的池塘则无可奈何。
这龙骨水车得自《木圣机巧》,是木圣马钧于洛阳所创,不过衣冠南渡之后,此物却没带来江南。只因江南多雨,汉人又居于平原河湖之畔,不用水车浇灌,所以这龙骨水车并无用武之地。
老蛮王半信半疑,问道:“这水车看似精巧,不知能用否?”
诸葛邪早有所料,说道:“武溪王如若不信,可随我往城外一看。”
老蛮王看了皇甫清一眼,说道:“待本王有闲,再去不迟。”
诸葛邪笑道:“也罢,还有一图。”说着,又从右手袖囊中拿出一卷绢帛。
老蛮王接过来一看,是具织机。这织机不同于荆州民间,民间的织机有五十根经线,分五十蹑(蹑即踏板),极为繁复,而这种织机只十二蹑,虽然简化,却更精巧。
蛮人也织绫造布,以做衣裳,而绫、布又可抵钱用。虽然喜爱织造,无奈有技艺者少,皆因织机粗笨,非巧妇难为。
老蛮王心中痒痒,问道:“这织机哪里有?”
诸葛邪说:“这织机比寻常的织机要快四五倍,江东就有,可惜能造者少。”之所以能造者少,自然是江东世族将南渡的好技师都据为己有,此等生财之事,怎能便宜别人。
老蛮王眼中冒光,盯着图画,捋须不语。
诸葛邪说:“本官博览群书,也能造之。”
老蛮王看他官帽都戴歪了,还敢厚颜自夸,更加蔑视,说道:“郡守未免夸口。”
杜云却知道诸葛邪所言不虚,心想:“清风聪慧过人,依图而造也并非难事。”
皇甫清说道:“丈人有所不知,诸葛郡守神思巧妙,精于机械,有孔明之才。”
老蛮王咧嘴而笑,说道:“莫不又是一个幄珑先生?”他生性不拘,敢藐视汉官,出言轻慢。
皇甫清额上冒汗,对诸葛邪稽首道:“在下替老丈人赔不是,还望郡守见谅。”
诸葛邪摇了摇头,叹道:“哎,与孔明相比,我自叹弗如。诸葛孔明学究天人,曾于汉中筑山河堰,灌田五万亩,泽被后世。本官之才不足孔明十一,只能做些引水灌渠的机械。如今汉寿遭水贼之患,我已下令减免赋税、徭役,犹觉得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因此食不甘味。”
皇甫清看他面色,并不像食欲不振的样子,似乎无需调理。
杜云挠了挠耳朵,心想:“清风怎变得如此多愁善感?看来当官着实不易。”
老蛮王听他爱惜百姓,重视农桑,肃然拱手道:“郡守能有此心,本王佩服!”
诸葛邪摇了摇手,说道:“不敢当,既然武溪王不得闲暇,本官改日再来拜会。”说罢,起身告辞。
老蛮王反而有些羞愧,说道:“郡守诚心相邀,本王岂敢轻忽,这便随你出城一看。”
诸葛邪笑道:“哦,有请!”
众人出门来,武溪王领了二十侍卫,随诸葛邪往城东去。
出了城门,又有一队蛮兵执旗赶来,人数怕不下两百。
一路来到胡不二的军营,营外有小河,水边架着龙骨水车,两个士兵踩动拐木,将河水引上来,流入水渠,再灌入十亩菜地。菜地中种着菘菜、蔓菁,为士兵食用。
老蛮王看了,大喜过望,摸了摸银须。看踩水车的士兵长得健壮,对他们说道:“尔等下来,让本王试试!”
亲自踩着水车,也不大费力,这才站在拐木上对诸葛邪笑道:“郡守好机巧,这水车让给本王如何?”他有船只,可沿沅江载回武溪。
诸葛邪手说道:“武溪王若是喜欢,尽可拿去,一架水车值得什么?”
老蛮王看他如此爽快,心中反而不安,从水车上下来,问道:“郡守不吝相赠,难道无有所求?”
诸葛邪说道:“本官别无所求,武溪王这边请!”
又带他往营中走,在一个作坊内,墙上挂着织机器件尺寸图,又有模具。铁匠分作铸件、打磨,木匠也分粗工、细工。光依图中尺寸难免有所差别,诸葛邪师法秦制兵器,无论铁件、木件最终都需与模具吻合,如此同样的器件可相互替代,便于流水作业,扩展规模。
作坊旁的凉棚中,一个满脸胡须的士兵正用做好的十二蹑织机织绫,粗手笨脚。随老蛮王来的皇甫清和侍卫一看之下,人人目瞪口呆。
老蛮王摸了摸织出来的绫,惊讶道:“果然如图上所画,这织机比寻常的织机轻巧许多。”想一粗鲁士兵尚且能够织绫,那么他族中的女子自然不输男儿。
诸葛邪说:“这织机本是为内子所造,武溪王倘若喜欢,我便以之相赠。”
老蛮王当然喜欢,无奈倔强,不愿欠他人情,说道:“无功不受禄,本王岂会白要?”
诸葛邪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说道:“既然武溪王好颜面,本官也不强求。就以一架织机换一头水牛,如何?”
老蛮王心想:“那龙骨水车我可使族人依样造来,这织机却是难造,以牛相换丝毫不亏。”寻常要去买织机,汉人也未必要牛。他对诸葛邪说道:“一言为定。”
皇甫清心中痒痒,说道:“何须劳动丈人,小婿从庄中赶几头牛来就是。”
老蛮王倒不推拒,知道女婿家财万贯。
皇甫清又对诸葛邪说:“郡守不妨多造些,鄙人全买下来。”
诸葛邪露出愁容,说道:“无奈廪库空虚,本官雇不来匠人。”
皇甫清说:“这有何难?我庄上的铁匠、木匠拨一半给郡守用就是。但不知这织机的价钱……”
诸葛邪说:“同样值一头耕牛。”
皇甫清都不好意思,拱手说:“这,这,郡守真乃贤士。”
诸葛邪摇头说:“惭愧,惭愧。呃,还有劳先生的工匠自备粮食,我军中乏粮。”
皇甫清睁大眼睛:“啊,竟有这等事?无妨,我明日便让人送一千石粮食来。”
诸葛邪拱手说:“多谢!本官之所以要耕牛,是想送给那些贫苦百姓。”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老蛮王一听,刮目相看,心想:“这诸葛郡守倒是个好官。”
杜云乘机对武溪王说:“大王,在下杜云有一事相求。”
老蛮王问道:“何事?”
杜云说:“家师曾言要隐居武陵山中,如今却不知其归处。大王若能寻到家师,在下感激不尽。”
老蛮王不知他师父是谁。
身边的皇甫清介绍道:“安之的师父乃莫虚之,丈人或许听过。”
老蛮王这才仔细打量杜云,看他身高九尺,佩带双刀,眉宇间自有一股刚霸之气。讶异道:“原来是莫真人的弟子,怪不得,怪不得。”
皇甫清说:“莫兄与我私交甚厚,丈人若是遇见,可使人来柳叶庄告知。”
老蛮王说:“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杜云作揖道:“谢过大王。”
回到郡衙中,诸葛邪对庾公子说:“内兄,今日我赠给武溪王龙骨水车、织机,可是为你讨了不少人情。”
庾公子拱手说:“多谢妹婿,只是鱼儿似乎……”
诸葛邪说:“哎,内兄不必多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甫鱼即便心有所属,也非嫁你不可。”
庾公子带笑道:“梧桐凋零,凤凰不落。只可惜我家道中衰,而今反要仰人鼻息,倒是蒙皇甫家不弃。”一脸自嘲。
诸葛邪看他神情,说道:“内兄心藏志气,何不另择佳妻?”
庾公子问道:“何来佳妻啊?妹婿莫要戏弄于我。”
诸葛邪说:“中郎将殷浩乃我故交好友,其从兄现任豫章太守,有一女恰待字闺中,内兄是否有意?”
庾公子惑然,又问道:“那殷家何等显赫,怎会垂青于我?”
诸葛邪笑道:“我不过是一问,那殷氏患有眼疾,反配不上内兄。”
庾公子点头道:“哦,原来如此。”又问:“能否医好?”
诸葛邪摸摸唇上胡须:“天下名医有二,一为皇甫氏,一为花氏。”
庾公子张口结舌,心想:“终须求诸于皇甫家。”
诸葛邪又说:“那殷氏已被送来临沅,就在别院。”原来殷家收到他信,借着贺喜将女儿送来求医。
庾公子心中噗噗,问道:“那可否见她一面?”
诸葛邪说:“这有何妨?让内子带你前去便是。”
庾公子起身告辞,去寻妹妹。
看过殷氏,庾公子又找诸葛邪,说道:“殷氏温婉清丽,可惜双目失明。”
诸葛邪说:“我请皇甫明之替她医治便是。”
庾公子眼珠灵动,问道:“也不知能否医好?”
诸葛邪笑道:“若皇甫家都医不好,只怕反有损名声。”
庾公子说:“那医好了,我,她……”
诸葛邪心想:“他是怕医好了,这殷家反要嫌他。”说道:“姻缘天定,内兄何不顺其自然?”
庾公子被他窥破心机,想道:“天定?说来都是天子所定。皇甫家自甘淡泊,我庾家又岂能受制于人?不如离开荆州,去往豫章。”豫章属江州,不受桓温管辖。
庾公子说:“妹婿,此事不妨交由我处置,我请人替她医治。”
诸葛邪问:“除了皇甫家,谁人可医?”
庾公子额上冒汗,说道:“我正要请鱼儿来。”
诸葛邪说道:“也罢,有劳内兄了。”
庾公子拱手道:“好说,好说。”
皇甫鱼正与杜云走在街上,看到一首饰铺,两人走进去。店家看是皇甫鱼,脸上都笑出褶子来,打躬道:“鱼儿驾到,小店不胜荣幸!”又朝杜云拱拱手。
皇甫鱼见怪不怪,略一拱手,说道:“店家不必多礼,可有新到的步摇?”
店家赔着笑,看皇甫鱼身着湘妃色衣裳,拿出一个黑漆描金匣子,打开来,给皇甫鱼过目:“鱼儿请看,此步摇乃巧匠所制。”
皇甫鱼看那步摇为赤金,雕有孔雀,凤尾垂下,缀以翠玉。也不拿起来,说道:“哪里巧?俗物而已。”
杜云看了看,也不知道哪里不好,只觉得颜色不错。
店家收起黑漆匣子,又拿出一个雕海棠花圆盒,放在案上,对皇甫鱼说:“鱼儿请过目。”说罢,揭开盖子。
皇甫鱼一看,那盒子中有丝绸衬里,丝绸上放着一支步摇,一对耳坠。那步摇以黄金为枝,红玉为花,碧玉为叶,枝头坠着三颗红玉花苞。耳环也是金子做的,同样坠着红玉,作海棠花苞状。精雕细琢,栩栩如生。
皇甫鱼嫣然一笑,说道:“不错,不错,这步摇、耳坠多少钱?”
店家看她喜欢,也笑眯眯的道:“作价一万五千文。”
杜云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甫鱼对杜云笑道:“杜郎,快些给钱。”
杜云咽了咽口水,从肩上取下包袱,拿出钱囊,松开囊口,从中掏出金子来。一粒粒的,掂在手上或有一斤,余下一百多铜钱,不值什么。一斤黄金只值万钱,杜云对店家说:“店家,若只买步摇,多少钱?”
店家盯着金子不挪眼,说道:“恰好一万钱,不过这步摇与耳坠不分开卖。”
杜云额上冒汗,心想:“要卖了马才有余钱。”
皇甫鱼说道:“看来,杜郎吝惜钱财。”
杜云说道:“店家卖得太贵,我囊中羞涩。”
店家赶忙摇着双手说:“这位侠士莫要诬我,小店向来童叟无欺。”
杜云心想:“卖这么贵,还说是小店。”为难道:“我尚欠钱。”
店家道:“侠士可有抵押之物?”
杜云想了想,从包袱里拿出侯印,给店家看,问道:“这印信价值几何?”
店家看上面刻着“关内侯印”,膝盖发软,说道:“这,抵得,抵得。”将杜云的金子称了,算上铜钱,值九千五百文。收了铜印,将海棠盒交给皇甫鱼。
皇甫鱼谢过店家,手捧海棠盒,走出铺子。杜云则愁容满面,跟在她身后。
店家送至门外,还朝杜云嘱咐:“请关内侯早日来赎印信!”
杜云眼下身无分文,手提着瘪瘪的包袱。
皇甫鱼说:“既然杜郎好礼相赠,我定会叫阿翁多派人手去寻找尊师。”原来,她在街上逮到杜云,以此为要挟,让他买首饰相赠。
杜云挤出笑脸,说道:“多谢鱼儿。若无他事,我这便告辞,回郡衙向征夫讨些钱来。”心想:“从前都是清风找我借钱,今日却要反过来。”
皇甫鱼说道:“何必找他借,如今他又有了夫人,想必更难拿出钱来。”
杜云一愣,心忖:“不错,清风花钱如流水,未必拿得出五千文来?”
皇甫鱼笑眯眯的说:“不妨跟我借。”
杜云睁大眼睛:“啊?”手中的包袱差点掉地上。
皇甫鱼说:“走吧,随我回医馆取钱去。”
杜云心下叹气,见前边走来几人,为首的正是庾公子手下蒜头鼻。
蒜头鼻找到皇甫鱼,赶忙上前行礼道:“鄙人见过鱼儿。”
皇甫鱼脸色不见了笑容,拱手道:“有礼了。”
蒜头鼻说道:“我家公子有请鱼儿去郡衙别院。”
皇甫鱼不知其意,问道:“所为何事?”
蒜头鼻说:“想请鱼儿瞧病。”
皇甫鱼不知殷氏已到郡衙,只因此事不宜声张。她眼睛发亮,问道:“庾公子染了病?”
蒜头鼻说:“呃,公子他……”
这时,走过来罗腾、霍聪。这两人只爱看热闹,婚宴方过,城外武溪王的兵马犹在,所以他们并未离开临沅。
两人上前给皇甫鱼行礼罢,霍聪瞧了一眼杜云,又问蒜头鼻:“怎么不见庾公子?”
蒜头鼻说道:“公子身在郡衙。”
皇甫鱼却说:“庾公子抱恙。”
蒜头鼻看她会错意,忙摇手说:“我家公子无恙,请鱼儿前去郡衙。”
皇甫鱼板着脸道:“庾公子无恙,我去作甚?”
杜云莫名其妙,看蒜头鼻掺杂不清,对皇甫鱼说:“鱼儿,不妨先取钱给我,再去郡衙。”
皇甫鱼正要借此脱身,笑道:“安之说的是,我们这便回医馆!”将海棠盒抱在怀里,伸出右手拉着杜云转身就走。
蒜头鼻对着皇甫鱼的背影“哎哎”两声,却没能唤她回头。
罗腾问霍聪:“鱼儿不是与庾公子有婚约么,怎会拒人千里?”
霍聪抱着剑,用嘴努了努杜云,说道:“想必那厮仗着莫真人与皇甫先生的交谊,从中作梗。那日我给他南珠不要,今日偏偏问鱼儿讨钱,无耻小人!”
罗腾脸上不悦,说道:“岂有此理,欺人太甚,我定要替庾公子讨还公道!”
蒜头鼻听了,赶忙劝道:“二位请息怒,我家公子只是有事相求鱼儿,别无他意,谈不上受辱。”
霍聪瞪他一眼,说道:“你这庸人,看他们何等亲昵,竟还要低声下气不成?”
蒜头鼻不为主人说理,反替他人开脱,自然有难言之隐,被霍聪斥责,支支吾吾的说:“这,这,我……”
罗腾说:“庾公子待我不薄,岂能袖手旁观?”又对霍聪说:“霍贤弟,不如我等合力教训那厮。”
霍聪摸摸下巴,说道:“你我前后夹击或有胜算。”
罗腾心想:“上次输得大意,今次定要讨还颜面。”对霍聪说道:“我去截住他,请霍贤弟施以援手!”
蒜头鼻说道:“此事自有我家公子做主。”话还没说完,罗腾已追出去,他老被霍聪抢先,今日不落人后。
蒜头鼻又对霍聪说:“霍兄切莫惹出事端!”
霍聪提剑说:“我自有道理!”
蒜头鼻有些急了,拱手说:“切忌疏不间亲。”
霍聪一想:“他此言不无道理呀,庾家与皇甫家终归有亲事,而我不过是个外人。还是不要枉做小人,且恐非那杜云对手。”嘴上却讨巧道:“是,就看在庾公子的情面上,君子动口不动手。”
蒜头鼻听了,这才安心。
罗腾追到皇甫鱼、杜云的前边,先给皇甫鱼拱拱手,横枪挡住杜云说:“足下乃莫真人的高徒,可惜恃强凌弱,寡廉鲜耻!”在他看来,庾公子虽有门客做帮手,但确实比杜云弱。杜云敢勾搭人家未婚妻,何止无耻,简直是败类。
杜云一脸愕然,心想:“他已知我底细,却为何无端辱骂?”
皇甫鱼蹙眉道:“罗兄有话好说,何必出口伤人?”
罗腾看了皇甫鱼一眼,心想:“若说他们授受不亲,恐损及鱼儿颜面,吃罪不起。”虽然是江湖儿女,又不像后世那般以礼教禁锢人心,但与未婚夫之外的男子过分亲昵,仍有伤风化。
罗腾对杜云说道:“那日足下以宝刀削断我两头枪,胜之不武!”此时罗腾手中的枪只有一个头,与他所学招式不合。
杜云看了他枪,心想:“哦,原来说的是此事,我确实胜之不武。但若说恃强凌弱,也是他们先以多欺少。至于寡廉鲜耻,未免言重了。”他却也会错了意,对罗腾拱手道:“在下当时但求自保,得罪之处,万望见谅!兄台的枪,自当赔偿。”突然想到自己囊中空空,当真打嘴。
罗腾尚还要脸,没想着让他赔,“哼”了一声说道:“我今日定要讨还公道!”
杜云问道:“兄台意欲何为?”
罗腾瞧见霍聪已从杜云身后走来,歪嘴笑道:“嘿嘿,自然是再比过!”一挺枪,朝杜云当胸刺去。
皇甫鱼不便插手,这江湖比武乃寻常之事,何况她料罗腾也非杜云对手。街上的路人瞧了,纷纷避让,以免被殃及池鱼。
杜云往后一退,抽出破月刀来,免得又削断他长枪。一式云起龙骧,刀撩罗腾的长枪,待他收枪,再踏步而上,连劈两刀,破他后招。
罗腾本欲以另一端来刺,可惜没有枪头,反被杜云两刀逼得后退三步。一甩枪,“铛”,击在破月刀的刀背上。却见破月刀纹丝不动,顺着刀背,刺向杜云手腕。
杜云撩起刀背,踏步向前,劈向罗腾胸口。
罗腾往后一跃,拉开距离,心知杜云力大,舞动枪头,刺向他下盘。
杜云看罗腾枪法尚不及张氏兄弟,这刺向自己双腿的招式并无高明之处,往后却步,轻易避开。其实这也怨不得罗腾,他那枪少了一个头,招式也损及一半。
过了几招,耳目所及,已发觉身后的霍聪。杜云不敢大意,待霍聪接近,往后踏步,转身一式光照云海,挥刀横劈。
霍聪本欲分杜云之心,剑未出鞘,看他刀来,忙连退两步,堪堪避开锋芒。威势所及,使人气血翻涌。
霍聪睁大眼睛,背上一热,冒出汗来。真要与杜云相斗,还怕白驹剑给他削断了。
杜云复又向前,正好对上罗腾出招,见他长枪刺向自己胸口。杜云脚踏九宫,快步闪避,一式星飞云散,左掌蓄势在胸前,右手出刀斜斜劈砍。刀势如水泄,既冲着罗腾的长枪,又朝其中门而去。
罗腾看他此招蓄势极大,长枪匆匆变招,下沉躲过刀锋,再刺杜云小腿。但九宫步难料,一枪刺虚,杜云刀势已上来。
罗腾连忙后退,方躲过刀锋,又见他左掌拍至。心知莫虚之门下以内力见长,哪里敢接?急切间,竟使出驴打滚,滚出两步远,这才避开杜云掌力。
罗腾一脸狼狈,眼看杜云没追来,赶紧爬起身子,用手正了正帕头。
心忖不是杜云对手,瞧见霍聪尚未出剑,罗腾出口喊道:“霍贤弟,快出招相助!”
霍聪看皇甫鱼目光过来,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拱手道:“呃,我特来相劝,君子动口不动手。”
罗腾讶异,说道:“可是,你方才不是这么说的。”
霍聪说道:“比武需约定时日,罗兄未免性急了些。”
杜云一听,心想:“这姓霍言之有理,怎能当街找我比武?”
罗腾愁眉苦脸,说道:“说好的两人合力。”
霍聪撇清道:“你非他对手,自然要找人合力,此乃常理。时候不早,我先行一步,改日再会。”说着,快步离去。
罗腾一脸尴尬,对皇甫鱼拱拱手说:“献丑了,献丑了。”追着霍聪而去。
杜云看他们走远,对皇甫鱼说:“我欲隐居山林,不想与他们比武,鱼儿可否对其好言相劝?”
皇甫鱼说:“你刀法平平无奇,是该躲进山里去,免得遭人笑话。”
杜云心想:“我几时得罪了她,又惹来言辞相激?”说道:“我不是胜过你么?”
皇甫鱼昂首说:“你只能胜过小女子,算不得大丈夫。”
杜云摇头笑道:“那败在鱼儿手下的又算什么?”
皇甫鱼眼珠一转,说道:“小虾米。”又说:“家兄是山中猛虎,胜过你这飘来飘去的臭云。”
杜云哭笑不得,心想:“云哪有香臭之分?”说道:“令兄武学多有进益,想必远胜于我。”他虽没再与皇甫彪比试,不过三年来自己四处奔波,疏于习武。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怕是难以取胜。
皇甫鱼说:“你倒有自知之明,若想胜过家兄,就该与我每日切磋。”
杜云心想:“与她切磋必然大有进益,不过胜败于我如浮云。”说道:“此事慢说,先还了店家的钱再说。”
两人回到医馆,皇甫鱼命下人取来黄金十两。一斤黄金价值万钱,半斤八两,五千钱。
杜云看了,心想:“也好,多余的权当盘缠。”送了礼还要欠她钱,真是古今少有。方要接手,却听皇甫鱼说道:“皇甫家的钱可不能白拿。”
杜云想起之前七指鼠拿到黄金十两,问道:“鱼儿可是让我抓谁?”以为抓个人就能得钱,还免了欠账。
皇甫鱼抿嘴一笑,说道:“眼下太平,并无悬赏之事。”
杜云有些失望,心想:“从哪里赚些钱来?”说道:“那只好先欠着。”
皇甫鱼说:“月利可免,可不许赖账。”
杜云心想:“你家这么有钱,还收什么月利?”拍着胸脯道:“杜某绝非赖账的小人!”只差指天盟誓。
皇甫鱼说道:“不许不辞而别。”
杜云一愣,心想:“只要她不耍蛮,我又何必怕她?”饶是如此,仍暗暗担心,嘴上却说道:“这有何难?”
皇甫鱼这才将金子给他。
杜云接过钱,告辞而去。
蒜头鼻请不来皇甫鱼,庾公子只好厚着脸皮亲自去请。
皇甫鱼来到郡衙别院,得知是殷氏,心中已有数:“看来诸葛邪果不食言。”
殷氏只有几个仆人侍奉,一个亲人也不在身边。倒不知她父母是已不存幻想,还是不怜惜此女。
皇甫鱼瞧过她眼睛,又把了脉,不禁眉头微蹙,问仆人说:“她这病是几时生的?”
仆人说道:“她三岁时发温病,医生下药之后,病虽好了,却两眼失明。”所谓温病乃温邪入体,属于伤寒,可致发热而渴,不恶寒。后世的发烧,也在温病范畴。
皇甫鱼心想:“从她脉象上看,其少阳三焦经、胆经已有损伤,定是当年医生下药失当所致。无奈此疾已久,针石难医。”
庾公子看她表情,问道:“阿柔的病情如何?”这殷氏的闺名原来是个柔字。
皇甫鱼看他眼睛。
庾公子的目光匆忙闪避。
皇甫鱼心忖:“看来庾公子有情,若说难医,又怕他断了心思。”嘴上说道:“此旧疾不知当时用药,还需细细诊治,待我邀家兄、兄嫂前来。”
庾公子也知道“花氏之药”,拱手说:“有劳,有劳。”
皇甫鱼梨涡浅现:“庾公子倒是有心了。”
庾公子脸上发热,说道:“啊,郡守与殷家交谊匪浅,着我好生待客,不敢疏忽。”
皇甫鱼也不再激他,说道:“我先告辞,改日再来。”
庾公子送出门外,皇甫鱼上马,头也不回的去了。庾公子看着她背影,摇了摇头,心想:“江湖女子与大家闺秀迥异,一者青芒骥骜,一者红袖轻罗。”
过了两日,皇甫鱼果然请来其兄长、嫂子。
庾公子在别院门口相迎,朝皇甫彪、花仁作揖道:“贤伉俪亲来,庾某有失远迎!”
皇甫彪还礼说:“公子不必多礼。”
花仁打量庾公子,心想:“此人仪表不凡,比之诸葛邪要端正多了。”诸葛邪经常衣冠不正,花仁所说倒也不错。
皇甫彪看他衣袖被风一吹,显出白白嫩嫩的手臂,心想:“此人文弱,只怕要受鱼儿欺负。”不过两家的婚事由不得他做主,此来只尽为医之道。
进屋去,看过阿柔的病情,皇甫彪对花仁说道:“夫人,依我看该先补益其少阳三焦经、胆经。单凭针灸难见其效,还需良药相济。”
花仁摇了摇头,说道:“此沉疴已久,可惜我并无良药可医。”
庾公子皱眉道:“这么说来,阿柔不能重见光明?”
皇甫鱼看他表情,心忖:“难道阿柔不能复明,你就舍弃了她不成?”
花仁说道:“阿柔经脉受损,有如树被折枝,时日一长,必然枯萎。想要枯木逢春,岂非难事?”
庾公子说道:“若两位都束手无策,那天下谁人可医?”
皇甫彪与花仁对视一眼,没有作声。
阿柔闭着双眼,露出笑容,似乎对病情不以为意,说道:“庾公子莫要为难人家,此乃天意。”
仆人说道:“我等曾求医于京师,问药花太医,终究无济于事。”
皇甫鱼一听,心想:“既然都问过花太医,看来确实无药可医,这可怎么是好?”额上冒汗,比庾公子都急。
花仁听说他们已经找过父亲,自己却不知道,心想:“殷家何等显耀,定是阿父登门医治。”她所料不错,殷家有求于天子,才得太医上门诊治。
总不能断了庾公子念头,皇甫鱼说道:“我求阿父前来,定然可以医治。”
庾公子听了,赶忙说道:“何劳令尊亲来,我送阿柔前去柳叶庄就是。”
皇甫鱼点了点头,心中却想:“也不知阿父能不能医好她?”“哎!”叹了口气。
花仁瞧在眼里,问道:“鱼儿何以叹气?”
皇甫鱼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呃,自叹医术浅薄。”
花仁微微一笑。
皇甫鱼以为被嫂子看穿,别过脸去。
一行人出了屋子,走过月门,恰巧遇见杜云、夏侯泓。这别院分作东西,中间隔着一道院墙,杜云和夏侯泓就住在东院。
瞧见皇甫彪等人,杜云上前团团作揖:“杜某有礼了!”
庾公子看着杜云,心想:“听妹婿说此人乃杜太傅幼子,难怪器宇不凡。”上前作揖道:“见过关内侯。”
杜云衣着简朴,身无长物,如何看都不像官宦子弟,何况是关内侯。他朝庾公子拱手道:“庾公子不必称我爵位,叫小字即可。”
皇甫彪看夏侯泓独独在原处傲然而立,不加理会,对杜云笑道:“安之何不来柳叶庄小住?”
杜云瞧了一眼皇甫鱼,心想:“如今欠了鱼儿一柄宝剑,十两黄金,怎还敢去住?”嘴上却说:“征夫要在城南修一庙宇,让我帮着料理。”这理由分明牵强。
皇甫彪倒不在意意,皇甫鱼却是有心,问道:“不知杜郎还会造屋,或是要入庙中做一沙弥?”
花仁听了,掩嘴而笑,不禁想起杜远。看杜云眉眼,却没觉得与其仲兄有半点相似之处。
杜云满脸尴尬,呵呵笑道:“我还问征夫何不建一道观,他却说道观没有晨钟暮鼓,诸位说可不可笑?”
皇甫彪崇道,觉得这理由更加无稽。道观讲究清静,何须晨钟暮鼓?
皇甫鱼说道:“当真?我去找他问个究竟。”心中却想:“得找诸葛征夫出个计谋。”
庾公子却说:“郡守陪舍妹郊游,并不在城中。”
皇甫鱼“哼”了一声,说道:“他倒清闲。”
皇甫彪听了,责备道:“鱼儿不得无礼!”
皇甫鱼一噘嘴,也不告辞,溜出门去。
皇甫彪挂不住颜面,对庾公子抱拳说:“惭愧,舍妹鲁莽,还望公子见谅。”
庾公子摇手笑道:“鱼儿烂漫无拘,天性使然。”
皇甫彪如杜云一般尴尬,呵呵干笑两声,与花仁告辞而去。
庾公子朝杜云拱了拱手,退回西院。
夏侯泓走至杜云身边,说道:“安之,那皇甫鱼似乎对你有意。”他旁观者清。
杜云惊讶道:“啊?博文可别乱说。”指了指西院。
夏侯泓一脸冰霜,说道:“天色不错,不如去吃鱼。”
杜云咽了咽口水,自欠了皇甫鱼十两黄金,就决心节衣缩食,每顿只吃馒头、面条。对夏侯泓说道:“博文有所不知,在下囊中羞涩。”
夏侯泓说道:“我也囊中羞涩。”原来他的钱也所剩无几。
杜云心想:“他身在异乡,又无亲友,确实为难。”摸了摸钱囊,说道:“那今日我请你吃鱼。”
夏侯泓说道:“我意思是去江边捕鱼,烤来吃,这样就不必花钱。”
杜云哑然失笑:“博文,捕鱼可非易事,何况你我并无鱼竿。”
夏侯泓一笑不笑,说道:“我有渔网。”
杜云一愣,看他脸色又不知真假。
夏侯泓回屋,果然拿出来一捆渔网,又有火石、火镰。
杜云笑道:“好,好,这就去捕鱼!”
两人往城南去,走至江边,望见渔船来往,却无人下网。此处水流湍急,哪容易捕鱼?
沿着江边走,有一道小河,夏侯泓就在这河口撒网,果然捕上来几条鱼。杜云一拍脑袋:“早知如此,我也该买张渔网才是。”又问夏侯泓:“博文怎知此处有鱼?”
夏侯泓难得露出笑容,说道:“我见有渔夫在此撒网。”原来是有样学样。
拾来干柴枯草,点燃篝火,将鱼烤上。
西天一片红霞,凉风袭来,夏侯泓说道:“天将入冬,幄珑先生说山中草木凋零,更易寻找莫真人。”
杜云心想:“他念念不忘此事,哎。”
夏侯泓又说:“我若寻仇,安之可要阻挡?”
杜云将鱼肉火上转着,说道:“愿为师父而死。”
夏侯泓看见一只秋蛾扑入火中,说道:“那时你我再一决生死。”
杜云慨然而笑:“一言为定!”
一条巷陌,七指鼠悄然落地,对皇甫鱼拱手道:“见过鱼儿。”
皇甫鱼说道:“你去郡衙别院刺探一番,看庾公子待阿柔究竟如何?”
七指鼠搓着手,笑道:“这,恐怕得罪不起。”庾公子乃皇甫家东床快婿,此事费力不讨好。
皇甫鱼摘下钱囊,扔给他,说道:“以你身手还不能藏形匿影?”
七指鼠掂了掂钱囊,一摸便知是金子,拱手道:“小人得令!”起脚一跃,上房而去,连瓦片都没踏出声音。
皇甫鱼笑了笑:“这厮天赋异禀!”
隔日,七指鼠回禀皇甫鱼:“庾公子有君子之风,并无不雅之事。”
皇甫鱼走来走去,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七指鼠奇怪道:“鱼儿还有疑虑?”
皇甫鱼也不瞒他,说道:“哎,我欲解除婚约,成他两人之美。”
七指鼠笑道:“原来如此。可惜阿柔双目已盲,怎比得鱼儿倾城之貌?”
皇甫鱼脸上飞霞,也不知是听七指鼠夸赞,还是理亏。对七指鼠说道:“殷家受皇帝恩宠,名声显赫,也不亏了庾公子。”
七指鼠说:“我倒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甫鱼听了,说道:“快些说来。”
七指鼠搓了搓手,笑出两颗兔牙。
皇甫鱼知其心意,摘下钱囊,扔给他。
七指鼠抄手接住,然后说道:“何不使美男计,与庾公子相争,迫他出手?”
皇甫鱼眼珠一转,说道:“我已有人选。”
这日,庾公子送殷氏前往柳叶庄。路上,庾公子骑在马上,冲轿子里问道:“阿柔,渴不渴?”
阿柔在轿子中说道:“谢过公子,阿柔不渴。”
庾公子说道:“皇甫家医术无双,定能医好阿柔。”
阿柔说道:“蒙公子垂怜,阿柔受之有愧。”
庾公子笑道:“举手之劳,何足道哉。”
这时,后面奔来一队骑士,跑到前头,横在路上。为首的正是周公子,朝庾公子一行人拱手问道:“敢问谁是殷柔?”
庾公子莫名其妙,让人落轿。
蒜头鼻护在他身前,对周公子抱拳,问道:“不知周公子此来,所为何事?”
周公子下马,上前笑道:“听闻豫章太守之女往柳叶庄求医,特来护送。”
蒜头鼻不知殷柔又这等名声,侧身看着庾公子,由他定夺。
庾公子看周公子面如傅粉,俊美非凡,已心生厌恶。对其说道:“有庾某相送即可,何劳周公子大驾?”
周公子说:“我道是谁,原来是征西大将军之子,哈哈!”庾公子之父庾翼生前任征西将军,并非征西大将军,如今的桓温才是征西大将军。
庾公子脸色一沉,心想:“此人存心羞辱,着实可恶!”
周公子又傲然说道:“既然有足下相送,周某少陪。”翻身上马,引人往前头奔去。
阿柔掀起轿帘,喊道:“庾公子。”
庾公子走近轿子,说道:“我在这里。”
阿柔问道:“方才那人是谁?”
庾公子说:“乃天门郡望,周家长子。阿柔不必理会,我们这便启程。”
阿柔点了点头,放下轿帘。
来到柳叶庄,庾公子看桥头马厩中系着几十匹马,似乎就有周公子的坐骑。走到宅门前,有门房相迎道:“可是庾公子?”
庾公子拱手还礼:“正是。”又指着轿子说道:“鄙人送殷家千金前来就医。”
门房让开道路,说道:“快快请进。”
将轿子抬入大门,庾公子扶殷柔出来,由玄衣弟子引着往医舍去。
医舍之前有园圃,圈着篱笆,篱笆内有冬桑、苦菊。阶下有一人相迎,正是周公子。
庾公子诧异道:“周兄怎会在此?”
周公子上前作揖:“在下恭候阿柔已久,两位请到屋中坐。”他正说话,屋门打开,是一名侍女。
侍女对庾公子说道:“夫人有请。”
庾公子听是皇甫夫人,不禁腿脚一哆嗦。比之皇甫清,他更怕见这未来岳母。
庾公子让仆人扶着阿柔入内,自己跟在后面。见皇甫夫人果然在,却是一副笑脸。
庾公子上前下拜道:“小侄拜见皇甫夫人。”
阿柔也被仆人搀着稽首道:“阿柔见过神医。”
皇甫夫人笑道:“快快免礼,请坐!”
周公子竟也作陪。
待他们入座,皇甫夫人说道:“这位就是殷家娘子?”
庾公子说道:“正是,因她患眼疾,特来求医。”
皇甫夫人说道:“听小儿说,此病难以医治。倒是贤侄不辞辛苦,替她求医。”
庾公子额上冒汗,说道:“殷家与诸葛郡守素有交情,只因我那妹婿忙于公务,小侄这才代为延医问药。”
皇甫夫人说道:“这么说来,你和阿柔并非旧识?”
庾公子摇了摇头。
周公子笑眯眯的说:“我还道庾家与殷家有旧。”又朝皇甫夫人稽首道:“万望夫人医治阿柔,周某感激不尽。”
庾公子莫名其妙,心想:“阿柔的病与他何干?”
皇甫夫人笑道:“医者父母心,我看阿柔就如同自家女儿,定会尽力而为。”说罢,起身,走到阿柔席旁坐下来。摸了摸她额头,看她双目呆滞,黯淡无光。又把她脉,说道:“难怪阿仁说医不得,她经脉已大损。”
庾公子听了,心中咯噔一下,说道:“不知皇甫先生可在庄上?”
皇甫夫人说:“拙夫在后山采药,不久即还。贤侄莫不是以为我医术不济,故而有所轻视?”
这话有些诛心,庾公子赶忙摇着双手,说道:“岂敢,岂敢,夫人的医术闻名遐迩。”他这话也有些违心,皇甫夫人解毒固然闻名遐迩,但除此以外的医术并不为人所称道。
皇甫夫人从衣袖中拿出一个锦囊,囊上绣着柳叶。解开囊口,从中取出一木片,木片成深色,似乎沁着什么东西。
在阿柔鼻子前轻轻晃了晃,皇甫夫人问道:“阿柔可嗅到什么?”
阿柔思忖道:“樟木香,似乎还有一股甜的药味。”
皇甫夫人又对旁人说:“你们谁来闻闻?”
庾公子坐着不动,心中犹豫,却见周公子滴溜溜的走起,经过自己身前,来到阿柔的席边,坐下来。
周公子接过皇甫夫人手中的木片,拿到鼻子边闻了闻,然后说道:“确实有樟木香,哪里甜了?”
常人闻药味,本分不出甜与苦。只因尝过的药大多为苦味,闻到相似的就以为是苦药。
皇甫夫人笑道:“周公子请回座。”
待周公子落座,皇甫夫人这才说道:“这木片上其实沁有甘草汁,却为樟香遮掩,由此可见阿柔的嗅觉胜于常人。虽胆经受损,胃经却善,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庾公子心想:“鼻子胜过常人又如何,终归目不见物。”
周公子却说:“皇甫夫人说的有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明春将去豫章贩些茶叶,正好往阿柔府上拜望。”
庾公子一听,脑袋嗡嗡作响,看周公子脸白如玉,如吞了只苍蝇,心想:“这白面郎想做什么?”
阿柔露出微笑,说道:“周公子若来,必好酒相待。”
庾公子听了,一脸呆然。
皇甫夫人说道:“饮酒更损胆经,阿柔还是忌之为妙。”
庾公子忙帮腔说:“是,是,这酒还是不饮为妙。”
周公子说:“那便饮茶,我带天门茶往豫章去。”
阿柔说:“敢问夫人,饮茶可好?”
皇甫夫人说:“无妨,茶有调和肠胃之效。”
正说话,门外走来一人,正是皇甫清。
皇甫清进门,见众人稽首,忙拱手还礼说:“不知贵客前来,鄙人多有怠慢。”看夫人坐在一女子身边,问道:“夫人,这位是……”
皇甫夫人说:“殷家千金。”
皇甫清说:“哦,夫人已诊过脉了?”
黄夫人笑道:“夫君的医术高我一筹,不妨替她把脉,且看如何医治。”命侍女拿了个蒲团给他。
皇甫清将蒲团放在木地板上,隔着案坐在阿柔对面。这两夫妻毫无架子,也不拘俗礼,于外人看来不可思议。
皇甫清把过阿柔脉象,又看过她双目,说道:“她这眼睛难治,除非经脉重生。”
皇甫夫人说:“莫非夫君束手无策?”
皇甫清挺了挺胸膛,说道:“夫人哪里话?为夫可施针于她丝竹空、瞳子髎、阳白、鱼腰、上明、太阳、球后等穴,经年累月必有疗效。呃,虽如此,仍需良药补益。”
皇甫夫人看他模样,笑得灿烂,说道:“仁儿曾为其诊病,也苦无良药。”
皇甫清一愣,说道:“这,可有些为难。”面有惭色。
皇甫夫人说:“我有一药可以医治。”
皇甫清睁大眼睛,半信半疑:“果真?”
皇甫夫人说:“不过此药有毒,虽可复其三焦经、胆经,却有损大肠经。”
皇甫清咽了咽口水,问道:“那会如何?”
皇甫夫人说:“多半可以复明,目力却不能及远,再者大损嗅觉。”
皇甫清拉她起身,走开两步,附耳问:“药入肠胃不会有差池吧?”
皇甫夫人推了他一把,说道:“夫君信不过我?”
皇甫清正色道:“既然有毒,断不可服食!”
皇甫夫人说:“此药并非从口而入,而是由鼻孔吸入。”
皇甫清一拍脑袋,说道:“啊,原来如此!哎呀,是我错怪夫人了,哈哈!”打了个哈哈,给夫人揖了一揖。
皇甫夫人对阿柔说:“阿柔,可听见我方才所说?”
阿柔说道:“夫人有药可医治我眼睛,却会大损嗅觉。”
庾公子心想:“只要双目复明,闻不到又有何妨?”
皇甫夫人说:“此事疏忽不得,还需叫令尊、令堂知晓。”
皇甫清捋须道:“正是,万万疏忽不得。”
阿柔说:“小女子双亲身在南昌。”南昌乃豫章郡治。
周公子忙说:“阿柔来去多有不便,在下愿往南昌报信。”
庾公子听了,心想:“这厮真多事!”说道:“周公子毕竟是外人,阿柔有仆役,何劳公子前往?”
阿柔说道:“我欲回南昌,面禀父母。”
周公子接口道:“不才愿陪阿柔同往,也好有个照应。”
庾公子问:“你不是明春才去豫章么?”
周公子说:“此事哪里等得?我家有船,来去倒也方便。”
庾公子说:“洞庭有水贼……”话未说完,就听周公子哈哈一笑,说道:“我周家的船水贼怎敢拦阻?”
庾公子暗道糟糕:“我家在江安,由水路定赶不上这厮。”
皇甫清看他两人争执,心中揣度:“这庾公子莫非又对阿柔有意。”“哼”了一声,说道:“我看由周公子送阿柔回去就是。”
庾公子察言观色,闭口不语。
周公子拱手道:“有我在,定然无虞。”
庾公子心中急转,苦思良策。
皇甫夫人说:“时候不早,恕我等少陪。”拉着皇甫清说:“夫君,我新得了一匹好布,正要给你裁一件冬衣。”
皇甫清笑道:“好,好。”不及给众人致歉,被夫人牵出门去。
庾公子看他们走了,起身去扶阿柔。
待阿柔要走,周公子也起身,整了整下裳,笑道:“有劳庾公子送阿柔出庄,我叫人来接。”
庾公子一脸怒气,说道:“此事有我,周兄何必插手?”
周公子说:“哎,我是为阿柔好,庾兄何以见怪?气量未免狭小了些。”
庾公子脸上半红半白:“你,这……”
阿柔握着他手臂,说道:“庾公子莫要与人争执。”
周公子说:“还是阿柔知书达理。”
庾公子“哼”了一声,带着阿柔和仆役出门而去。
庾公子一行人往庄外去,后面紧跟着周公子的十几匹马。庾公子心想:“这班人阴魂不散,如何是好?”
前面又出现几骑,来得近了,却是皇甫鱼领着几个玄衣弟子。
庾公子下马来,上前拱手道:“庾某见过皇甫娘子。”
皇甫鱼一脸笑意,问道:“庾公子,阿柔瞧过病了?”
庾公子说:“不错,令堂自有妙药。”
皇甫鱼点了点头。
周公子上前来,朝皇甫鱼拱手说:“见过鱼儿。”
皇甫鱼一脸诧异:“周公子也在?”
周公子笑道:“令尊让在下送阿柔回南昌,不敢不从。”
庾公子瞪了他一眼,心想:“这厮假借皇甫先生之命,分明包藏祸心,可恶!”
皇甫鱼说:“你答应我去成都买蜀锦,莫不是要反悔?”
周公子忙摇手说:“岂敢,岂敢!待我将阿柔送回南昌,便往成都去。”
阿柔掀起轿帘,说道:“既然周公子另有他事,阿柔不敢有劳。”
周公子说:“这……”
阿柔又喊:“庾郎,庾郎。”
庾公子听阿柔喊得情意绵绵,额上冒汗,答道:“诶,我在。”瞧一眼皇甫鱼,见她浑然不觉有异,心想:“还好鱼儿大意。”
阿柔说:“庾郎可否送我还乡?”
庾公子说:“些许小事,庾某敢不答应?”
阿柔一笑,放下轿帘。
皇甫鱼说:“庾公子若有事可以先行!”
庾公子告辞先行,身后传来皇甫鱼声音:“轻诺而寡信,岂是君子所为?周公子这便想走,没那么容易!”他不禁露露出笑脸,心想:“被鱼儿纠缠,看这厮如何脱身?”
待庾公子走远了,皇甫鱼朝周公子拱手道:“有劳公子相助。”
周公子笑道:“能为鱼儿效命,乃周某之幸。”
皇甫鱼打了个手势,玄衣弟子呈上一个包裹。
周公子接过包裹,打开来看,是一本书,名为《寒阴掌》。周公子笑得合不拢嘴,说道:“多谢鱼儿,多谢鱼儿!”原来他早有所求。
皇甫鱼说:“不忙谢,这只是上半册,下半册待事成之后再奉上。”
周公子拿起书来,翻了翻,果然只有半册,说道:“无妨,呵,庾公子是何居心,我岂能不知?”似乎是情场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