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殷浩一声令下,俘虏人头落地,血祭将旗。杜云带着三千步卒前往伊阙,伊水上浮了艘大船,诸葛邪立于船头,羽扇纶巾,倒似一观赏风景的文人雅士。这大船可不是借来的,而是抢来的。
驶到铁索处,被其绊住。两岸敌营鼓噪,却不射箭,只因这船在河中心,强弩也射不到。诸葛邪对身后说:“叔雄,该你了。”
刘猛从船舱中走出,手中拿着的却是杜云的赤血刀。他将手探出船舷,照着铁索一刀砍去。“哗啦”,铁索应刃而断,掉在水里。
一共五根铁索,尽被斩断。诸葛邪摇着羽扇,笑看两岸形势。
杜云引兵至关下,望向河面,见诸葛邪的船上打出黑旗。不消说,敌军已登上石墙防守。
关都尉见晋军赤旗如林,挽起雕弓,发了一箭。
“嗖”,箭羽钉在距离晋军阵脚十步之外。杜云瞧了瞧箭羽,一招手,令旗摇动,阵前站出来三百弩手。以腰力开弓,搭上箭矢,但听鼓响,便齐齐朝关上射去。
关都尉望见箭来,赶忙躲避,“嗖”,一箭将他的帽缨射断。他心中骇然:“晋军竟有如此劲弩!”隔着一百五十步,守兵弓箭难以企及,只能挨打。
河面上,诸葛邪命人打出黄旗。
岸上战鼓停歇,弩手靠向两边,先登死士扛着云梯出阵来。只听杜云一声大吼:“攻!”死士们呐喊着冲向石墙。战鼓复又敲响,弩手射箭掩护。
关上的守兵立马探出头来,放箭阻止。
战了半个时辰,关下死尸枕籍。杜云看船上打出赤旗,下令退兵。
关都尉望了望退却的晋军,又望了望河面上的大船。心里默记:“黑者射箭,黄者登城,赤者撤退。”五条铁索都被斩断,再也不能阻止晋军从水上偷袭。
殷浩得知未能破关,问帐中诸将:“这伊阙难以攻取,诸位有何良策?”
陈逵说:“也未必要取道伊阙,可走轘辕关。”
殷浩说:“走轘辕关需跋越嵩山,其险不在伊阙之下。”
杜云说:“选死士从水面偷入关内,打开关门。”
殷浩说:“此计或许可行,征夫,你以为如何?”
诸葛邪说:“我已斩断铁索,关内必有所防备。不如使人趁夜在河面击鼓,惊扰敌营,白昼则在关外搦战,疲其军心。我再命人收集船只,十日之后由河面偷袭敌营,内外夹击。”
殷浩点头说:“就依征夫之计。再者,命人前往轘辕关、太古关刺探。”
众将称是。
过了数日,雷弱儿的使者又至,依旧是星夜。
殷浩说:“足下为何至此?”
使者说:“禀中军,大司马愿意归降?”
殷浩说:“哦,如此岂不背信弃义?”
使者说:“非大司马背弃君上,而是君上有心弃洛阳。”
殷浩说:“哼,洛阳本就是我囊中之物,不弃又能奈何?”
使者说:“大司马需讨些赏赐,才敢归降。”
殷浩说:“但说无妨。”
使者说:“大司马意在封侯拜相。”
殷浩挑着眼皮说:“这只怕为难。”心想:“此人不过一胡羌,敢列朝堂之首?”
使者说:“还望中军上奏天子,以求明旨。”
殷浩说:“此距京城三千里,而我破关在即,哪容上奏天子?”
使者说:“如此说来,中军断然不肯?”
殷浩说:“若只居一刺史,抑或护羌校尉,倒是不难。”刺史虽是一方藩镇,却也可以有名无实,就好比姚襄为并州刺史,然而并州今在燕国手中。至于护羌校尉,辖地远在陇西,持节领护西羌。这等官职,只要能收复旧都,无须殷浩美言,皇帝也会不吝封授。
使者拱手说:“语不投机,多说无益,在下告辞。”
殷浩看着使者消失在夜幕中,又拿起案上《孙子兵法》翻看。
“轰隆隆”,电闪雷鸣,雨水瓢泼而下。姚襄立在军帐下,远眺荥阳城,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荥阳城在虎牢关外,东有鸿沟连接淮河、泗水,北依邙山毗邻黄河,南临索河连嵩山,西过虎牢关入洛阳,地势险要。
姚襄往旁边问道:“敌骑何在?”
旁边一将正是尹赤,抱拳说道:“斥候来报,敌骑去往中牟。”
姚襄说:“小心粮道!”他已将荥阳围住,但秦军的骑兵也非易与之辈。
尹赤说:“遵命!”钻进雨幕中。
姚襄拿起亮银枪,用布擦拭枪头,只等雨歇,便再度攻城。
这时,一小校入帐来,禀报道:“将军,有人自称雷谋白,前来求见。”
姚襄略一思量,说道:“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羌人打扮的青年入帐来,取下遮雨的头巾。看到姚襄,躬身说:“在下参见将军!”
姚襄问:“你从何而来,见我何事?”
雷谋白说:“我从洛阳而来,奉大司马之命,交好将军。”
姚襄将长枪顿在地上,说道:“哼,原来是说客。来呀,叉出去!”
看士兵入帐来要拿他,雷谋白伸手说:“且慢,将军但听一言。”
姚襄铁着脸:“说。”
雷谋白说:“家父愿与将军共谋关中。”
姚襄一听,打出手势,示意士兵退下。而后问雷谋白:“你是雷弱儿之子?”
雷谋白说:“不错。”
姚襄一边打量他,一边问道:“你方才所言是何用意,莫非令尊要背主不成?”
雷谋白说:“家父受君上恩德,不敢或忘。然而那殷浩心肠歹毒,利诱我朝大臣行刺国主。可惜君上雄才盖世,却遭小人谋害,时日无多。又诸子不和,有分裂河山之势。”
姚襄听得心中怦怦然,想殷浩使人行刺苻健,他也有所耳闻。若果然苻健遇刺身死,不正是天赐良机?只不知这雷谋白所言是否当真,又听其说道:“将军与家父同出安南,乃炎帝之苗裔,何不共谋关中,而让竖子得势?”安南郡在陇西,与天水郡同属凉州。羌即姜也,自首领无弋爰剑起,世居河湟,自称炎帝子孙。
姚襄当然想谋取关中,问道:“我怎知你所言虚实?”
雷谋白说:“不瞒将军,殷浩眼下正攻打伊阙,已遣使劝降家父。若将军无意取关中,则必为晋国所趁,那家父唯有降了殷浩,尚不失官爵。”
姚襄问:“为何不打开虎牢关,降于我?”
雷谋白说:“恕在下直言,晋国视将军如鹰犬,家父又怎会屈居鹰犬之下?”
姚襄瞪着雷谋白,眼中露出杀气:“你……”忽又哈哈大笑:“令尊使的离间计,引我再叛。哼,休想得逞。”
雷谋白却叹气说:“看来将军已无雄心壮志,不足与谋,在下告辞。”说罢,转身离去。
帐外雨歇,两名士兵挡住雷谋白的去路。
雷谋白问:“怎么,要杀我么?”
姚襄撩开帐幕,对士兵说道:“放了他。”
雷谋白拂袖而去。
殷浩大帐中,殷浩对诸葛邪说:“征夫,算来已有十日,船只备得如何?”
诸葛邪说:“大小船只四十余艘。”
殷浩说:“好,即刻攻打伊阙。”
诸葛邪说:“渊源且慢,我料定明晨有雾,正好用兵。”
殷浩说:“哦?真是天助我也!”他对诸葛邪的卜算向来是相信的,又对杜云说:“安之,备齐人马,明日一早攻打伊阙!”
杜云抱拳说:“下官遵命。”
出帐来,杜云问诸葛邪:“清风,你怎知明晨有雾?”
诸葛邪说:“为将者当识天文、地理,晓阴阳、五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杜云看他口气不小,却摇头晃脑,说道:“你莫不是学了九宫筹算之术。”
诸葛邪转过头来:“你也知道九宫筹算之术?”
杜云一捋腮边髯须,不屑道:“哼,你岂能瞒得过我?”
诸葛邪狡黠的笑了笑,说道:“不错,是从不二哪里偷学来的。”
杜云心想自己也曾见过胡不二以九宫筹算,眼下却不会使用。诸葛邪到底才智过人,能将此术学会。换了副嘴脸,赔笑说:“能否教教我?”
诸葛邪看他眼神,负手说道:“不可,不可,我偷学已是不该,怎能再传给你?”
杜云拉着脸说:“你教是不教?”
诸葛邪摇了摇手,昂然而去。
杜云追在后面:“你不说,我不说,旁人又怎会知道?”
诸葛邪只道:“不可,不可……”
次日凌晨,果然白雾弥漫,数十艘船载着晋军,偃旗息鼓,越过关隘。及至靠岸,才被守军发现。一时关内、关外,杀声四起。
杜云身披重甲,闯到关门下,挥起赤血刀,将木门砍烂。一脚踢出个破洞,当先钻了进去,只见守军已和带着白领巾的晋兵杀得难解难分。
他打开关门,将士兵放进来。又带着张氏兄弟,往敌营去,自然擒贼擒王。
张氏兄弟跟在杜云右边,两支枪舞得翻飞。他们哪敢靠左,只见杜云的赤血刀有如割草,挡着披靡。直杀到中军营帐,哪里有人,关都尉已不知踪影。
待雾气散去,晋军源源不断涌入伊阙,关山已换作晋军旌旗。
诸葛邪依旧身处船上,打出一杆青旗。
杜云瞧得清楚,对张氏兄弟说:“三叹为先锋,与我进兵洛阳。一笑,你来把守此关。”
张氏兄弟抱拳称是。
张三叹领着三千士兵当先,杜云领一万人在后,沿伊水而进。此地一坦平阳,未至洛河,便望见西边尘起。杜云在马上,一望之下,忙下令收紧阵脚,列阵备战。
果然是秦军骑兵赶来,弓手临敌不过两发,就被骑兵逼近阵脚。前边的枪盾手挡不住冲击,而身后却是伊水。
晋军只能背水一战,反而更加勇悍。
秦军冲杀一阵,分出一支人马来,赶往伊阙。
张一笑抬头望向箭楼,只听箭楼上的士兵大喊:“秦军骑兵!”他心中“咯噔”一下,也不知杜云所部眼下如何。这石墙在身后,他手下一千步卒,怎么挡得住骑兵?身不由己,往关门跑去,这门被砍得残破不堪,也挡不住骑兵呀。一边高呼列阵,一边望向关外,盼着救兵前来。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路上,身披铁甲,正是鼓桴,前边走着刘猛,身后跟着两百余氐兵。
张一笑竟然笑出声来,赶忙命人击鼓。
秦军骑兵赶至伊阙,收拢收拢人马,一字长蛇阵可不好使。骑督一声令下,直奔营垒。谁知冲到前边,一阵箭雨之后,奔出来一个魁梧大汉。也不能称之为魁梧,简直是巨大。
鼓桴听得鼓声隆隆,挥动铁棒,将身边的秦军连人带马捶个稀烂。
骑督只听见晋军鼓噪,关上赤旗摇曳,不知有多少人。这怪物是万万敌不过的,拨转马头,大喊一声:“撤退!”带着兵马,呼啦啦去了。
杜云战了一个时辰,望见敌军退去。北边又有烟尘,望向河面,诸葛邪的船上打出赤旗。不敢停留,匆匆退兵。
大帐之中,听了杜云告罪,殷浩摇了摇手,说道:“非你之过,我军人少,又是步卒,而秦军却能从关中调兵。先将伊阙守住,待我去信给姚景国,命其分兵前来。”
众将一番议论,也没良策,除非扼住洛阳以西的函谷关,不然洛阳援军不绝。
过了片刻,一将入帐来,正是谢婵。她朝殷浩抱拳道:“禀中军,敌人从轘辕关出,已攻破我壁垒。”
殷浩睁大眼睛:“那阳城如何?”
谢婵说:“阳城尚在我军手中。”
殷浩吁了一口气,说道:“定要守住辎重。”
诸葛邪说:“渊源兄,敌军若攻阳城,我军便再夺壁垒,断其退路,这叫瓮中捉鳖。”
殷浩听了,说道:“不错,正合我意。”又从案几上拿起方才所写的书信,交给谢婵,说道:“谢都尉来得正好,速命人将此信送与姚景国,不得有误。”
谢婵看书信上盖着殷浩的印信,不敢迟误,躬身说道:“卑职这便告辞。”也未与诸葛邪、杜云等人寒暄,匆匆离去。殷浩军中虽然有马,但船顺流而下,却不费草料,待出了山谷,再骑马前往荥阳。
当夜,破军璀璨。诸葛邪仰望星空,掐指却算不明善恶。
中军帐透出光亮,殷浩问秦国使者:“伊阙已破,你如何至此?”
使者面无表情:“贵军只陷半边伊阙,在下仅凭一叶小舟前来。”他说的其实大谬,东岸的壁垒固然也属伊阙,但如今独木难支,好比鸡肋。
殷浩问:“今夜前来,莫非为下战帖?”殷浩有心讽刺,伊阙方破,攻守之势易,使者此时前来,自然是为求和。
使者昂然说道:“明日我军将攻阳城,敢问中军是进是退?”攻阳城自然是为了抄晋军后路。
殷浩说:“等你取了阳城再说,本将倒要看轘辕关能出多少兵马。”轘辕关山路难行,补给不易,秦军唯有速胜,不然反而危险。
使者见他不为所动,说道:“洛阳城高池深,又有铁骑在侧,中军进兵则势必与我两败俱伤。”
殷浩说:“你所言不错,有鉴于此,我已传令姚景国带兵前来。”本只让姚襄分兵,却虚张声势。
使者说:“姚襄乃当世枭雄,野心勃勃,中军用他,恐遭反噬。何况以中军大才,原本也无须姚襄相助。”
殷浩不禁发笑:“呵,呵呵,激将法?足下言不由衷,还是回禀你家主人,早降为妙。”
使者脸色一改,伏拜于地说:“中军,大司马不求封侯拜相,但愿领雍州刺史之职。”
殷浩见他卑躬屈膝,再无傲骨,笑道:“雍州刺史么?好说,好说。”雍州尚在苻健手中,说来不过是个虚衔。
使者问:“中军何时向天子讨得诏命?”
殷浩说:“时不我待,你家主人先行归降,我再上奏天子。”
使者眼珠晃动,说道:“这,口说无凭……”
殷浩看他犹豫,说道:“我先草拟奏疏。”说罢,当着使者的面,提笔将奏疏拟就。又拿起印信,盖在奏疏之上。
使者凑近案前看得真切,对殷浩说:“中军,我可否将此奏疏上呈大司马过目,而后再行定夺。”
殷浩心想:“等雷弱儿归降之后,再将此奏疏送去京师不迟。”说道:“无妨。”将奏疏给他。
使者接过奏疏,这才站起身来,躬身作别。
殷浩看着他的背影,捋须而笑。
姚襄看着荥阳城头的“王”字大旗,对亲兵说:“传令,鸣金!”
亲兵躬身称是,传令收兵。
鸣金声起,羌兵如潮水退去,留下死尸枕籍。
一骑赶至,禀报姚襄:“将军,有雷谋白在辕门求见。”
姚襄捏紧拳头,说道:“不见!”
骑兵方要离开,又听姚襄说:“慢着,让他稍待。”
骑兵得令,拍马而去。
雷谋白立在辕门前,望见骑兵如云,衣甲鲜明,徐徐而来。旌旗分开,一将走近,正是姚襄。他作揖道:“在下参见将军。”
姚襄下马,将缰绳交与亲兵,对雷谋白说:“不必多礼,去帐中说话。”说罢,走入辕门。
雷谋白跟在身后,来到中军帐,待姚襄坐下,这才说道:“将军未陷荥阳,而殷中军已取伊阙。”
姚襄怀疑的看着他,不屑道:“什么,伊阙怎会如此不堪攻打,那守将是谁?”
雷谋白说:“乃是家兄。”
姚襄略显讶异:“嗯?”
雷谋白说:“不瞒将军,家父已归降殷中军。”
姚襄犹自不信,呵斥道:“你敢使诈?”
雷谋白说:“在下岂敢?”说着将手伸入袖囊。
姚襄按剑而视,却见他取出一帛书来,双手呈上。
雷谋白说:“请将军过目。”
姚襄一把拿过帛书,狐疑的瞧了瞧雷谋白。展开帛书,正是殷浩的奏表,下边还盖着印信。姚襄看罢,顿觉失落,这大功究竟让殷浩抢了去。司隶校尉之职已化作泡影,而雍州刺史又给了雷弱儿。
雷谋白说:“自即日起,将军不必再攻打荥阳。”
姚襄问:“哼,既然如此,令尊何不打开虎牢关,让我军进去?”
雷谋白说:“将军稍安勿躁,家父虽归降晋国,然殷浩为人奸险,不可轻信。唯有等天子降旨封赏,才肯献出洛阳。”
姚襄说:“如此说来,令尊尚未献城,却令我罢兵?”
雷谋白说:“家父乃是一番好意,将军此时攻打荥阳,徒送将士性命。且……”回头看了看帐外,才低声说道:“殷浩意欲谋害将军。”
姚襄看他神情,问道:“此话怎讲?”
雷谋白说:“殷中军命家父把守虎牢关,不叫将军进去。”
姚襄一听,不觉咬了咬牙关。
雷谋白又说:“料想,不日殷中军有令至此,调将军去往嵩山河谷。”
骑兵入河谷,当然凶险,姚襄问道:“你可知为何要我去河谷?”
雷谋白说:“这可难料。”又说:“哎呀,时候不早,黄昏将至,在下还需前往荥阳,告辞。”说罢,匆匆离去,却忘了将奏疏带走。
姚襄果然按兵不动,过了两日,亲兵入帐禀报:“将军,有殷中军信使至。”
姚襄捋须道:“哦,让他进来。”心想:“果如雷谋白所言。”
亲兵引传令的小校进账来。
小校斜背一布包,抱拳说:“在下参见平北将军,有殷中军书信至!”
姚襄说:“呈上来。”
小校解下布包,上前来,不待亲兵接手,猛然将布包里的东西撒出来,哪是什么书信,而是石灰。
亲兵顿时被迷了眼,一阵痛楚,“呛”,又听钢刀出鞘,士兵只觉得脖子一凉,仰面而倒。
姚襄用手遮住灰尘,眯眼观瞧,看那小校杀死亲兵,露出阴森的面目。他连忙起身,拔出长剑。“铛铛”,姚襄与小校格斗,却落了下风,后退两步,被其一刀砍中胸口,斩破甲胄。见小校武艺高强,姚襄不再逞强,一边游走躲避,一边大声叫喊:“来人啦,有刺客!”
亲兵冲入营帐,将刺客乱刃砍死。为姚襄卸甲,胸口上果然见了血,忙唤来伤医。
伤医瞧过伤口,又拿起刺客的刀,用鼻子嗅了嗅,说道:“这刀上有狼毒。”
姚襄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还镇定。
伤医放下刀,朝姚襄拱手说:“将军不必多虑,这伤口得不深,待我拔除毒血,再敷以金疮药,即可痊愈。”
姚襄听了,这才吁了一口气。
伤医敷好药,又对姚襄说道:“刀疮未愈之前,望将军切勿动怒。”
姚襄点了点头。
又一日,亲兵入帐来,禀报道:“将军,有人自称谢婵部下,送来殷中军书信。”这回没让信使入内,亲兵将书信呈上。
姚襄看信上所言,是殷浩已攻破伊阙,命其分兵一半经由阳城,走河谷,前往伊川会合。那河谷不便于骑兵展开,却易于设伏,何况姚襄刚刚遇刺,怎能不怀疑?拿出雷谋白留下的奏疏,两相对照,字迹、印章别无二致。看罢,姚襄的心底不觉涌起一股怒气,又牵动刀疮。他稍稍平复心情,才对亲兵说:“将那信使卸了兵刃,带进来。”
信使被带进营帐,见姚襄坐在上首,两边亲兵按刀而立。看这架势,大大的不妙,隔着两步远,朝姚襄躬身说:“在下参见平北将军。”
姚襄问:“中军既然攻破伊阙,何不趁势进兵洛阳?”
信使只是跑腿,哪里知道兵机?支支吾吾说:“这,在下并不知情。”
姚襄又问:“洛阳秦军是否已经归降?”
信使这次一口咬定:“否,秦军岂会归降?其自轘辕关出,已攻下我军壁垒。”
姚襄说:“哦,这么说阳城不保啰?”
信使说:“在下就是自阳城而来,出发之前,阳城尚未遭敌军攻打。”
姚襄说:“嗯?秦军既然自轘辕关出,不打阳城却是为何?”
除了殷浩,旁人并不知秦军何以不攻打阳城。信使本也觉得奇怪,说道:“这,秦军用兵实难以揣测。”
姚襄说:“哼,还想瞒我?”
信使拱手说:“我岂敢欺瞒将军?”
姚襄说:“殷中军有命,我不敢不从。也无须分兵,这便命大军拔寨启程,前往伊川。”
信使心想:“此人真是反复无常。”又说:“大军一撤,只恐秦军自荥阳南下。”他倒还知晓兵略,秦军骑兵南下,可以抄袭晋军后路,分一支兵马当然有道理。
姚襄说:“我自有决断。”于是下令全军拔寨,前往阳翟。
行至半道,尹赤押送粮草来报:“禀将军,谢石屯兵谯郡,王师已克济阴。”
姚襄惊心道:“谢石为何要屯兵谯郡?”
尹赤言道:“说是意在攻打陈留。”陈留郡以西挨着荥阳郡,东边是济阴郡。其境内有汴渠,沟通黄河与泗水,直至淮阴。若要进兵取此道最佳,以战船入黄河,平添助力。而水师取道涡水经由谯郡前往陈留,但因鸿沟为黄河泥沙淤积,到了上游终究还得走陆路。
姚襄说:“有多少兵马?”
尹赤说:“这倒不知,但见船帆无数。”
姚襄咬牙切齿,说道:“殷浩莫非要断我退路?”
急急赶至阳翟地界,望见战船浮于颍水。待一船靠近岸边,姚襄的亲兵策马上前问道:“阳城被秦军攻破否?”
船上的军候说道:“秦军尚未攻打阳城,请平北将军速速赶往伊川。”
亲兵再不搭话,回头禀报姚襄。姚襄听了,策马扬鞭,率部往南而去。
船上的军候莫名其妙,照理说该往北取道嵩山之阳才是。当然,姚襄若绕经广成关,也能抵达伊阙。不敢停留,逆流而上,赶去报信。
殷浩在中军帐外来回踱步,不时望向辕门,心想:“雷弱儿怎么还不出降,也不派使者前来?”过了一会儿,有人前来,定睛看去,却是诸葛邪。殷浩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诸葛邪走上前来,看殷浩心事重重,问道:“渊源可是在等姚景国的消息?”
殷浩欲言又止,反问:“秦军有何动静?”
诸葛邪说:“秦军依旧按兵不动,这也奇怪。”
殷浩说:“征夫可有计策对付秦军骑兵?”
诸葛邪说:“若然不以骑克骑,那唯有打造偏厢车。”
殷浩问:“偏厢车?”
诸葛邪说:“不错,昔日东羌校尉马隆,曾以偏厢车与胡骑对战,终于平定凉州。”
殷浩说:“眼下造偏厢车,恐怕来不及。”
诸葛邪说:“我已去信许昌、襄城,命人收集轻车,或许能有所裨益。”临阵造车当然来不及,亡羊补牢罢了。此番北伐,除了驮辎重的马车,再无准备,连一个车轮也没多带。比之桓温用兵,殷浩的筹谋尚有欠缺。
殷浩心想:“兵荒马乱,能有多少车子?”
过了两日,水师来报:“姚襄攻陷许昌。”原来,姚襄为求自保,将殷浩手书用水淋湿,遮掩平北将军的称呼。又命人假扮信使赚开城门,从而夺了许昌。
殷浩大惊失色,问报信的小兵:“什么,姚……姚襄何以要谋逆啊?”
众将议论纷纷,陈逵说:“中军,姚襄狼子野心,今日果然反叛。”问小兵说:“刘将军现在何处?”
小兵说:“刘将军死于乱军之中。”
殷浩愁眉不展,问道:“诸位有何良策?”
诸葛邪说:“为今之计,当速速班师。”
陈逵说:“不错,趁秦军不明消息,速速退兵,免遭其追击。”
殷浩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中计的感觉。心中慌乱,又问:“该从何处退兵?”
陈逵说:“以我之见,水师原路返回;步军经鲁阳,至方城,入南阳地界。”
南阳虽属豫州,却在桓温手中。殷浩出师不利也就罢了,再遁入桓温的地界,自己的名声,连同殷家的颜面都将丧尽。他对陈逵说道:“何不走襄城南下,返回淮南?”方一出口,又觉得此言愚蠢。不论姚襄还是雷弱儿,怎会放弃消灭晋军的大好机会,必然让骑兵沿途截杀。
陈逵说:“自鲁阳一路有山岭可以设伏,敌军必然不敢冒进。”鲁阳地处伏牛山的余脉鲁山之南。
诸葛邪猜到殷浩的心思,却也别无良方。
殷浩说:“还望诸位守口如瓶,切莫乱了军心。各营准备干粮,也好早日动身。”
众将告辞,殷浩独留诸葛邪在帐中。屏退侍卫,殷浩才将秦国使者议降之事和盘托出。而后说道:“哎,竟中了雷弱儿的诈降之计。”
诸葛邪听了,想责备也无济于事,说道:“若果然使诈,想必姚襄也被蒙在鼓里。”
殷浩一想,说道:“对啊,我军打着秦军旗号,定能瞒过姚襄。”
诸葛邪摇了摇头:“可惜,我军尚欠缺战马。”没有骑兵怎能瞒过姚襄?
殷浩又有些气馁。
过了一日,下起蒙蒙细雨,朱顼使人送信来,说襄城收集到粮车三百辆,已载于船上。殷浩看罢,将书信随手扔在一旁,低头在军帐中来回踱步。
这时有亲兵禀报:“中军,谢都尉求见。”
殷浩抬头说:“哦?快请她进来。”
亲兵得令,领着两个人入帐来。
谢婵揭下斗笠,对殷浩抱拳说:“禀中军,有秦军归降,这位便是使者。”
殷浩瞠目结舌:“啊?”打量跟随谢婵同来的人,果然身着秦军战袍。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殷浩涌起一股怒火,瞪着使者说:“又来使诈!”接着下令亲兵:“左右,将此人推出辕门斩首!”
谢婵赶忙劝阻:“中军,此人尚未开口,何来使诈?”
殷浩不予理会。
使者被亲兵拿下,推出营帐,嘴中大呼:“不斩来使,不斩来使!”虽开了口,却难消殷浩怀疑。
帐外传来诸葛邪的声音:“且慢,他是何人?”
亲兵说:“秦军使者。”
使者说道:“我乃王士稚帐下长史,何故杀我?”
诸葛邪说:“士稚,你是说的王平?”
谢婵走出来,对诸葛邪说:“兄长,我昨日确实见到王平。”
殷浩也站在营帐入口,看他们交谈。
诸葛邪头戴斗笠,对殷浩拱手说:“中军,且留此人性命。”
殷浩看有内情,命亲兵将人放开。
入帐中,谢婵将昨日之事禀明。原来,王平自从被李农掳至谯郡,不得已加入乞活军。然而乞活军不久被石闵击败,李农委曲求全率部归降。石闵篡位,屠胡无数,后来竟然连李农也杀了。燕国又灭石闵,王平带着残部先屯于野王,燕国进军河内之后,又率部归降秦国。受命南渡黄河,据守荥阳。往后晋军北伐,姚襄攻打荥阳,就是与王平作战。待姚襄中计退兵,王平遵照雷谋白传令,进兵阳翟,意在包抄殷浩军。
但在颍水架设浮桥时,被谢婵率水师抵挡,可谓不期而遇。王平只身登船与谢婵叙旧,坦坦荡荡,愿率所部归降南朝。又命长史随谢婵来见殷浩,不想生出误会。
诸葛邪对殷浩说:“王士稚曾在京城比武,受封鹰扬将军。”
殷浩记得当年比武之事,虽听谢婵说得明白,却依旧心下狐疑,问那长史:“王士稚何以不降姚襄?”
长史说:“王将军曾有心降他,无奈姚襄多疑,以为使诈。且荥阳乃四战之地,稍有差池我军将万劫不复。”荥阳孤悬虎牢关外,虽险要,不足以安身立命。王平势单力薄,既不受苻健信任,也不被姚襄信任,北边还有燕国虎视眈眈,处境可想而知。
殷浩听了,心想:“兵者,诡道也。孙子诚不欺我。”他被雷弱儿诈降却信了,姚襄遇见王平来降却偏偏不信,这人心虚实难料。
诸葛邪看殷浩面色阴晴不定,说道:“渊源,我去会一会士稚,再作打算如何?”
殷浩怀疑王平,却不能不信诸葛邪,说道:“那便有劳征夫走一遭。”
伊阙上又换成秦军旗号,斥候驰至关下,禀报道:“骑督,晋军已拔寨遁走,兵分两路,一者去往襄城,一者去往阳翟。”
骑督捋须道:“哦,那广成关呢?”
斥候说:“关内火起,空无一人。”
骑督说:“走,前往伊川!”
骑兵鱼贯而出,马蹄声声往南去,赶至伊川,往东看一路上有晋军丢弃的旌旗、甲杖。再往南看,路上却只见累累车辙。骑督说:“哼,掩人耳目?”马鞭南指,下令道:“随我追!”
他却不知,诸葛邪命人趁着下雨,道路泥泞将马车赶往梁县,待天晴,又将马车赶回来。因此路上留下南去的马蹄印,却少有返回的。
喊杀声响起,由轘辕关出来的秦国步卒攻入阳城,却不见晋军。听得城南鼓角,秦军直奔南门,果然有晋军在城外列阵。
秦将一声号令,士兵冲向晋军。但见晋军阵前,旌旗分开两边,走出一铁塔,正是鼓桴。一番厮杀,秦军不敌,退入城中,却见屋舍火起。秦将大叫:“中计!”率军往北而逃。逃至山下壁垒,一看,已插上赤旗。
后路被断,秦将不敢停留,又率兵往西边逃去。
许昌城头,姚襄望着颍水上的战船,问尹赤说:“可有殷浩步军的动静?”
尹赤说:“这,斥候来报,只见到两支兵马,皆打秦军旗号。一者攻取襄城,一者去往谯郡。”
姚襄纳闷,说道:“若说秦军已归降殷浩,又怎会攻打襄城?莫非……”脑中灵光闪现,心想:“我竟然中了雷谋白的离间计。”又问尹赤:“那使者呢?”
尹赤反问:“什么使者?”
姚襄说:“殷浩的使者。”
尹赤这才明白,说道:“入城之后,已被斩首。”
姚襄张口结舌。
尹赤说:“秦军图谋豫州,眼下如何是好?”
姚襄淡淡的说:“豫州是我的。”
已至谯县,秦军收起旌旗,换作晋军旗帜。原来,王平所部跟随殷浩,远远看去,好似秦军步骑。
殷浩在郡衙中歇脚,一路无恙,只道是侥幸。好在有徐州水师接应,才粮草无虞。
诸葛邪走入堂内,禀报道:“渊源,士兵已扎营城外,歇息两日,就该赶往寿春。”
殷浩说:“这谯郡当真不可守么?”
诸葛邪说:“王平所部只有两万人,姚襄聚集族众,则不下十万骑。若守在此城,以水师接济,徒费钱粮。”谯郡并非战略要地,又处平原,无险可守。城外即便种了粮食,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殷浩忍不住叹了口气,出师未捷难面圣,功业只作水中花。
诸葛邪不愿看他颓然的模样,告辞离开。
街面上没有百姓,百业寥落,一些手推、马拉的板车弃在一旁,士兵们挨户搜罗细软。看守武库的乃是谢石的部下,见有三个人骑马而来,在院前下马。小校一番打量,抱拳问道:“不知三位是何人?”
“我乃诸葛邪。”诸葛邪答道。
旁边两人自报姓名:“杜云、王平。”
小校到底见识浅薄,对三人说道:“无有将令不得入内。”
三人一听,哈哈大笑。
小校瞪着他们:“尔等笑什么!”
“踏踏”,马蹄声响,又有人来。
小校见了,忙躬身说:“卑职参见都尉。”
这都尉却下马朝诸葛邪作揖说:“见过兄长。”
诸葛邪一把扶住,笑道:“表弟。”原来此人乃谢汪。
谢汪又看了看杜云、王平,问道:“兄长何以站在门口啊?”
小校机灵的说:“诸位快里边请!”说着让开门户。
诸葛邪指着小校对谢汪说:“表弟,可否将此人让给我?”
谢汪看了一眼小校,说道:“兄长既然开口,我自当应允。”
诸葛邪又将杜云、王平介绍给谢汪,而后四人进到院内。见有十二间屋舍,一字排开。走入其中一间,都是长枪。
王平拿起一根,试了试手。
杜云问他:“士稚也惯常使枪?”
王平说:“陷阵哪能不用枪?我以前使剑,如今却用得少。”
杜云看王平手背上的疤痕,说道:“你我切磋一番如何?”
王平面无惧色,说道:“好啊!”
两人提枪下到院中,杜云抬起枪头,说道:“出招吧!”
王平却说:“慢着,我这枪法可是马上使的。”
杜云说:“哦?”朝门外喊:“牵马进来!”
那小校将马牵进来,交给他们,又退出院外。
也不嫌局狭,两人就在院子里较劲。
诸葛邪将谢汪拉到一旁,问道:“徐州水师何以经由谯郡北伐?”
谢汪说:“此番正是要占据谯郡。”
诸葛邪问:“那么是谁的将令?”
谢汪说:“当然是殷中军。”
诸葛邪心想:“渊源终归容不下姚襄。”嘴上却说:“世事难料,或许乃天意。”
再看王、杜两人交手,王平的枪法只重突刺,终归是杜云武艺更高,然而战阵之上的优劣本不局限于这小小院落。王平又说:“安之,再比试弓箭如何?”
杜云满口答应:“好!”也不下马,又朝诸葛邪喊道:“清风,劳你取弓箭来!”
谢汪指着另一间屋子对诸葛邪说:“这间有弓箭。”
诸葛邪取来两把角弓、六支箭,分给他俩。
杜云对王平说:“士稚,你先请。”
王平拍马走到对面墙根下,将长枪插在地上,而后又走回来,反身射了一箭。“笃”,隔着三十步远,正中枪杆。这马虽没有奔跑,但上下颠簸,仍然不易瞄准。能射中枪杆,已十分了得。
杜云也学他,一个来回,反身射箭,“嗖”,箭矢也钉在枪杆上,却将枪杆射倒。
诸葛邪捋须笑道:“这一局平手。”
王平说:“再看我的!”说着扔出一枚铜钱,又弯弓射箭,毫不迟疑。“笃”,将铜钱钉在房门上。
诸葛邪走过去,将箭拔下来,一看,恰好穿过钱眼。将箭举起来,展示给众人。射中死物不出奇,射中活物方显本领。关键是快,不假思索,得心应手。
杜云自忖没有他这般本领,说道:“士稚弓箭纯熟,我甘愿服输。”
诸葛邪说:“安之莫急着认输,看那飞鸟。”抬头望向天空。
杜云顺着他仰望的方向,确实是飞鸟,不过是只老鹰,高高的盘旋。杜云估摸着要射到老鹰,需将弓拉满。谁料他开弦,“啪”的一声,竟将角弓拉断。
王平知道杜云气力大,也弯弓朝着天上射出最后一箭。箭没了踪迹,老鹰却还在天上。别说碰不着老鹰,即便碰着了恐怕也是强弩之末。
杜云折了弓,手里空抓着两支箭,对诸葛邪说:“清风,拿把硬弓来。”
诸葛邪不知道硬弓放在哪间屋子,看向谢汪。
谢汪说:“稍待。”走到最末的一间,从里边取出一张弓来,交给杜云。
杜云看这弓虽粗,却布满灰尘,也不知道还能否使用。将弓拉满,而后松开弦,“嗡”,弹落灰尘。
谢汪眼中露出讶异的神色。
杜云看此弓还能使,望了望天空,朝老鹰射出一箭。“嗖”,那老鹰却飞出院子围着的这片天空。
杜云策马出去,追赶老鹰。其余三人留在院子中,面面相觑。
过了片刻,杜云提了一只老鹰回来,上面插着箭。
王平一看,说道:“这回算我输了。”
大军开拔,往淮南去。留下空空的谯县,空空的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