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襄占据淮北豫州之地,扩军七万,遣使入朝陈述殷浩罪状。
京师,皇宫东堂,天子看到奏报,梁州刺史司马勋与苻健大军遭遇,兵败五丈原。
中书令王洽禀奏道:“陛下,司马梁州败回南郑,臣以为如今唯有以桓征西统兵北伐,方能克复中原。”
王彪之说:“陛下,桓元子势大,不可不防。”
尚书左仆射周闵说:“陛下,王师屡败,实因用人不当。朝廷应选贤任能,匡扶社稷。”
散骑常侍朱信说:“姚景国忠心朝廷,遣母弟入京为质。殷中军未能予以安抚,反夺其谯郡,又使人行刺,才致有今日之祸,实乃丧师负国。”
皇帝看向朱信说:“嗯?”
朱信赶忙低头,说道:“臣失言。”
诸葛甝禀奏道:“陛下,不如暂且休兵,遣使于姚襄,允其镇守许昌。如左仆射所言,该当招纳英才俊杰,为朝廷所用。”
皇帝说:“就依尚书令所言。”
势难挽回,朝廷只好任其割据,一面防守淮南。授王平骁骑将军,随陈逵镇守寿春。
合肥,诸葛邪绘了图纸,命人打造偏厢车。水师从襄城、谯郡搜集了许多用来驮麦子的板车,拼拼凑凑也有一千辆。所谓偏厢车就是靠一侧有厢板,另一面却是空的,也没有车顶。有厢板的一侧用来对敌,士兵可以登上车厢,以弓弩、长矛对付骑兵。扎营时则围成一圈,当作鹿角。
张氏兄弟、刘猛、刘建则每日操练兵马,新军不再用弹弓,而用劲弩。
秋天收了粮食,仓廪充足。这日,来了个熟人,乃是钟节。
诸葛邪见钟节不期而至,问道:“守义,你怎么来了?”
钟节拱手说:“不止在下一人,那八百水猴子也一同前来。”“水猴子”不过是他那些水性极佳的手下。
诸葛邪虽然高兴,却不明就里,问道:“这是何故?”
钟节说:“新任郡守免去我都尉之职,又在汉寿征收赋税。”
诸葛邪问:“胡不二没有劝止么?”
钟节说:“胡郡丞已迁巴东司马。”
诸葛邪有些讶异,问道:“哦,那新任郡守可是姓李?”
钟节说:“不错。”
不消问,巴东太守与武陵郡丞调了个个儿。这巴东郡属益州,也就是说胡不二眼下归周抚管。钟节被捋去官职,因当年为恶,自然无法回护手下。
诸葛邪说:“既然如此,你便留在此地任将兵都尉。”
钟节说:“多谢刺史。”
诸葛邪在庐江郡内,龙舒水边画地给钟节带来的百姓屯田。免去赋税,不过也约好,所借的耕牛、稻种,至秋收时需以谷物抵还。如今秋收已毕,百姓只是修造屋舍,打渔过活。
杜云身在庐江郡治舒县,舒县就在龙舒水畔。这龙舒水上游通往龙舒县,下游流入巢湖。郡衙公堂中有案牍劳神,每每忙里偷闲,将杂事交给郡丞,自己却去寻钟节,驾了舟,四处游赏山水。
霜叶凋零,杜云领了钟节等十余人,往皖山中打猎。一连两日,只打了些山鸡、麂子,可惜他那把硬弓全无用武之地。此弓非凡品,拭去灰尘后,方显出本来面目。色泽黄亮,上边刻有“麟嘉”二字,又纹以瑞兽。“麟嘉”乃刘聪在位时的年号,而刘聪恰恰善射,力能搏虎,此弓或许正是其所用之物。王朝更迭,不知多少宝物蒙尘。
灌木遮掩之下,有一头野牛。杜云张弓搭箭,朝其射去。那牛受惊一声嘶鸣,往南边山坡下逃走。一行人追上去,看树枝都被箭所射断,地上留下斑斑血迹。这牛可是好东西,够吃许久,怎能让它逃脱?
追了一阵,出现一条山路。那牛在山路上踏出蹄印,追不多远,来到一个谷口。而路边的岩石上有几个血红大字——“擅闯此谷者死”。
杜云心想:“谁如此张狂?”他乃本郡太守,地界上还有谁能大得过他?
钟节从地上摸了摸血迹,放在鼻子前一闻,对杜云说:“恩公,牛定是逃入这山谷中。”
手下水猴子有认识字的说道:“这谷中怕藏有山贼。”虽然往事已远,但“霸荆南”的凶残形象依旧难以忘怀。
钟节对杜云说:“恩公,不如我先去探察一番。”
到底是十几条人命,杜云点头说:“小心行事。”
钟节答应着,快步走进山谷里。
过了许久,也不见钟节返回来。杜云对水猴子说:“尔等在此守候,我去寻找水鬼钟。”
众人遵命。
杜云走进山谷,见路边不时有枯骨,寒风一吹,当真阴森恐怖。柳暗花明,却看见一个村庄坐落在洼地,四处杏叶金黄。一条小溪自山脚下,蜿蜒向西,流经阡陌。这倒出乎意料,莫非谷口那几个血红大字是用来唬人的?
杜云心想:“钟节怕是去村里了。”
沿着山脚的路走进村子,村民看见他来,都纷纷躲避。杜云莫名其妙,却见有一白袍汉子从屋后走出来,挡住去路。那人手中拿着一柄刀,面色似铁,燕颔虎须。
杜云隔着两丈远,朝那人抱拳说:“恕在下冒昧,我有一同伴误入此谷,敢问兄台可曾见过?”
白袍汉子开口说:“你难道不知擅闯此谷者死?”
杜云愕然,心想:“莫非钟节已遭其毒手?”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胆敢与官兵为敌?”
白袍汉子说:“官兵?哼,看来非留下你不可!”“呛”,抽出刀来。
杜云不知此人底细,只拔出破月刀,以免失手杀人。只听白袍汉子一声吼,举刀朝杜云冲来。杜云看他脚下虚浮,自忖高估了此人,只出五成力道,用破月刀格挡其兵刃,接着一脚将其踹倒。
白袍汉子只见其抬脚,便倒在地上。忙爬起身来,瞪着杜云说:“你招数太慢。”
杜云哑然失笑,江湖中除了皇甫氏,他还不知道谁能凭快与自己过招。骤然伸手,抓住其前襟,将人提将起来,似乎提起一孩童。问道:“快说,我那同伴身在何处?”
白袍汉子一脸气愤,却又奈何不得。
忽然,杜云耳边听见衣衫舞动的声音,猛一回头,只见一道寒光。他松开白袍汉子,匆匆后跃。然而脚未落地,锋芒又至,杜云挥刀格挡,却没能沾上他兵刃,肩头中了一剑。来人倏进倏退,立在两步之外。
杜云受惊,又后退一步,横刀在胸前。看此人一袭月白罗衫,镶边绣着菊花,手中一柄三尺剑,腰间插着一支玉骨折扇。虽是男儿,却涂脂抹粉,眼中含媚。
杜云问道:“你是何人?”
此人一边打量杜云,一边答道:“不浪生。”
杜云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说道:“原来是先生,还望恕罪。”
不浪生说:“哼,你敢伤我郎君,今日非死不可!”
杜云虽知道不浪生好男色,但听他将这白袍汉子称作郎君,心里一百个诧异。未及解释,只见不浪生挺剑刺来。衣袂飘飘,似乎足不点地,身法之快比皇甫鱼有过之而无不及。
杜云不愿与之为敌,拔腿便逃,哪知另一头也被人挡住退路。三名青衣女子,持剑而立,嘴里发出笑声,分明内力不俗。
杜云不得已回头与不浪生搏斗,过了十招,他衣袖被刺了个破洞。又过几招,胸前的衣襟被剑划破,连同弓弦也被割断,雕弓掉在地上。
“嗤”,不浪生的剑断作两截,他骤然后退,看杜云左手中多了一柄刀。他眼中露出惊讶,对杜云说:“足下不止会金刚不坏之术,还有此等利器。”
青衣女子围上来,其中一人对不浪生说:“师父,让弟子杀了他!”
杜云看这女子怕有二十多岁,也不知这不浪生究竟多大年纪。
不浪生扔下残剑,身形一晃,从旁边屋檐下取来一杆挑柴的铁矛。
正要动手,院子中走出一长者,朝不浪生行礼说:“先生且慢动手。”
杜云一看,似曾相识。
长者指着杜云说:“此人曾于我有恩,还望先生饶他一命。”
杜云想了起来,对长者说道:“你是陈铁匠?幸会,幸会。”
此人正是杜云在吴县朱家救下的铁匠,不知他怎么会安身在这山谷?
不浪生说:“要我饶他,怎知其不会引官兵前来?”他看杜云所使的雕弓,就知其绝非寻常猎户。
杜云对不浪生说:“先生有所不知,我乃杜云,与皇甫家的鱼儿本是夫妻。”
不浪生说:“哦,你就是杜安之,怪不得。”手中铁矛却毫不放松。
杜云说:“杜某忝居庐江太守,到这山中打猎,不想得罪了先生。”
不浪生心想:“若杀了此人,岂不惹下祸患。”说道:“原来是太守驾临,请到寒舍一叙。”将铁矛还给陈铁匠:“劳烦铁匠再为我铸一柄剑。”
陈铁匠躬身说:“陈某自当效力。”
不浪生携白袍汉子当先引路。
杜云拾起雕弓,告辞陈铁匠,跟随不浪生而去。
走过溪谷,顿觉豁然开朗,眼前一泓湖水,远处层峦叠嶂,方才的山洼与此处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途经竹林,来到一座由竹木所建的屋舍。屋前遍植黄花,廊柱上绑着一人,正是钟节。
钟节见杜云赶来,“呜呜”直叫。原来被布条勒住嘴,还塞了麻核。
不浪生上前,空手一划,绳索随之断开,算是给钟节松了绑。
杜云看他露出这一手,心想:“此人也能运真气于体外,好在有陈铁匠。”自觉内力不及于他。
杜云看钟节将麻核吐出来,嘴中仍旧“咿咿呀呀”,拍拍他臂膀说:“守义无需多虑。”
不浪生请他们进屋,自有弟子奉茶。
杜云道声“多谢”,一边品茶,一边打量屋内。不浪生果然善画,劲竹、羞花、山峦、平湖跃然纸上。诸般陈设,坐榻、案几、椟匮、屏风无不精雕彩饰,陶瓿、香炉、玉奁、铜尊皆别具匠心,若非身在山中,还道是贵胄府邸。
不浪生说道:“鄙人有一事相求,还望太守应允。”
杜云放下茶杯,说道:“先生但说无妨。”
不浪生说:“我等避居此地,只为图个清静。太守若是垂怜,切莫道知外人。”
杜云说:“这是自然。先生有所不知,杜某自幼师从莫虚之,久居山林。如今倒也想辞了官,隐居于此。”
不浪生微微一笑:“此处哪比得玄宴庄?”
杜云有苦难言,说道:“先生所言之事,杜某定当遵从。”
不浪生又看向钟节。
钟节忙指天发誓:“苍天可鉴,在下若道知外人,定死于刀斧之下。”舌头发麻,吐字也不大清楚。
不浪生这才移开目光,又亲手给杜云斟茶。
杜云看他手势轻柔,全然不像男子,说不出的怪异,嘴上道声:“多谢。”
不浪生又对弟子说:“早些备下酒菜,也好款待贵客。”
杜云说:“不劳先生,我与那陈铁匠尚有旧约,需与之痛饮一番,在下就此告辞。”
不浪生看杜云顾念旧情,也不嫌贫贱,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多留。太守若有闲暇,可独自来此作客。”
杜云起身作别,领了钟节往回走。钟节路上告诉杜云,幸亏他来相救,不然定被青衣女子沉入湖中喂鱼。
来到陈铁匠家中,见他正在院子中锻铁,一女孩帮着鼓风。杜云犹记得陈铁匠有个孙儿,想必就是这女孩。
看见杜云来,陈铁匠放下活计,对女孩说:“孙儿,快请客人进屋。”
女孩看见生人,满脸害羞,低声说:“客人请。”
杜云、钟节走进屋子,看里边陈设虽简朴,却干干净净。
方坐在榻上,又见陈铁匠便从窗下取来一小坛酒。
陈铁匠说:“这是果酒,恩人莫要嫌弃。”说着,给他们倒上酒。
杜云尝了一口,醇香与众不同,问道:“铁匠也会酿酒?”
陈铁匠说:“恩人有所不知,此酒并非我自酿。这村中有一酒痴,最善酿酒,这坛酒还是我用两只鸡换来的。”
杜云觉得有趣,笑道:“原来如此。”又问:“铁匠怎会来此山中?”
陈铁匠说:“老朽带着孙儿江湖漂泊,来到这庐江,有幸给先生造铜镜,他怜我祖孙贫苦,所以才容我们在此安身。”
杜云心想:“不浪生虽性情古怪,却有此善心。”
饮过酒,杜云看窗外天色不早,作别道:“时候不早,我等还需赶路,这便告辞,改日造来拜会铁匠。”
陈铁匠说:“出山非一日不可,恩人还是留宿,等明日再走。”
杜云说:“不瞒铁匠,那谷口还有十余官兵,若不见我等回去,恐怕会闯进来。”
陈铁匠一听,不敢再劝,送两人出村去。又指,该往南走。
出了山谷,十余手下这才舒展眉头,问长问短。杜云只道这谷中没有山贼,却藏了数十江湖恶人,将那野牛杀了。两人想抢夺,却敌不过,这才逃回来。
水猴子一听,反而劝说,此地不宜久留,免得天黑遭恶人毒手。
照着山路走,走着走着,岩石渐多,也没了路,只好往南而行。日落,寻了个避风的岩石下歇息,燃起篝火,将猎物烤来吃。安然渡过一宿,接着又往南走。出了山到市集上一打听,才知道此地乃居巢,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冬日西风起,夏口,罗腾匆匆走进后堂,禀报庾爰之:“禀将军,南郡有数千骑兵正朝此地赶来。”
庾爰之立马起身,说道:“快,去水寨!”
庾爰之受惊也并非毫无缘由,此前桓温上书朝廷,言殷浩兵败,请以治罪。然而朝廷不为所动,南郡自此频繁调动兵马,显然是有所图谋。
庾爰之赶至水寨,下令全军启程,前往江州。
陈汜问道:“将军,可有朝廷诏命?”
庾爰之从袖囊中取出诏书,展开来,对众将说道:“诸位请过目。朝廷命我镇守柴桑,不得有误。”
陈汜看过诏命,说道:“既有诏命,我等再无顾虑。”
水师扬帆东去,入江州地界,不日来到武昌。武昌在长江南岸,南郡就是有快马,没有船也难以渡江。
稍作停留,正要拔锚。
陈汜禀报:“将军,有人前来犒军。”
庾爰之往岸上观瞧,果然有人赶着羊,挑来酒。他问陈汜:“可知来者是何人?”
陈汜说:“听闻姓周,却不知是谁。”
庾爰之待来者走近,看他一身锦袍,不是别人,正是往日的对头周公子。庾爰之不禁嗤之以鼻,有心羞辱一番。
周公子登上楼船,身后还跟着霍聪。见到庾爰之,赶紧上前作揖:“在下参见庾将军。”
庾爰之负手说道:“免礼,周公子别来无恙。”
周公子一副谄媚的笑容,说道:“劳将军记挂,小人不胜荣幸。”
庾爰之身边的罗腾也与霍聪寒暄,眼中却冷冷的。
庾爰之说:“周公子身在武昌,莫非知道我来?”
周公子听了,笑容不见。
庾爰之反而笑道:“当年柳叶庄中言犹在耳,公子前倨后卑,可笑,可笑。”
周公子不以为耻,更加恭敬:“当年周某多有得罪,还望将军不计前嫌。”
庾爰之说:“哼,过往之事我又怎会见怪?往后周家的船在这江州水面,我绝不为难!”
周公子看他眼神分明威胁,咧嘴一笑:“往后?”话音刚落,骤然出手,双掌拍向庾爰之胸口。
罗腾一看,忙横枪阻挡。却见霍聪拔剑,刺向自己肋下。
幸亏有罗腾护卫,庾爰之赶忙后退。刚要大喊,后背遭铁枪穿心。出手的不是别人,正是陈汜。
罗腾眼见庾爰之遇害,舞枪逼退霍聪,夺路而逃。
陈汜大喊:“抓刺客!”
士兵看罗腾逃走,纷纷放箭,将其射死在江边。而后水师登岸,攻陷武昌。
得知桓温攻陷武昌,朝野震动,天子遣使责问。
桓温在府中聚将,幕僚立在左首。
桓温说:“眼下已攻陷武昌,诸位说该如何行事?”
桓云说:“兄长应再上奏疏,请圣上明断。哼,那殷浩智谋短浅,图害忠良,致使将士离心,屡屡兵败,空费资粮,神怒人怨。朝廷若将其不拿问,何言再谈北伐?”
幕府之中,文武皆有心建功立业,朝廷不以桓温北伐,这些人空有壮志,却无用武之地。桓温屡上奏疏,仍不见效,哪有良策?
孙盛说:“大将军,朝廷若不问罪殷渊源,就当清君侧,顺天应人。”
桓温说:“清君侧?那么,安国以为该如何用兵?”孙盛字安国。
孙盛说:“既已得水师,就该水路并进,攻取柴桑!”
桓温说:“柴桑之险,难以攻取。我看,只取江北的浔水城便是。”柴桑紧邻江州治所寻阳(九江),与武昌同在长江南岸。此地襟山带水,凭长江,扼彭泽,倚庐山,乃江州锁钥。浔水城属蕲春县,蕲春则属武昌郡。城东三十里为大雷池,大雷池与南边的彭泽连成一气,正是水师用兵之所。
孙盛说:“如此一来,水师不容有失。”水师若败,又没夺取江州,那么就无以进逼京师。
桓温看向王坦之:“文度意下如何?”
王坦之说:“大将军所言有理,攻陷庐江,淮南震动,还需清君侧么?那时朝廷自会治罪殷渊源,以大将军北伐。”
桓温露出笑容,又问:“那水师可否取胜?”
王坦之说:“若是朝廷分兵,水师可胜。”
桓温说:“如何能让朝廷分兵?”
王坦之摇了摇头:“分兵乃下策,殷浩虽智小,朝廷尚有谋臣猛将。不如等朝廷旨意前来,再作计较。”在他看来,殷浩北伐,与姚襄分兵攻打洛阳也是下策。殷浩虽然才智短浅,但并非朝廷无人可用。
桓温问郗超:“嘉宾,你有何良策?”
郗超说:“禀大将军,一曰离间,二曰诈降,三曰伪退。”说着从袖囊中取出一卷字纸:“在下已写好计策,请大将军过目。”他倒还藏着掖着,不公之于众。
桓温接过郗超所呈手书,看过之后,哈哈大笑:“嘉宾隶书秀美绝伦,江左无出其右。”
郗超躬身说:“谢大将军赏识!”
众将一听莫名其妙,怎么说起书法来了?
郗超的字王坦之也见识过,虽秀美,却嫌骨力不足。他心想:“大将军志在江右,看来非动兵甲不可。”
武昌城依旧插着赤旗,百姓不知国事,街头又恢复往日的热闹。数日后,自城西来了一支骑兵,为将的俨然是桓熙。
皇宫东堂,皇帝对几名臣子说:“桓元子上书请罪,声言退去兵马,又表奏谢仁祖为豫州刺史、前将军,都督江西淮南诸军事。”又看向谢安接着说:“请以安石为尚书令。”
谢安伏拜于地,说道:“臣才疏学浅,实不敢当。”
诸葛甝微微动容,默然不语。
王彪之禀奏道:“陛下,桓元子野心勃勃,臣以为此乃离间之计。”
一内官入殿,从旁低声禀报天子。
皇帝听罢,示意其退下。对众臣说:“荆州水师都尉陈汜已斩杀桓元子之子桓熙,遣使至寻阳,以武昌归降。”
王彪之说:“这么说来,桓元子退兵不假?”
尚书左仆射周闵说:“陛下,此事恐怕有诈。”
皇帝说:“桓元子虽有不臣之心,却夙标令誉,若然使诈未免令天下人不齿。”
周闵说:“即便如此,也该命水师前往柴桑镇守。”
散骑常侍朱信说:“不错,臣附议。”
皇帝诏命南豫州,命朱顼领水师前往柴桑,与陈汜合兵一道。
庐江,杜云听闻桓熙被陈汜斩杀,首级送至寻阳。在后院立了块牌位,每日一拜,不忘当年结义之恩。
这时,郡丞前来禀报:“太守,大事不妙!”
杜云看他慌张,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郡丞说:“荆州军攻破浔水城。”
浔水城至庐江的皖城有三百里路程,再往东北至居巢,过了居巢,往北则是庐江郡治舒县。
大敌当前,杜云惊得气血上涌,赶忙说:“快快,飞鸽传书至合肥!还有,聚集将士。”
郡丞得令而去。
杜云回房,换作战袍。翻来覆去只找到破月刀、雕弓,却不见赤血刀的踪影。
杜云奇了怪,这两日未打猎,所以将兵器、甲胄收在木椟中。但自己就睡在屋内,若非晚上,白天又有谁能悄无声息的盗走赤血刀?
杜云命衙役找来门吏,问道:“近日可有外人出入衙门?”
门吏回想了一会儿,说道:“并无外人出入。”
杜云虽曾想将赤血刀送回石锁山,一来没有时机,二来这百年一遇的宝物实在难以割舍。心里又是失落,又是恨那窃贼。
眼下管不得那么多,衙门前聚集兵丁。只五百人,由兵曹从事掌管,这点士兵加上钟节的手下也不过一千三百人。舒县本是小城,又无险可凭,怎能抵挡荆州军?
杜云将士兵分作两部,日夜巡逻,小心细作。
数日之后,诸葛邪引兵前来,在城西树林边扎营。
杜云往营中探望,见有许多偏厢车,诸葛邪迎出来:“安之别来无恙。”
杜云问道:“清风,你此番带来多少人?”
诸葛邪说:“五千。”
杜云皱起眉头说:“也不知桓元子有多少兵马?”
诸葛邪说:“先入帐中再叙。”
杜云随之入帐,喝了口热茶,问道:“朝廷可有破敌良策?”
诸葛邪说:“朝廷用人不当,该以谢仁祖统领水师,镇守江州。”
杜云看他脸色不好,还道是因为庾爰之死,说道:“清风不必哀伤,庾兄之仇留待以后再报。”
诸葛邪叹了口气,说道:“安之有所不知,朝廷因桓元子进兵,已问罪殷渊源,将其流放东阳,又牵连家父入狱。”
杜云还是第一次听他叹气,心知事态严重:“假使战败,我尚可辞官归隐,清风却该如何是好?”看了看帐外,凑近诸葛邪,耳语一番。
诸葛邪听罢,低声说:“居巢竟有避祸之所?”原来,杜云将不浪生隐居的地方告诉诸葛邪,算是违背了之前的诺言。
杜云点了点头。
诸葛邪说:“我只放心不下妻儿。”
杜云说:“我若去求不浪生,只怕言而无信。”
诸葛邪说:“且说说那不浪生。”
杜云将不浪生的怪异道出。
诸葛邪说:“我夫人善织锦。”
杜云当即明白,说道:“这便好。”
山谷之中,竹屋之内,不浪生仔细摸了摸杜云赠送的锦绣,上边五色花纹美不可言,笑道:“太守馈赠此锦,鄙人何以克当?”
杜云只勉强赔笑:“只怕往后不能再来拜会先生。”
不浪生敛容道:“哦,此话怎讲?”
杜云将桓温已攻陷浔水城之事道出,又说:“杜某若与叛军交战,只怕凶多吉少。”
不浪生正是因为避乱才藏身于此,不愿牵扯,言不由衷的说:“太守武艺卓绝,定能安然无恙。”
杜云说:“多谢先生吉言,杜某有一事相求。”
不浪生担心的事来了,言道:“太守请说。”
杜云说:“请先生容这织锦之人与其孩儿在此避难,待战事一了,若杜某侥幸不死,再接二人回去。”
不浪生听只有两个人而已,且会织锦,点头答应。
杜云将诸葛夫人及孩儿送入山谷,请陈铁匠帮着照看。
桓温虽攻取浔水城,却不知为何按兵不动。
小寒,狼星无芒,舒县城北扬起尘烟,王平率两万骑兵赶来增援。原来是因淝水结冰,粮草辎重自寿春运来,援军才耽搁了时日。
诸葛邪、杜云、王平三人领兵往西南,至皖城(潜山)地界。
皖城在两条河流之间,西依前水,东临皖水,皖水蜿蜒而南归入前水。北面是莽莽皖山,南边是香茗山。皖山与香茗山逐渐往西边收拢,好似漏斗,最西边穿过一条官道。官道向东满是丘陵,途中还有太湖河拦路,直至前水河谷才变得平坦。
诸葛邪命人在皖水东岸扎营,搭设浮桥。此时他向谢汪讨要的小校献上计策,从山中伐木,借由河水飘下来,再钉成木排。平时可用作浮桥,战时则可顺流而下,冲击敌舰。
依他所言打造木排,先用绳索系在岸上,然后以竹篓装载石头,挂住木排,沉入河底。就好似船锚,令木排停在水面上。
步军由浮桥渡河,骑兵依旧留在皖水东岸营寨,掩饰兵力。前水之上也一并搭设浮桥,诸葛邪将皖城内的百姓尽数赶走,又派出斥候前去刺探荆州军的动静。
皖城原本是庐江郡治,后来才移往舒县。此城也不大,城垣周围不过三里,乃夯土所筑。城门早已残破,拆了去,只留门洞。城外并无护城河,但凭前水、皖水阻隔东西两面,而顺着河谷,南北向却地势平坦。
诸葛邪命士兵采伐竹子,一来在城墙外设置拒马;二来在城墙上竖起栅栏,墙里外连横杆,扣在箭垛上,又用削尖的竹枪斜斜朝下。敌军斥候远远看去,这城墙平添了一丈高,且生有倒刺。
既无城门,诸葛邪便叫人拆了县衙的院墙,用砖石把东、南、西三个城洞砌作窄口。只容一人通过,骑马都不行,若想进城就得下马。至于北门是故意留的,自有计策。
一边备战,诸葛邪和王、杜两人骑着马往香茗山东麓察看地形。前水由北而南流经此地,西为香茗山,东为大雄山,中间的河谷最窄之处仅五里,正是险要。前水自山沟出来,似被大雄山撞了腰,折而向东流入长江。
其实这香茗山以北都不适合骑兵作战,平原狭长不说,还有河流分割,不得不一路搭设浮桥。只有香茗山南边,一直到长江才一坦平阳。
三人策马,沿河边驰骋,直奔江边,一如当年,王平又拔得头筹,杜云落在最后。
诸葛邪笑道:“这回怪不得安之,只怨他那杆铁枪太沉。”
杜云面不红、气不喘,手中提着一杆枪。长一丈二,前头二尺是锋芒,锋芒下边一截铁锤,形似纺锤,中间粗、两边细,长一尺。枪杆也是钢铁,浑然一体,净重八十斤。握手的一头缠着麻绳,以免滑溜。
杜云对王平说:“还是士稚有心,赠我这累赘。”
王平说:“诶,重是重了些,无人敢挡啊。何况你座下这‘乌龙踏雪’本是冉天王的九骏之一,如今却让给了你。”冉闵死后被称作武悼天王。
杜云咧嘴一笑。
三人看着滚滚江水,在阴郁的天空之下。杜云有些担心,对诸葛邪说:“不知柴桑怎么样了?”
诸葛邪说:“眼下我只有钟节那百十条渔船,又不能过江助战。”在他看来,桓温之所以按兵不动,只因有后顾之忧。若他越过雷池,来攻庐江,那么柴桑的兵马就可以渡江抄他退路。眼下武昌又被孙盛夺取,两万荆州水师降而复叛。不然,朝廷水师还可沿江而上,攻打夏口。
杜云说:“不如我等引兵去攻打浔水城。”
诸葛邪说:“也好,士稚不如拨给他三千骑前去攻打。”
杜云一听,说道:“斥候不是说浔水城为桓云驻守,只三千骑……嫌少。”
诸葛邪说:“嫌少?自古战事,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等即便攻取浔水城,然而荆州大军仍在,又将卷土重来。且今次用兵在于水战,水战取胜,桓云将不战而退。”
杜云问:“若水战不胜,该如何?”
诸葛邪说:“只盼能守住庐江。”
王平说:“若朝廷水战不利,桓元子可借庐江屯兵,攻取淮南。只待时机成熟,再由牛渚矶登岸,以向京师。”牛渚矶即采石矶,为建康西边的门户。
杜云说:“历阳还有谢仁祖的水师。”
王平说:“正因还有谢仁祖的水师在,桓元子才不急着东进。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杜云点了点头,心想:“桓元子攻取浔水城,朝廷便流放殷渊源,收押诸葛世叔,也可算作攻心了。”
诸葛邪说:“还有一事于我军不妙。”
杜云问:“何事不妙?”
诸葛邪说:“邗沟封冻,谢征虏的水师尚在淮阴。”
杜云与王平对视一眼,说道:“此事桓元子知情否?”
王平说:“桓元子久镇徐州,岂会不知?”
杜云想想也是,哪怕徐州没有细作禀报桓温,这近处的淝水也结了冰,不难推测。
浔水城以西百里外有蕲春土门城,不见旌旗。城中衙堂内,桓温正烤着炭火。王坦之进来,摘下斗篷,拱手说:“大将军,柴桑水师未有动静。”
桓温用木棍拨了拨炭火,说道:“再等几日。”木棍也被燃着,一端烧得漆黑。
王坦之说:“大将军英略盖世,江左士人所不及……”
桓温打断他的话:“文度不必阿谀,有话直言。”
王坦之说:“圣上既然已经问罪殷渊源,大将军不如暂且收兵。”
桓温停下手中木棍,说道:“然而朝廷并未授命于我,以领兵北伐。”
王坦之默然不语。
桓温抬头看他:“诸葛征夫可有动静?”
王坦之说:“如今驻守皖城,且有骑兵。大将军,既然朝廷牵连其父,不然在下使说客劝诸葛征夫来降。”
桓温说:“诸葛征夫筹谋奇诡,恐怕是枉费心机。”
王坦之说:“即便不能劝他来降,也可令朝廷猜忌。”
桓温笑道:“好,那便有劳文度。”
王坦之躬身告辞。
桓温将木棍从炭火中拔出来,看它那头被烧得赤红,火焰不熄。
王坦之的使者来到皖城,自报乃荆州使者,求见西中郎将诸葛邪。
诸葛邪坐在公堂,见使者手捧一漆匣,问道:“贵使因何而来?”
使者说:“大将军与中郎将素有交情,特命在下送来明珠。”说罢,将漆匣呈上。
诸葛邪打开匣子,里面有一帛书盖着,揭开来,满是珠光。帛书上言:“将者不文,功勋天下所共睹。明珠在匣,何不饰以金钗?”将者可以是桓温,也可以是诸葛邪。为将者无须以文辞自矜,天下人谁不识得其功勋?与其将明珠放在匣中,还不如拿出来装饰金钗。似乎是指桓温不被朝廷所用,难以施展雄略。抑或说诸葛邪是明珠暗投,还不如良禽择木。
诸葛邪看毕,嗤之以鼻:“原来是作说客?”
使者却摇唇鼓舌:“在下此来,乃为中郎将计。令尊匡扶社稷,却身陷囹圄。朝廷不能知人善任,中郎将又何必明珠暗投?”
诸葛邪说:“你莫非让我归降大将军,反叛朝廷?”
使者说:“大将军求贤若渴,夙兴夜寐,志在北伐,无奈朝中佞臣却蛊惑君心,不纳忠言,致使国势陵夷。今率大军而来,只为清君侧,实不忍与中郎将刀兵相见。”
诸葛邪说:“大将军蒙国殊遇,姻娅皇极,本该报德,却兴不义之兵。纵使称雄一时,亦为天下人所不齿。”
使者说:“正因蒙先帝殊遇,大将军才不忍……”.
诸葛邪不愿听他啰嗦,打断道:“足下不必多言,还请回复大将军,早日收兵,以免自坏长城,亲痛仇快。”
使者说:“既然如此,在下告辞。”
诸葛邪看着使者背影,摸了摸匣中珍珠。
柴桑,朱顼、谢婵的水师有一万五千人,扼住彭泽。北边大雷池,有随陈汜归降的一万水师相呼应。
西边武昌有孙盛所领荆州水师两万人,依旧效忠桓温。
朱顼手中拿着书信,对谢婵说:“江北来信,陈都尉请以所部五千士兵攻打浔水城。”
谢婵摇头说:“不准,只扼守水面,叫荆州军不得越过雷池。”荆州军若要东进,没有水师相助,那就要沿江北一路攻城拔寨。调集粮草辎重全靠牛马,也多有不便。
过了两日,北风正紧,哨船来报:“孙盛所部顺江而来。”
朱顼说:“备战,传令陈都尉,与我左右夹击敌军!”
谢婵说:“夫君,我为先锋。”
朱顼点了点头。
战船布于江面,谢婵率五十艘艨艟斗舰前出迎敌。
孙盛所部也以艨艟斗舰当先,五艘楼船居中。这江面由西北向东南,借着风,前军冲向谢婵。
谢婵抵挡一阵,引兵后退。
孙盛所部追至湖口,望见南北两岸战船云集。又听陈汜所部鼓角声声,数十艨艟斗舰先行杀出。孙盛忙传令退兵,纷纷降下船帆,调转船头。
朱顼看陈汜提前发作,只恨其不知兵,骂道:“这陈都尉当真性急,这不叫孙盛跑了么?”
过了一阵,身边军司马禀报:“将军,陈都尉前部与敌军交战。”
朱顼讶异道:“哦?孙盛当退不退,分明不习水战。”
又过了一会儿,军司马禀报:“陈都尉前部被敌军围困。”
朱顼听见北岸鸣金,想是要撤回战船。
谢婵遥见敌军楼船挡住陈汜前部兵马的退路,那楼船上分明插着“孙”字大旗,这就在眼前的机会,怎能坐失?朝朱顼打出旗号,再行请战。
朱顼命谢婵攻打敌军楼船,自己的军队则跟在其后。
楼船体阔却不灵便,见谢婵杀来,不再与陈汜前部兵马交战,缓缓调过头来应对。
那边谢婵正与孙盛的楼船接战,江北陈汜军中悄悄开出数十条粮船,粮船后边系有小船,扬着帆冲江南而来。
朱顼望见陈汜军举动,命人打出旗号询问。
江北却不理会,粮船驶过江心,竟燃起火焰来。船上的士兵逃上小船,斩断绳索,任火船冲向朱顼所部。火借风势,谁人敢挡?
朱顼看了,这才大喊不妙,无须下令,战船已纷纷躲避,自相碰撞。
陈汜立在斗舰上,望见朱顼所部大乱,下令击鼓,挥师进攻。诈降之计,到今日才讨得便宜。他派去“追击”孙盛的战船不过是诈作交战,实乃与孙盛合兵一道,以楼船作饵,引诱朱顼出击。
只不过谢婵当先,朱顼靠后。
朱顼所部又乱作一团。被烧毁战船不说,又遭陈汜攻击。朱顼望见谢婵抵挡不住孙盛,一咬牙,下令全军撤退,领兵逃往下游。
陈汜不去追赶,反过头来与孙盛夹击谢婵。
黄昏,诸葛邪正在房中翻看主薄报呈的辎重数额,忽然窗子被风吹开,将案几上灯烛吹灭。他紧了紧披风,起身要将窗子关上,抬头望见天边划过一道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