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乱云飞渡(下)
再过几日就要立冬,每天早晨,梅子和福生最喜欢的事就是踩院儿里秋草上的白霜,不玩到屁股和鼻头冰凉不肯回屋。
川烟夫人自从那日来过之后便没有再来,父亲从宋祖光那里打听到,外婆的符还真管用,治好了一个日本兵小队长。
梅子愈发感到神奇,趁外婆和母亲在屋里收拾,连忙问:外婆,真的是神仙显灵?
外婆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哈哈大笑着说:符管不管用,我不敢保证。但是砂仁可立了大功。
砂仁?那是啥。梅子打破砂锅问到底。
外婆神秘兮兮地说:砂仁啊,是一种专门治胃胀的神药。
梅子有些不满意,说要等杨老师来了再问。
白叶戳了她一脑袋说:杨老师在你这里都成神了。咋不问我呢?
妈你知道?梅子一脸惊喜。
当然知道,我都看过神农经呢。砂仁啊,可以破胃气,开胃化湿。不过,贵着呢。普通老百姓可吃不起。
外婆狡黠地说:就是,日本人不是有钱么,让她买去。
梅子恍然大悟:噢,那我知道了,外婆是故意的。妈,我也要学什么农经?
外婆摇摇头:那可不是故意,那叫双保险。这个不管用,砂仁保险管用,我们老祖宗的智慧,可神着呢。
白叶笑着说:梅子喜欢学啊,是好事,不过可不能人前显能。
为啥?梅子不解地问。
白叶认真地说:人前显能有时候会招来灾祸。你看啊,地里的谷子,越成熟越向下垂。我们啊,越懂得多,越要谦虚。
梅子对谦虚这个词,还有些陌生:谦虚是怎么样的?
白叶把叠好的衣服放进了炕柜,说:谦虚,就是知道也不说。
啊?知道不说,那学了干什么用?梅子有些不明白了。
白叶想了想,才说出一句比较容易理解的话来:这个啊,要看什么时候说,有的时候知道也不能说,说了招灾,有的时候就得说,说了救人。
梅子听得如现云雾,陷入了思考:妈,似乎有些难。
白叶嘿一声:那肯定,不难就不用思考了。要做到啊,不光要学问好,还得有经验。
经验?梅子托着腮,心里又开始天马行空。
外婆在一旁笑了:嘿,我可明白了,经验就是我知道砂仁可以治胃胀,学问就是你妈知道砂仁在哪本书上有。
梅子长长的噢了一声。似乎懂了七八分。
梅子,梅子有没有在家。院儿里传来叩门声和喊话声。
白叶探头一看:呦是杨老师。说着连忙出去相迎。
片刻,只见杨老师拿着一沓书进来了:梅子,明天就开学了,你看,这是啥。
梅子看着摊在桌上的书,高兴的跳起来,忽然觉得有些失礼,又马上向杨老师鞠了一躬。
杨老师拍拍她的肩膀说:看看。保准你喜欢。
梅子一本一本仔细的看过去,爱不释手地问:杨老师,有没有农经。
农经?杨老师有些意外:农经是农牧业的书,梅子要种地放牧啊。
白叶乐了:是神农经。
喔,对神农经,就是写砂仁可以治胃病那个。梅子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哈哈。杨老师想起来那天的事,顿时明白了,语重心长地说:那有的。原来那天的砂仁在我们梅子心里种下一颗种子,此刻开始发芽了。
嗯?梅子没有听明白杨老师的话。
杨老师很是欣慰地说:梅子呀,喜欢学习,又聪明得很。是个好苗子。
梅子噢了声,兴奋地翻着散发墨香的书,心早已飞进了云端,被朵朵白云似温暖的棉花般轻轻包裹着,载她向八方周游。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灿烂的阳光投射在书页上,晕出了淡淡的七色光。
杨老师的私塾在西府的天主教堂院子里。
梅子第一次来教堂,很是新鲜,她忽然想起母亲说的外国教,于是问:杨老师,外国教不是骗人的吗?为什么要在这里。
杨老师打开教室门,说:骗人?谁说呢。这里是天主教的教堂。神父回国去了,托我照看。我呢就地取用,你看这里什么都有,又方便又安全。
梅子跟着进来一看,只见长长的桌椅,排了好几排,她兴致勃勃地坐上去,又问:我妈说,外国教骗人呢。
是吗?那可能她说的是骗人的。正规教堂是很好的。杨老师一边收拾着讲桌,一边说:
待会儿,同学们就来了,到时候你会有很多新朋友。
梅子跑到窗边,透过彩色的玻璃,望着主教堂的十字架。期待地自言自语:同学。同学。
一阵说笑声打断了梅子的思绪,她看到几个十几岁的女孩儿结伴进来院子,高高兴兴地喊着:杨老师,杨老师。
杨老师应声将她们迎了进来。
诶?这还有一位小朋友呢。其中一个圆圆脸,穿着白褂黑裙的女孩儿打量着梅子。
杨老师让她们坐下来,说:这位小朋友,叫王玉梅。是另一位白老师的女儿。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
正说着,又进来几个女孩子。大家热热闹闹地坐满了教室,互相说着话。
好了,同学们,现在准备来上第一课。杨老师敲了敲黑板,高声说道。
教室里正鸦雀无声时,一阵喇叭声响了起来,随之开进来一辆车。
杨老师忽然严肃地嘱咐道:大家就在教室里别出来。
只见车上下来一个女人,穿着白色的洋装,头戴黑纱帽子,嘴唇红红的很是艳丽。
后面的随从手里捧着大盒子。
梅子心里低低喊了声:川烟夫人。
女学生们则呼啦一声围到门口,新奇地看着外面的人。
川烟夫人欠身鞠了一躬,说:是杨老师吧,听说今日开学,特地前来祝贺。
随从立即将盒子递给杨老师,杨老师犹疑了一下,说:这位夫人,无功不受禄。再说,我们也素未谋面。
川烟夫人微笑地说:你们中国有句俗语,落地皆兄弟,何必骨肉亲。我是来向杨老师讨教的。还望杨老师收下这份见面礼。
梅子不太理解素未谋面,但她知道那天川烟夫人去找外婆时,杨老师是见过她的。
女学生们叽叽喳喳地低声讨论着:
你看她戴着帽子很好看呢。
是呢,蒙着半脸,真时髦。
时髦?是啥
时髦都不懂?就是流行,大家都这样穿戴。
你怎么知道?
我姐说的。
梅子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她只关心盒子里是什么样的礼物。
川烟夫人见杨老师不接,于是命随从打开盒子。
学生们低低地哇了几声。梅子着急地踮起脚,才勉强看到:盒子里除了摞着几根金灿灿的条子外,还端端正正躺着一方砚台。
砚台,梅子每天用,可是这砚台不一样,砖红色闪着温柔的油润。
杨老师看了一眼,连连推辞说:夫人喜欢中国文化,非常欢迎来交流。只是杨某学识浅薄,这学费有些多了,而且礼物也太贵重,万万不敢受的。
川烟夫人嘴角微微一翘,语气有些生硬起来:杨老师莫非看不起这点薄礼?还是觉得我不够资格学习?
杨老师愣了一下,忽然朗声笑着说:夫人如此厚爱,那我就不好再推辞了。只是,不知道夫人想交流些什么。
川烟夫人似乎缓和下来,很柔和地说:想必宋公子已经说过了。还望杨老师不吝赐教。而且,我要单独上课。
杨老师一点头:瞧我这记性,没错,祖光提过。只是,,,
他面露难色:夫人如果要单独上课,那还需等中午或者傍晚才有时间。
川烟夫人闻言,朝教室这边看过来,女学生们连忙往里退了退。她忽然看到了梅子,便向她招了招手。
梅子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走了过去。
只听川烟夫人说:可以。我和她一起听。说着,她朝梅子微笑着点点头。
梅子迷惑不解地望着她。心想:为什么要和我一起上课呢?
杨老师依旧谦和地说:夫人喜欢的话也可以,不过我需要知会白叶一声。
川烟夫人摸了摸梅子漆黑的头发,甚为温柔却不容反驳地说:白叶是我的干妹妹,她会同意的。
说完她略一顿首: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每天傍晚五点来这里上课。星期天也不例外。
杨老师似乎想到什么,但又立即回应道:五点上完可能天黑了,这边离梅子家有一段路。如果夫人不介意,可否去白叶家上课。这样大家都方便些。
川烟夫人想都没想立刻点头说好,便上车走了。
杨老师望着汽车留下的车辙,愣起了神。
梅子拽拽他的袖子问:杨老师,为什么要去我家上课。
杨老师摇摇头,又点点头:这件事,我还需要和他俩好好合计合计。
梅子听得莫名其妙。
杨老师一拉她说:走吧,先去上课。
今天啊,我们先来认识一下同学,还有自己。杨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我字。
下面哄笑起来:我就是我啊,还用认识吗?
我是谁?我是我。
是啊,就是我。
杨老师也笑了:孩子们,你们都认识自己,可是又不认识自己。知道为什么吗?
女孩子们摇摇头,安静了下来。
我,看起来很清晰,是吃饭的我,睡觉的我,还有坐在这里听课的我。可是,你们想想,自己能主宰我吗?往小说比如生病,饿了,饱了,冷了。或者再往大说,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杨老师不徐不疾,娓娓道来。
女学生们第一次听如此新鲜的论调,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孩子们,《大学》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修的就是我。又有《诗经·黍离》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梅子望着黑板上醒目的,孤独的我字,听着杨老师旁征博引的循循善诱,第一次认真的思考起来,究竟我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