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风雪欲来(中)
奶,你母亲发现什么了?北邪好奇地问。
奶奶扶扶老花镜,将针尖在头发里一蹭,又缝补起来:你猜?
咦?北邪笑了起来:奶奶也学会这一套啦?
奶奶觑着眼睛缝了几针,说:哪一套?我妈啊,发现了一个秘密。
噢,让我猜猜,一定是杨老师的秘密吧。北邪凑过去笑嘻嘻地说。
奶奶嘿了一声:离我远点,别扎着你。
北邪望着奶奶认真地补衣服,仿佛看到白叶坐在绣床前,一针一针,将时光稳稳密密地缝进了各色绣线里。
梅子看着外婆将最后一个符画完,才问:外婆,你说杨老师真的会看风水吗?
外婆仔细地叠着符纸,没有回答她,却说:那玩意,我怀疑是假的,怕不是日本人挖的坑么。
梅子知道挖坑是不好的意思,于是说:外婆,可是杨老师答应了呀。
是啊,没听杨老师说风雪欲来么,我瞧着,杨老师也不简单。外婆将叠好的符放进一个布袋里,交给梅子:去,给了前院的老朱。这不是老郭家孩子周岁么,在老朱那里打了锁儿,顺便啊让他捎过去便罢了。老郭家也是,早不说,否则和你妈绣的衣服一并就送过去了。这雪天儿路上滑的,我是走不去。
她看了看门外飘飘扬扬的雪花,又补充说:这些都是平安符,不打紧。
梅子答应一声,便跑了出来。身后,外婆喊道:慢着点,钱我早收了啊。
诶,知道了。梅子回道。
老朱正忙活着,天气冷了,院儿里待不住便把家伙什搬回了屋。
呦,梅子,都成女学生了,咋有空来我这儿。老朱见是梅子,便打趣起来。手里却没停下来,噹噹敲着银条。
梅子把布袋递给老朱说:老朱,外婆说让你顺便捎去老郭家。
老朱瞅了一眼:啥东西?
梅子把布袋放在了当屋的桌上:平安符。她正要离开,忽然瞅见桌上花瓶儿旁边放着一本看起来很破旧的书。
咦?老朱,你还看书?你认得字?梅子好奇地拿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唐诗三百首。
老朱头都没抬:就兴你认得?我便认不得?
梅子随便翻几页,看到了一首熟悉的诗,便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首我会背。
老朱凑过来瞧了下:才一首啊。每天上学学啥了?
梅子啪地把书一合,哼道:谁说的,我妈教过我好多诗呢,白露为霜你会么?潜龙勿用你也会?西南得朋你知道?
老朱呦地笑起来:这你都懂啊,不简单啊。谁教你的?
梅子把头一扬:才不告诉你。反正你不知道。
老朱将银条掰整敲打成圈,扔进了水中,刺啦刺啦直冒白烟:小气鬼,不说就不说呗。
梅子反复翻着那本唐诗,心里甚是喜欢,却因刚刚顶嘴,有些不好意思,踟蹰地问:老朱,老朱?你这书能不能,借我看看?
老朱把银圈套在一根手臂粗的模子上,仔细地修整起来,半天才说:哎呀,梅子居然也不好意思了。得了,我可没你小气,拿去看吧,不过我只借五天。
梅子一听,高兴地说了声:才五天。便飞跑回去了。
老朱望着她瘦瘦的背影,乐了起来。
下午时,白叶回来了,她见梅子坐在炕上读着书,便夸奖说:梅子看啥呢?这股好学劲儿,比你爸强多了。
梅子理也不理母亲,认真的看完这页才说:唐诗三百首。
嗯?你哪来的?白叶奇怪地问。
问老朱借的。梅子一边说,一边在草纸上描着。
老朱?前院儿打银器的老朱?白叶愈加惊奇。
那还有谁。梅子不以为然地回答。
白叶将炕上漆布擦了擦,坐下来说:看不出来,我一直以为老朱不识字呢。这回真是打眼了。
梅子忽然抬头问:妈,今天杨老师去那家了么?
白叶嘿道:小操心鬼。那肯定去了。不然放一下午假干嘛。
梅子好奇心马上来了:怎么样?那绿水真的有古怪?
白叶点点头:绿水是真的。那地方下面有一座古墓。不过,奇怪的是,川烟夫人好像预先就知道一样。怪不得总感觉哪里不对。
这时外婆抱着福生回来了,福生一见母亲便欢喜地扑过去。
早就传遍了,刚才我去油糕王家,王大娘可说了一通,有鼻子有眼的。外婆掀开火盖,看了看炕灶里的火,从下面的炭窑里抓出几根劈好的柴塞进去。随后脱鞋上了炕。
不一会梅子便觉得炕头火热火热,坐着微微发烫。
天已经黑下来,白叶抱着福生哄他睡觉。梅子又问:妈,你还没说有啥古怪啊。
那古墓里头全是水,人是进不去的。我猜想一定是日本人发现了,觉着不敢动,所以才叫杨老师去看。白叶轻声说着,生怕吵醒福生。
那,日本人咋知道的。梅子有些奇怪:他们又不在那家住。
白叶又说:那家人,我看着老实。也许是这事被黑褂子知道后,告诉了日本人。
梅子接口说:所以日本人控制了他们家?
白叶忽然笑道:诶呀,你居然会用控制这个词。还用得挺在点儿上。
梅子小嘴一翘:那自然。杨老师教的可多着呢。妈,那后来呢?
白叶接着说:后来呀,杨老师说这状况不太好,最好是回填。可日本人不干,半是逼迫半是请教的非让杨老师想办法。
外婆插话道:日本人哪知道阴宅厉害。
白叶把福生卧下,盖好被子。这才坐过来翻着唐诗三百首说:日本人把那里看守起来了。回了教堂,杨老师才悄悄跟我说:那可能是唐代的一个大墓,被人开过墓道,不知什么原因没进去墓室,所以积了水。
唐代,唐诗三百首就是唐代吗?梅子立刻联想起来。
白叶点头道:对,就是那个唐代。如果把水抽干呢,恐怕里面文物被日本人拿走。所以才说情况不妙。可是看起来日本人志在必得。杨老师着急地不行了。
那怎么办?梅子追问道。
暂时也没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白叶回答说。
梅子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忽然眼睛一亮:妈,我有办法。
白叶噗嗤一笑:小屁孩儿,你能有啥办法?
梅子附在白叶耳边说了几句,白叶愣神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然后高兴地敲了梅子脑袋:这我倒背迷。还真可以考虑。
外婆半躺着快要睡着了,忽然一悠脑袋醒了,正好看到娘俩说悄悄话,便嗔怪起来:母女俩说啥呢,背着我。
梅子咯咯笑着,向她做了个鬼脸。
白叶却皱起眉头,想着问题。
奶,你想的啥办法?北邪听得神秘兮兮,不禁问道。
奶奶已经补好了衣服,靠在被垛上休息:啥办法啊。还记得灶台下面的地道不?
噢,北邪拉长声音,明白过来:难不成要打地道偷宝贝?奶,你咋想出来的?
奶奶哈哈一笑:我听着说打开墓道,就想起地道通着文峰塔,又想起外婆讲封神演义里的土行孙会土遁,去哪都成,于是就问我妈能不能也把地道打到那墓子下面。
奶,你还真聪明。北邪乐得夸奖起来。
奶奶随声附和道:那可不是么,如果不是后来啊,我都学好多书。也不会像现在不会写字的画圈圈了。
北邪忽然疑惑起来:奶,你不是都能读唐诗三百首了么。
奶奶叹口气说:我啊,大部分是背会了,也认得些,可没怎么学会写。否则我也是知识分子。说着自己笑起自己来。
北邪望着奶奶爬满额头的皱纹,心里有些唏嘘:那个年代的人真是负重太多,能吃饱过平安已然是奢求。更何况奶奶这一家看似平静生活下的暗流涌动呢。
有好几日,梅子都没有去上学,原因是杨老师被请去看古墓了。说是请,其实是逼着去的,不过日本人也不知为什么,没有像对别人那样暴力,表面还是很和气。母亲也跟着去看过几次。梅子便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些内情。
那古墓的水终究被抽干,露出了墓室。杨老师痛惜文物,便对日本人说这墓不干净,怕出事。日本人哪里听这个,鼓捣一上午都没打开墓门,于是粗爆的炸开了。
当下炸出一截石碑,杨老师研究了半天,才说这是汾阳王郭子仪手下一个参军的碑,是很珍贵的。
日本人一听便不敢再炸,硬架着杨老师下去看,原来竟是个墓中墓,却找不到入口。这几日,软硬兼施,又是好吃好喝又是吓唬地逼他想办法。
梅子想着这些事,心里说不上来的复杂。母亲好像很忙,绣活也不赶了,一天出去好几次。
这天,一大早梅子便醒了,感觉屋里亮亮的,掀开窗帘一看,玻璃上布满冰凌花,再往外一看便惊叫起来:下大雪了。
外婆被她吓一大跳,惺忪地睁开眼睛看看,才吁了一声:吓死人了,大惊小怪。
梅子着急忙慌地穿好衣服,跑到院儿里,大雪已经停了,地上被扫出很宽的一道人行处,灶房顶上冒着烟。跑进去一看,母正在做饭。
她终于逮着母亲,赶紧问:妈,那后来呢?那些宝贝呢?
白叶不停搅拌着玉米糊糊,热气白腾腾地挡住了她的脸。
宝贝啊,你猜?白叶麻利地舀了一碗递给梅子。
梅子接着碗,呼呼地吹了几下说:真的像土行孙似的?
白叶没有回答,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冻天冻地的,费老大劲儿了。
梅子没听懂她说什么,正想问呢,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妈,杨老师呢?
白叶把灶火闷了闷,有些伤叹地说:杨老师生病了,伤寒。这几日眼看要下雪了,这不今天就下这么大,日本人正忙着扫荡乡里,这边也就没逼那么紧。唉,乡亲们可是遭罪了。
扫荡是啥。梅子问道。
扫荡,就是抢东西,杀人。母亲忽然悲愤起来。
梅子便不敢再问了,静静地喝着糊糊。过了很久,母亲才低声说:梅子,喊外婆起来,一会儿你和妈去教堂看看杨老师去。
梅子应一声,连忙放下碗去了上屋。
母女俩包了几个热窝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教堂。铁栅栏锁着,母亲有钥匙,俩人甚是费力的推开,便朝杨老师住处走去。哪知道喊了半天也没人应。
白叶有些着急,担心出什么事,便对梅子说:梅子,我抱你上窗台,你看看能不能瞧见里头。
梅子点点头,白叶用了一把力将她送到窗台上。那窗台窄窄一条,堪堪能横着站住梅子的脚。里面有窗帘遮了多半,她扒着玻璃缝使劲往里瞧。
妈,床上蒙着头睡觉呢。梅子有些手冷,感觉快扒不住了。
看清楚点。白叶憋着一股劲不敢松。
梅子扣着窗棂木,将脸贴在玻璃上,瞬时感觉冰凉刺鼻,不由得打了个喷嚏,人晃了几晃险些摔下来。
白叶心里惊了一吓,急忙用头顶着梅子的腰:坚持一下,最后再看一眼。
梅子屏息凝神地看过去,终于手冷的僵硬起来:不行啦,妈我手冻僵了。
白叶只好将她抱下来,母女俩又是跺脚又是呵手地喘着。
到底看见啥了?白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地问。
我看见被子里不像人。梅子摸了摸冻红的鼻头说。
啊?白叶叫了一声。
梅子这才说:我是说被子里不像睡着人,可是又像睡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