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蕃秀初华(下)
初夏本该是热烈的,梅子却迎来了人生至暗时刻。
那是一个傍晚,夕阳说下未下,小院被笼罩在红彤彤的晚霞之中。
母亲和外婆在下屋说话,梅子带着福生正在院子里玩。
忽然一个穿警察服的人匆匆跑进来,喊道:太太,太太,不好了,不好了。
白叶和外婆闻声而出。那人急切地说道:出事了!出事了!
怎么了?怎么了?白叶连忙问道。
王头被压在墓下了。那人惊慌失措的说道。
白叶啊字还未出口,人就软溜溜地瘫坐下去。
外婆在旁边一把搀住,梅子迅速跑过去,一起母亲扶进屋里头。
那人一见闯了祸,吓得转身就溜。
白叶脸色灰白地躺在炕上。外婆六神无主,福生吓得站在炕下不敢说话。
梅子觉得心里无助,想着去找人,便说:我去看王大娘在不在。
她奔去外院子,王大娘家上着锁,老朱家也上着锁,登时心里灼急,眼泪刷地流下来: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正不知所措时,却见杨老师从大门进来了。当下如遇救星一般喊道:杨老师,快点,我妈又晕倒了。
啊?杨老师惊道,一路小跑着和梅子回来下屋。
他一手搭人迎一手搭寸口,须臾,说道:气这么乱,怎么回事?
刚才来了警察局的,说我大被压在墓下了。梅子抽泣地回答道。
嗯?杨老师诧异地质疑道:不可能,我刚从局长家过来,你大也在那儿啊。
啊?
啊?
梅子立即停止哭泣,和外婆面面相觑。
杨老师瞬间明白了。他紧锁眉头,片刻后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白叶这次恐怕难过。上回勉强还救得,这回……
他停住不语了。
外婆呜呜地哭起来:我就知道,留不住了。都怪他姥爷,没有去还愿。都怪他。
梅子一听救不得,瞬时心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老师颓然地说:我去找新基,你们准备准备吧。
外婆哭的更厉害了。她瘫在那里动也不动。
梅子抱着福生站在地上,福生虽不太明白,却哭得不忍卒听。
猛然间,她拉着弟弟跑到外头的神堂,跪在那里不停的磕头,福生抽搭着,一边学姐姐的样子也磕起头来。
不一会儿,王新基回来了,他飞速地跑进屋喊道:白叶,白叶儿。我在呢,好好的,好好的。
他一声声呼唤着,强忍着悲恸。
好一会儿,白叶终于吐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是王新基,一下惊喜道:啊!你没事。
王新基正惊喜,却见她还没说完便又气结晕了过去。
杨老师正好赶回来,急忙去看白叶。
怎么样?王新基期待地问道。
杨老师无力地摇摇头。
王新基顿时全身一软,目直语塞。
空气刹那间静下来,只听得到外屋两个孩子的磕头声。
窗外,晚霞的最后一丝绚烂被黑暗吞噬了。屋里一片死寂,外婆已经忘了哭泣,呆呆的坐在那里。
很久之后,白叶突然嗯了一声。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王新基拉亮电灯,只见白叶手指着上屋的方向,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大家不知她指什么。杨老师说:我看这边不如上头日光足,不如把她背上去吧。
王新基迟疑了一下:能行?
杨老师点点头,用被子盖上。
于是王新基背起白叶,外婆给搭了一个福生平时睡觉的小被子。
众人来到上屋。
王新基正欲往他们那屋,感觉白叶动了动身体,指着梅子那屋,便把她背进这边。安顿好以后,梅子和福生也跟着上来了。
白叶有气无力地指指大炕柜,外婆立时想起来她包的那个大包袱。于是赶紧翻出来。
白叶点点头,又示意打开。
王新基看着大大小小一大摞衣服,再也没忍住哭成了泪人。
外婆挪过衣服,发现了一个小包袱。打开一看是一只玉镯子和一根小金条。
梅子认得那只玉镯是鸭蛋青。
小包袱下面红艳艳的一片,外婆抖开,是一面旗帜。
一面鲜红的,绣着金黄的镰刀斧头的旗帜。
杨老师和王新基俩人对视一眼,登时心头一热,都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
妈。梅子忽地喊道。
大家连忙一看,只见白叶双手凌空,不断翻舞着,像是有规律的织东西。
王新基一把握住她的手,却被挣脱了。又去抓,又被挣脱了。外婆见状,一起去抓,谁料白叶手劲异常大,两个人竟抓不住。
杨老师惊讶不已,赶紧过去看。只见她一边舞动着双手,一边来回磨蹭着褥子,好像背上非常不舒服。
于是他说:新基,把她抱坐起来。
王新基扶着白叶坐起来。白叶的手似乎像木偶般仍然不停地动着。
杨老师按了按她的背,感觉有些不对劲。便说:新基,背上有问题。我就不避嫌了。说着他示意外婆撩起白叶的衣服。
刚一撩开,外婆便惊叫一声。
只见她白皙光洁的背上,竟然爬着四五条红色的线,如同虫子一般扭曲蜿蜒,全部汇集在大椎处,那里有一个发青发深红色的包。
杨老师倒吸一口气:跗骨疽!
外婆啊了一声:老天爷。怎么回事,没听她喊疼啊。
王新基也惊呆了:是啊,前几天还好好的。
杨老师摇摇头:跗骨疽常见于下肢,白叶这种情况恐怕是被那口缸的毒感染的。两次又气又急引发了。这孩子也是太能忍。
怎么办!王新基忽然没了主意。
杨老师仔细看了看说:这疽还未成就恐怕已经腐蚀到骨头了。这样吧,明天一大早我拿着家伙过来试试看吧。
王新基点点头。
杨老师沉痛地说:白叶这种情况和其他中过毒的人情形类似,都是得疽腐骨,目前还没有找到这种病毒的成分,所以没有解药。
王新基呆了一下:白叶怎么会感染的。
梅子猛地想起来:妈那天给缸盖了盖子。
对啊,可是杨老师不是拿树枝试过那水了么。外婆也想起来。
杨老师仰头叹了口气:都是我大意,可能水里没事,缸沿上有残留。
都怪我啊。
王新基冷静下来,说道:这件事是蓄意的。那日开缸那人也是替我背了一劫。刚才又说我被埋了,也是蓄意的。
杨老师说:结合种种,半年多来,他们早就盯上了。
梅子听着他们说话,心里懂了七八分,可是毫无办法,一时间只能恨自己为什么不快些长大。
奶,那究竟是什么毒。北邪沉浸在其中,跟着悲伤起来。
不知道啊,后来的事儿,已经超出我的想象了。奶奶摇摇头。
第二天天刚亮,杨老师便来了,他拎着一个小箱子,放在炕上打开。梅子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长针,都是银质的,闪着微亮的光。
哎,织了一晚上。外婆叹着气,目蕴泪光。
白叶的手如同机械一般不知停歇。谁也制止不了。
王新基扶起她来。外婆帮着掀好衣服。
梅子先是见杨老师拿出一双橡胶的手套,又拿出一个瓶子。打开瓶子,一股酒味冲鼻而来。她以为那是酒。
又见杨老师倒出一些酒在小碗里头,划着火柴引燃了,蓝色的火苗顿时舔舐着碗沿。接着他套上手套,倒了一点在手上,洗手一样的反复洗了几下。然后取出一把长长的,头上像小匕首似的刀,将刀头放在火苗上。
片刻后,他用被烫热的刀头,对准白叶大椎上的那个青红包,戳了进去。
梅子感觉一阵心疼。外婆皱着眉头紧张起来。
白叶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依旧不停地舞着双手。
没有血,没有脓,什么也没有流出来。杨老师奇怪的嘀咕一句,拔出了长针刀。
啊,快看!梅子惊叫一声。
只见刀头上连着一条透亮的丝状液体。如果不是梅子正迎光站着,很难被发现。
杨老师的手停在半空,仔细观察了一番,刀头越拉越远,那股液体也随着被抽出来。
外婆和王新基同时看呆了。
把准备好的布子拿来。杨老师对外婆说道。
外婆急忙递过去一块布头。杨老师用刀将那液体一下一下引到布子上,就这样不断地往外抽,好长好长。用掉四五块布,那股丝状物才断掉。
再看大椎上青红色的包,依旧如初。
梅子,拿上火柴,去院里把那布烧掉。杨老师吩咐道。
梅子一手拿起火柴,一手端着放布子的盆出了院子。
在火苗的吞噬下,很快火盆里余下一堆灰烬,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呛鼻的臭味。
回到屋里,母亲已经躺下了,手依旧在动。
杨老师收拾好工具说:真是奇怪,从未见过这种症状。
王新基正要回答,却听白叶开口道:不用了,我知道啊。
大家吓了一跳,自从昨夜以来,白叶一直不说话,人也呆愣着,只有手不知疲倦的动个不停。
梅子见母亲开口,一高兴跑到近前:妈,你醒了。
白叶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她,兀自说道:我在织鞋。童儿们都长大了,去年夏天的鞋已经穿不上。我看看,还差十双就完了。
众人听得如坠云雾。片刻后外婆忽然迸发出一声大哭:我的叶儿,你这是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