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见不到一丝光亮,只是不知何处传出了细微的呼吸声。
门外响起了一阵金属碰撞声。
“吱…嘎…”
牢门被人推开,有人手持烛台缓步走了进来。
是一行三人。
两人走在前方,一人跟在后方。
烛台照亮了后面那人的身貌,是一个身着红色锦衣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头戴金属宽檐尖顶笠,脚踏牛皮金织银构靴。
他身量挺拔,眉眼中却见阴翳。
“校尉,他愿意招了。”
带路的小吏恭声道。
“嗯…”
红衣中年人抬了抬手,小吏当即拿着烛台走到了对面墙边。
墙壁上的刑架上,一个男人浑身血污,全身布褛破碎,几乎等同一丝不挂。
他四肢都被拉开,禁锢在铁钩上,肩胛骨被铁链穿透,胸腹都被铁钉钉在了墙壁上。
见到光亮,他垂下的头颅微微一晃,似是想要抬起,可是似是无力再动弹。
“泼水。”
一桶凉水泼上去。
凉意刺骨,男人才又能感受到生命的存在,喉咙发出了呜咽的声音。
红衣人来到刑架前,抬起眼眸,冷眼静看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进而是长久的寂静。
“易祚昌,四品小宗师,负责主持东京事务…”
红衣先开口了。
刑架上的男人身躯一颤。
“来俊…,鬼帝…不会…放过你…”
男人气息微若蜉蝣,但语气中流露的是浓浓的恨意。
“去年十一月,晋王暗中派人到了西京,被皇城司得知,派出两位青衣司隶追查。结果不久后,两位青衣司隶人间蒸发,我当时还在想,是哪方势力有能力做到这种程度,没想到几日前,晋王留在京城的家眷就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于是顺着线索往下追查…”
“哈…”红衣语气阴瘆,“没想到这一查啊,什么魑魅魍魉全都跳出来了……”
“……,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
“…你有想过…后果…吗?”
“我没有多少耐心。”
“好…”
细碎无力的话语声在这间黑暗的牢房里低萦,跟着红衣人的书吏持笔记录。
过了不知道多久,红衣人带着小吏走出了这间牢房。
“校尉,易祚昌如何处置?”
小吏轻声问道。
“一个耳目不明的弃子而已,杀了吧。”红衣人没有回头,径直前行。
“唯。”小吏拱手领命进入了牢房。
…
太初宫,开平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央是一个温泉池,水面上仙气缭绕,热气沁人。
外面,殿门口站着两个手持拂尘的白面无须小太监。
里面,池子被半透明纱帘围住,透过纱帘,可以看见池水里面一个个女人妖娆的身段,女子们莺声燕语,嬉笑娇嗔,却都在伺候着一个靠在池边的一丝不挂的肥硕男人。
女子们大多只穿着轻薄透明的纱衣,虽是冬末春初,竟没有一丝畏寒的模样。
一个艳美的女子口衔美酒,摇摆着细柳腰肢来到男人身边,突然仿佛踩滑了般地突然“摔”进了男人的怀里,滑腻的肌肤紧紧贴住了男人的身体,眼中美波流动,含情脉脉地望着男人满是肥肉的油腻脸庞。
女子正待把口中美酒喂进男人嘴里,肥胖男人却突然揽住了她的腰肢,让她紧紧地贴在了自己肥肚上。
很快帘幕内里充盈了一股盎然的春意。
其余女子却是仿若无闻地伺候在一旁,外面的小太监也仿佛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一般。
突然,殿外快步走来了一个小太监,对拂尘太监附耳低语。
拂尘太监听后,面露不耐之色:
“这种小事,让他们自己决断即可,什么事都要请陛下亲自决断,那还要他们这些奴才做什么!”
说话间大太监像极了一只骄傲的公鸡,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是口中的那个“奴才”。
直到小太监领命离去,这处修建的富丽堂皇的温泉宫中依旧是一片盎然春色。
…
开平殿外,
宫道上,
一位鬓发带霜的官员正在焦急地左右踱步,消息他已经托小黄门传进去了,按理说现在陛下也应该知道了,到底应该怎么做,陛下倒是来和他商量个准信啊!
很快,他瞥见宫门打开,小黄门小跑了过来,见了他,深深弓着身子,低声道:
“枢相大人,陛下让您自己决断即可。”
霜发官员一愣,随即面露不满。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说的话真实传达给陛下?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以越过陛下独自裁断!”
那小黄门慌忙道:“枢相,奴才是按照您的吩咐传达给殿下公公了,可公公告诉奴才,说…说…”
霜发官员不耐烦道:“说了什么,你倒是快说啊!”他本就因为这件事情担忧得焦头烂额,没想到陛下就给了他一句独断即可,这让他怎么能安心。
小黄门嗫嚅道:“公公说,这等小事,让枢相们自己决断,如果…如果什么事都要请陛下亲自决断,那还要枢相们做什么……”
官员气得脸色铁青,这等小事,这等小事!
晋王家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还算小事?
那到底什么算大事?
是要等晋王反了,晋军杀进洛阳,把这个大梁朝灭了才算大事?!
“宦官误国,宦官…误国啊!”
本来陛下年轻的时候已经杀了一批大宦官,让他以为朝廷从此云正风清了。
可自从皇后去后,这几年陛下没了当年的心气,将国政大事都交到他们的手里,自己每日就知道龟缩在这个开平宫里酒池肉林地享福。
垂拱而治却是是丞相们梦寐以求的政治环境,可这也要分年代吧。
西蜀王建还未灭呢,淮南杨氏也还活的好好的,燕北还有个刘仁恭,更别提晋王岐王等诸侯只是假意臣服,陛下怎能此时就不问国事,耽于享乐呢!
这位老官员,其实也就是大梁崇政院知事、金銮殿大学士——
敬翔。
敬翔实在是不甘心,委托小黄门再进去禀报。
可小黄门马上就被赶了出来,一脸丧气地对敬翔告罪,说他实在尽力了,但此时真的不能打扰陛下。
敬翔逐渐平复了心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不能打扰陛下,之前也不可,之后也不可,只有等那天陛下心情好了想起他这个老臣,才肯召他一见!
可到了那时候,黄花菜不都得凉了。
直接闯进宫去?
敬翔确定这些小黄门不敢拦他,可陛下发起火来要杀他的时候,这些小黄门自然也不会拦着。
他勤勤恳恳不假,但他也知分寸进退,知道朱温的喜好,才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
直接请见陛下是不行的了…
敬翔踱着步子,愁眉思索着,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人。
敬翔离开了宫城,在侍从的搀扶下上了自己的马车,对马夫道:
“去…博王府。”
马车启动,沿着三桥缓缓驶出。
敬翔走后,很快又有一辆马车驶来。
马车里是一位道士。
道士向宫门卫出示了腰牌,门卫即开门放行。
连敬翔都需要下车步行的皇宫,这个道士竟然直接坐着马车进去了。
…
木兮被韩纪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没办法,除了自己的房间,韩纪实在找不出其他可以安置木兮的地方。
他找了一张席子暂时安放这个小姑娘,给她盖好被子,随后打了一桶水出去把外面的血迹都清理了个干净。
清理完后,他还找了一些没用的破布尽量擦干水渍,做完这些,韩纪侧耳倾听了一下县廨那边的动静。
银月高悬夜空,远处的厮杀声隐约可闻,县廨附近的战斗还远没有结束。
韩纪舒了一口气,这下他倒暂时不用担心有人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他走进房间,小心地把门反锁,提着水桶来到木兮身边,掀起被子,看着木兮身上的两处箭伤犹豫了一下。
突然他自嘲一笑,一个小姑娘家有什么好顾忌的,又不能去叫人,他还能放着不管不成?
韩纪先褪去木兮外面的青衣,然后是里面一层有一层的衣裳,因为害怕她受寒,韩纪紧紧只是拉开了一小条缝隙,把伤口裸露出来。
韩纪前世是一个刚毕业的医学生,对于如何处理这类伤口自是有一套办法,但是眼下条件不足,他只能拿油灯微微灼烧了一下刀尖,轻轻划破伤口附近的肌肤,小心翼翼替木兮取出箭矢,随后清水简单清洗一下伤口后,撕了一段布料替木兮紧紧裹住了伤口。
但这只是权宜之法,再没有消毒药品和创伤药物的情况下,韩纪也无法预料她的伤口会不感染。
等弄完了一切,房间里已经满是血腥味,地面和席子也布满了血迹,还有一个装着血水的水桶…
韩纪一阵头大,微做清理后,取过被子来给木兮盖好,仔细为她整理好被角,再用丝巾给她擦拭了额头的细汗。
一边擦拭,一边看着木兮紧闭双眼,绣眉微蹙唇齿轻咬的痛苦模样,韩纪苦笑,轻轻替她抚平了蹙起的眉头。
他做到这个地步对得上木兮救命的恩情了吧?
他知道救下木兮肯定是个大麻烦,但是他不得不这么做。
静坐了一段时间,韩纪听见厮杀声已经平息,院子里也无人过来。
他知道今晚算是熬过去了,自己救下木兮这件事暂时不会暴露。
可是…
韩纪坐在床边,看着那两根被他取出来洗净的箭矢,有些无奈地将其藏入包裹,随后叹了一口气。
明天怎么办?
这个叫木兮的小姑娘又该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