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州,新泰。
同丰客栈。
弄香坐在床沿,百无聊赖地甩着小腿。
“阿月,娘子都去北边十多天了,怎么还一点消息都米有啊!”
“你问我,我问谁。”
“那我们就在这里干坐着?”
“是你一直在干坐着,我可没有。”
“那些守将怎么说?”
“用刀剑说。”
“哦豁,已经反了?”
“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弄香意外道,难道在掬月眼中,造反这种事情是可以用差不多来形容的吗。
“我在岚谷,得知了一个消息。”
掬月上前轻抚着佩剑剑鞘上冰冷的银纹,她的声音空灵,又如这金属一般光滑冰冷。
弄香抠着小指头,抬头瞥了妹妹一眼。
“故弄玄虚,你知道了什么消息?”
掬月眸光中流露出一丝寒意。
“晋王的人早在上元之前就来见过永安军节度使折从远了。”
弄香撇撇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呃,你说什么?”
弄香怔了怔,才呢喃似地吐出一句话:
“折家,要反?”
…
折府。
“两位娘子,郎主有请,请随我来。”
掬月当先迈步跟上去。
弄香凑到了妹妹身边,附耳低语道:“呐,阿月,咱们,就这么进来了?”
掬月头也不回。
“不然?”
弄香小声道:“当然是要从长计议啊,就这么进了折府,进来倒是容易,可出不去了怎么办?”
“出的去。”
掬月顿了顿,补充道:“出不去也自会有人把消息传回去。”
弄香一张脸耸拉着,已经没了精气神。
“死定了死定了…阿月你找死也别带上我啊,我大好人生才刚开始,还没玩够呢…”
“你可以现在就走。”
“这可是你说的啊…啊啊啊…啊?”弄香听了掬月的话,果断掉头,可还未等她往回走出一步,她看着眸子中央的那个人,身体已经愣在了原地。
他他他,他不是已经…
掬月不见弄香动作,有些疑惑。
“阿姊,你又怎么了?”
她回过头,眸子抬起,一道熟悉身影映入眼帘时,她也是一愣。
“……纪寒?”
…
“……纪寒?”
声音依旧空灵而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时,韩季正捧着香炉跟在折宪身边。
一路走来。
折宪没有多说什么,韩季也没有。
一夜过后,昨晚发生的事似乎被二人忘了个干净。
韩季早上照常去找安无孝,折宪一如往常地没有管束他。
但其实没有。
韩季注意到折宪的眼眶还有些红红的。
似是昨天夜里哭了很久。
今天折宪罕见地涂抹了燕脂,厚厚的一层,可以看出她在极力掩盖什么,可惜掩盖不了。
韩季清楚地知道折宪的心理,也知道是自己的出现带给了折宪好奇与苦恼,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他赶紧离开。
只是,折宪没再提给他消奴籍的事,韩季也没有。
他想要消奴籍很简单,折宪不会为难他,但是他想要先把恩情偿还了。
所以他在等一个机会。
当然,机会不机会的暂时还未等到,他却已经等来了另一批人。
声音依旧熟悉。
且不说韩季记性雅佳,距几人分别也就仅过去旬日有余而已。
隔着老远,他就已经听到了弄香那叽叽喳喳的声音,也许她还自以为自己很小声吧。
可韩季略低头注意到身边折宪的表情已经出现了异样。
那是…尴尬?
很少会出现在折宪脸上的表情。
韩季有心要避开她们,可是又不能直说,一旦他表现出一丝异样,以折宪敏锐的心思,定然会猜出一些东西。
自从折宪暗中派人追查他开始,韩季就已经不敢再把这个十七岁不到的少女当成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了。
这点他其实在得知折宪的商场能力时就应该意识到。
可惜优渥的太平生活麻痹了他的神经,让他仅仅把折宪当成了一个富家大小姐。
他怎么也不想想,折家可不仅仅是富家,折家,是土皇帝。
既然无法主动避开,韩季就只能祈祷掬月弄香二人主动与他们分开了,毕竟二人在前,他和折宪在后,走的也不是一个方向,拐个路口就可以错开了。
但韩季没有算到弄香会突然回头,突然到他还在盯着二人的背影看,弄香就已经转身看见他,口吃起来了。
折宪如湖水一般平静的眸子里泛起了一丝涟漪,她本想说什么,但是想到昨晚和韩季的对话,她撇开了视线,假意装作没有听见。
辛弃疾,就是她捡来的辛弃疾而已。
可是,
——纪寒?
这个名字其实已经在她心底徘徊不去。
折宪见过这二人,因而她最不愿韩季认识这二人。
因为,她们是朱温的人。
是皇城司的鬣狗。
但无论她如何不愿意,在见到两个少女眼中的惊诧,还要韩季表情的不自然之后,折宪知道韩季绝对与这两个青衣司隶相识,而且关系不一般。
所以…
折宪心里有了一个让她不信、烦躁、又有些愤怒的猜测:
辛弃疾是皇城司辑事吗。
韩季本想避开二人,但眼下明显避不过去了,他讪讪笑道:
“二位,又见面了,进来可好?”
弄香见真的是他,脸上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了愤怒上。
小丫头张牙舞爪地朝韩季扑过来,被韩季如往常一样摁住了额头,靠近韩季不得。
但是弄香气势上并不示弱: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我们还以为你被那些人抓走了!你不知道阿月替你担心了好久,每日茶饭不思,寝食难眠…”
韩季表情古怪地看向掬月,掬月只是最开始瞥了他一眼,随后眸光就落在了旁边。
听了弄香的话,她冷冷道:“那是阿姊你自己吧?”
韩季又把目光移到弄香身上。
弄香双手叉腰,审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韩季表情不变,淡定道:“我不是说我也要来麟州吗?”
弄香有些恍然:“啊,我想起来了,你确实要来麟州寻你的二姊!”
突然,她又满脸狐疑:
“那日雪中我们找了你好久都找不到,那些人没有找到你?”
“找到了我还能在这里见到你?”
“那你怎么又会在折府?”
“这个…”韩季思忖着该怎么说,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她说的那些人,就是指李珣一群人。
“辛弃疾是我们折府的人,自然是在折府,难不成还要在别处?”
这时候,原本站在一旁闭口不言的折宪突然冷冷开口,一开口语气中就隐隐透露着不善。
弄香这才注意到折宪,打量了折宪的面貌几眼,弄香惊讶道:
“欸欸,我认得你,你不是那个,折家九娘子吗?”
掬月绣眉微蹙,出声提醒道:“阿姊…”
折宪目光落在掬月身上,掬月漠寒的视线平静地与她对视。
折宪收回目光,未在与她们多说什么,莲步轻移,顺着石板路往前走去,越过了掬月与弄香。
韩季捧着香炉跟上去,但发现折宪走的已经不是回她院子的道路。
“喂,你别急着走啊,怎么跟个小跟班似的?”
掬月凝视了一眼韩季的服饰打扮。
“我们也走吧。”
“不管纪郎君了?”
“她们去的,和我们是一个方向。”
…
掬月带着弄香走进堂中。
堂前坐着三人。
为首居中一人年约知命,鬓发霜白,眉如铁嵌,眸带寒星。
这人她上一次没有见到。
但根据情报,她知道这人应该就是折家上一代仅活于世的最后一人,
折家大爷,折嗣昌。
中年人折嗣昌左侧一人是一个无须男子,英武大气,是她见过的永安军节度使折从远。
折嗣昌右手边,是一个年纪比她稍大一些的少女,但气质沉稳似海,是折家九娘子折宪。
在折宪的身边,她看到了捧着香炉默然伫立的韩季。
掬月只是短暂地扫了一眼,将堂内景象收入眼中后,她上前一步,深深施了一礼,恭声道:
“皇城司使座下青衣司隶,掬月,拜见折使君。”
弄香紧随其后拜礼道:
“皇城司使座下青衣司隶,弄香,拜见折使君。”
折从远淡淡道:
“两位司隶无需多礼。”
“谢使君。”掬月二人直起身。
“不知二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回使君,我等今日来,是为河东之事。”
韩季眉头微动,视线从香炉上抬起,悄悄落在了掬月身上,往旁边一瞥,却发现弄香正在死死地盯着他。
韩季收回视线,不管弄香如何盯着他,再次陷入了老僧入定的状态。
居中而作的折嗣昌扫了一眼韩季,嘴唇微合。
折从远手掌抚摸着胡椅的扶手,道:
“这件事我已经与你们使君商讨过了,无需再议,何况,要再议此事,还需烦请你们张使君亲自前来,你小小一个的青衣…”
折从远视线落在掬月身上,轻声道:
“还不太够格。”
“我当然不够格,”
掬月迎着折从远的目光,漠然的俏脸上毫无惧色,她从腰间取下了一面金铜色的腰牌,抬手举起,将腰牌的正面展示给堂前三人。
“只是不知,这个够不够格。”
折嗣昌目光落在那个腰牌上,眼眸微缩。
只见腰牌上刻着三个隶体大字:
皇城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