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季回去后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裴徐安,引得裴徐安高兴的同时,不停地感慨世道的无常。
当初他求遍门吏也办不到的事情,被韩季一次拜见轻松解决了,而韩季与他又是因折家兄妹而结识,真当是世事无常。
韩季却没他这么多想法,瑞幸坊离怀康坊并不远,离开了瑞幸坊以后,他沿着主街一路来到了怀康坊。
他先是去见了鹿老,找鹿老学了几个时辰的棋,然后才去了安无孝与陆飞雁的住所。
“安叔?安叔?”
韩季敲门,来开门的却是陆飞雁。
“陆姨。”
陆飞雁有些意外。
“阿季,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不怪她不惊讶,实在是韩季早上才来过一次,中午才走,现在已经快酉时了,天快黑了,韩季又突然前来。
“怎么,陆姨不欢迎我吗?”
“哪里的话,你快进来,敬思出去打酒了,还有一会儿才回来。”
当然,陆飞雁说的一会儿其实只是半刻钟不到。
安无孝提着一个酒坛子走进院子,一眼看见了坐在檐下台阶上的韩季。
他把酒坛子朝韩季扔过去,道:
“喝酒。”
韩季抬手稳稳接住酒坛,面露苦笑。
“不喝了。”
“手力稳了许多,不错。”
“安叔非要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吗?万一我一个没抓稳,你这坛酒可就废了。”
“废了就拿你上次带来的那种酒来赔。”
“安叔,我都说了那种酒不好酿…”
“说吧,你来做什么?”
“有些无聊,就过来了,怎么,不行吗?”
“喝酒。”
“不喝。”
“喝酒。”
“不喝。”
“喝酒。”
“不…唔唔!”韩季被安无孝按住手臂强行灌了一口烈酒,他捂着嗓子剧烈咳嗽起来。
“这下不无聊了。”安无孝望着他道。
韩季白眼一翻,索性向后躺在了地上。
“安叔,你们的存在可能被人知道了。”
“被谁?”
“折家。”
“折家?”
“对。”
“他们跟踪你?”
“对。”
“哦……回去吧,他们知道也无妨。”
“行……”
“多学着喝点酒。”
“这个不行。”
…
陆飞雁从堂内走出来,望着韩季离去后孤零零的院门,面带忧色。
“他怎么了?”
“年轻人,偶尔闹点小情绪很正常。”
陆飞雁不语,但是脸色的忧色不减。
“你还不准备把那件事情告诉他吗?”
“不准备。”
“那你准备何时才…”陆飞雁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睁大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难道你打算——”
安无孝坐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一只手按着酒坛,一只手抬起来,遮住半张天幕。
“既然喝了孟婆汤,前世就与他无关了,不是么?我既不认同孟婆的做法,也不赞成他的安排。”
陆飞雁右手扶着左臂,怔怔地望着安无孝的背影,那背影依旧宽厚坚毅,岁月夺走了她的青春,却仿佛没有让他发生一丝改变。
“那酆都那边若发现了,你如何应对?”
“能如何?不过是——”
安无孝眯起眼睛,眼眸里倒映着夜空,嘴里吐出八个字:
“兵来将敌,水来……土掩。”
门柱上,安静地斜倚着一根铁戟,随着安无孝的话音落下,戟身仿佛发出了嗡嗡的铮鸣声。
…
院外有虫鸣,院内有一个人影。
韩季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是张老四。
张老四正在埋着头左右踱步,不知道遇到了什么焦急万分的事。
“老四哥?”
“弃疾?!”
张老四倏地抬起头,看见了门口的韩季,这时浑身一塌,仿佛身上掉下了一块巨石般。
他冲过来抓紧韩季的手就要往院外走,嘴里还在念叨着。
“我的小祖宗啊,你一天天神出鬼没的都不知人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九娘子下午的时候来院子里找你了,见你不再还等了你一个时辰。”
“我还真不知道…”
“哎呦,我服了你了,哪有你这样的亲随啊,也就只有九娘子这么惯着你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韩季手臂一发力,强行拽住了张老四,强逼他停了下来。
张老四被他拽住,前冲不得,只好回过头来无奈道:“带你去哪里?当然是带你去见九娘子啊!”
韩季收回手,掰掉张老四拉着他衣服的手,掉头就往回走。
张老四连忙小跑过来追上他,急道:“哎呦,弃疾,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九娘子是主,我们是仆,你难道还要九娘子再来找你?”
韩季不做声,只是正视前方默默走着路。
张老四急了,拦在韩季身前,横起双手,道:“弃疾,九娘子吩咐过,你一回来,就让我们带你去见她,你这,怎么这么执拗呢?”
韩季轻轻将他推开,继续向前走,目不斜视。
“今日晚了,也不必打搅九娘子了,明日清晨,我自会亲自去见她。”
说完这句话,他却未听到张老四的回话,但也未在意,只当是张老四死心了,不再缠着他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
“不必了,你既不愿去见我,我亲自来找你就是了。”
韩季轻轻蹙眉,回头,抬眸望去。
月光下折宪身形单薄,仅穿着轻薄的衣裙,并未披裘。
月光仿佛替她披上了一层纱衣,又仿佛在她身上凝结成霜。
她蛾眉轻锁,微启樱唇:
“你在生气。”
“我生什么气?”
“你气我暗中派人调查你,是不是?”
韩季睫毛一颤,清冷的眸光中倒映着月光下少女单薄的身形。
“九娘子找我只是为了这件事?那我可以说,不是。”
“你就是!”
“好吧,那就当我是吧,九娘子又打算如何?”
“我可以跟你解释…”
“九娘子不必如此。”韩季出声打断她,眼睑微垂,黑眼珠黑得像铁,静得似海,“你是主子,我是下人,主子高高在上,何必在乎我们这些下人的感受。”
韩季朝折宪微微一拱手:“九娘子,我先告退了。”
韩季转身,背影被月光照得银亮。
“我还你良籍!”折宪突然喊道。
韩季脚步一顿。
“我给你消了奴籍,你在意的不就是这个身份吗?你本来就不是我折家的人,我帮你消了它!从今往后,你就不是我折家的下人了,如何?!”
韩季重新迈步向前。
“九娘子请随意。”
折宪目光微颤,身躯发抖,夜风吹在她的身上,她亦觉得冷。
前日与韩季说了那件事之后,最开始她没有察觉,直到感受到昨日韩季态度的反常,今日他又一日不见人影,折宪才明白韩季是生她的气了。
她知道韩季是在不瞒她暗中调查他,可是折宪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历来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她对韩季甚至宽松到了异常的地步,就这样韩季还是不满。
他不满什么?
他有什么资格不满,是她救了他,他的命是她救下来的,她好奇他的一切,想要全部调查清楚,这有错吗?
她仅仅是好奇他,想要更加了解他,了解他为什么这么奇怪,了解他为什么这么与众不同,了解他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般把她当做月亮捧在手心。
折宪娇躯颤抖,突然感觉到一股无所适从的委屈,眼泪不争气地冒了出来,湿润了她的眼眶。
她找了他一整天,衣服都没披上就匆匆跑来见他,就只是不想让他误会,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尊重他,可他听都不听她的解释,还摆出一副自己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
他一个大男人,何必与一个小女子置气!
她做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告诉他自己并不在意他是不是奴籍吗?
难道是为了告诉他他奴籍的身份只是个幌子,随时都可以掀掉吗?
这些当时不就和他说好了的吗?他不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吗?
那他还给她摆什么脸色?她折宪有哪一点对不起他辛弃疾了!
难道她这么冷的晚上匆匆跑来,就只是为了看他的那一张丑脸?
凭什么啊!
泪珠在低垂的眼眶里打转,仿佛下一秒就要汩汩流出。
“九娘子…”张老四站在旁边无所适从,抬手也不是,迈步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着九娘子被韩季气得哽咽,他沧桑的心灵茫然了。
这时一只手掌放在了他的肩上,张老四抬起头,韩季对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可以走了。
韩季抬眸向前,目光复杂地看着哽咽抽泣的折宪。
他走了以后并未进入院子,似乎是觉得自己做得好像真的有些过了,他又抽身走了回来,没想到远远的就听到了折宪的哽咽声。
韩季走上前去,停在折宪的身前。
“别哭了……”
韩季语气一顿,才继续道:
“你没有错。”
折宪突然似是有些慌张,仿佛并未想到韩季会回来见到她的窘态,竭力想要抑制住抽咽声。
可是她忘了,抽咽这种事情,你越是克制,便越是克制不住它。
“九娘子,以你的身份来看,你没有做错什么,可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你有你的身份,你生活在这个时代里,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的规矩。”
“而我不同,你的规矩,这个时代的规矩,并不适合我,我也并不喜欢,仅此而已。”
“你不必在意我的想法,就把我当做一个普通的下人吧,从今往后,我会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的,不会让你难堪。”
“你救了我的命,我会报答你的恩情,在那之后,我就会离开,九娘子也就不会再因我烦恼了。”
折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韩季最后说的话一直在她的脑海里回荡。
折宪躺在软床上,只觉得好累,好想沉沉地睡一觉,一觉过后,正如韩季所说的,从此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下人,他报答完恩情的一天放他离开,就不再有这么多烦恼。
这样,真的不会再烦恼吗…
折宪沉沉地睡着了,在睡梦中她没有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