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
桑干河流过,被一南一北两条山脉拦在中央,这里便是古时的云中郡,现在的云州。
云中,
一匹老马,一块破鞍,一双旧靴,一个风尘仆仆的人。
张令蔚牵马来到云中城门下,抬头望了一眼门洞上刻印的那两个大字——
云中。
马不停蹄地连赶了八日的路,她终于穿过胜州、朔州,摆开振武军的追兵,来到了这个帝国最北部的边境。
“来瞧一瞧欸!新鲜出炉的馒头!”
“糖人儿?卖糖人咯!”
“羊羹御寒嘞!”
“客官,住店吗?”
一家客栈,柜台见一风尘仆仆的女子走进,出声问道。
“一间普通的客舍。”张令蔚把一方银钱丢在柜台上,“住几天,从里面扣。”
柜台眼睛一亮,连忙朝楼上喊道:“楼上的!一间客房!收拾干净点!”
随后他不动声色地把那方银子拢到身前,向张令蔚堆笑道:“这位女侠,还请上楼吧,上面的人会为你安排好的。”
张令蔚嗯了一声,旋即沿着楼梯往上走,到了二楼,果有小厮来领她去房间。
“客官,您看可还满意?”
“多谢。”张令蔚不置可否地点头,从袖中取出几文钱赏给他。
小厮一走,张令蔚反手把房门关紧,把佩剑解下放在矮圆桌上,脚步迈动,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往下望去。
云中城依旧热闹,河东发生的事情似乎还没有传到这边,这是不是代表着,她还有机会?
不…
一对兵士骑马过市,皆黑甲佩刀,那是晋军的打扮。
晋军已经进驻云中城了?
可是之前她在城门口见到的都还是云中兵。
那一队兵士中为首一个将领朝四周瞥了一眼,他感觉似乎有人在暗中窥伺他。
张令蔚侧身避到墙后,躲开那个将领的视线。
扫了一眼没什么异常,将领收回视线。
张令蔚这才重新探出身体往外观察。
那个将领是个沙陀人,他手下的兵士大多也都是沙陀人。
事实上河东代北这一片地方,自唐末一来,几乎已经被这些异族占据,其中沙陀是实力最大的一支,其余的还有吐谷浑,粟特等族。
这些民族民风彪悍,在河东之地几乎是横行霸道,河东上层都是他们的人,汉人又软弱好欺,所以他们忌惮的,只有他们本族之人而已,其次是其他族落,汉人,是最好欺负的。
张令蔚早就对此不满,但是没用,晋虽臣服于梁,但大梁没实力也没人没钱来治理这等荒远的边疆,所以除了驻扎少量军队,其余事物都是由当地节度主管,大梁管不了,也不愿管。
张令蔚改变不了这个现实,这是大梁国力决定的,代北只能交由异族来统治。
这云州还算是好的,因为节度使是汉人,但是其他州郡,比如蔚州,代州等地,汉人完全就属于被欺压的境地。
也正因为云州刺史兼大同军都防御使节度云州诸事是汉人,所以张令蔚才报有一丝希望赶来云中。
大同军驻军两万余,皆精锐,用于抵御北方契丹人的入侵。
而河东诸州驻兵并不多,名属大同军但是刺史已是河东之人的蔚州朔州更是几乎没有驻兵,兵力全都集中在云中的大同军。
所以,一旦张令蔚能够调动大同兵马,从云中南下就是畅通无阻,直到越过黄河才有振武军可以阻拦。
北方横着这么一只军队,会对李存勖产生极大的压迫力。
这就是张令蔚的目的。
云州不能出事。
云州一旦落入李存勖之手,河东就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一心攻入河中,到时必定有一番大战。
张令蔚思忖间,便见那沙陀将领手里拿着一卷布帛,正在向民众和路人反复询问着什么。
这时,两骑从城门外缓缓行进云中城。
男的身材高大俊朗,耳边头发扎成小股垂下,挂着珠饰,脑后头发梳成马尾,未配冠簪。
女子一袭红衣,黑襦裙,青丝如瀑,头戴面巾。
张令蔚看见他们的同时,那一队沙陀士兵也看见了。
沙陀将领瞧见那个红衣女子,嘴巴微张,眼睛一直。
虽然女子没有掀开面纱,但是那种绝美的气息已经流露在外。
两骑穿过人群缓慢行进着,男人时不时俯首道女子耳边,说着玩笑话,逗得女子面巾也遮挡不住面颊上的飞霞。
突然,一对士兵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领头的那个沙陀将领按住刀柄,厉声喝道:
“站住!”
男人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声音冷淡。
“你有何事?”
“今日云中潜入了奸细,我等奉节度使之命在此搜查可疑人员。”沙陀将领声音冰冷道:“我见你二人形迹可疑,还请暂停配合我们搜查一下吧。”
男子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到腰间,凝声道:
“我只听说云州有刺史和防御使,可还未曾听闻过云州节度使之名。”
那沙陀将领冷声道:“以前没听过,现在总也听过了!从今往后,这云州没什么刺史和防御使了,只有我们的节度使,我等奉节度使之命搜查奸细,你二人行迹可疑,你们是何人?路引何在?速速报来!”
男子淡淡道:“我们从燕国过来访亲,没有路引。”
沙陀将领闻言,目光中闪过一丝亮光,他的视线落在红衣女子身上。
“她怎么带着面纱?有什么不敢见人的?给我取了!”
女子没有说话,也没用抬眼看沙陀将领,仿佛就将他整个人无视了一般。
沙陀将领见女子不理会自己,感觉面子上过不去,扬起那卷布帛,恼道:
“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莫非你们就是这上面的奸细不成?”
男子驾马上前,隔在女子和沙陀将领中间。
他瞥了一眼那卷布帛,布帛上画着的奸细,是一个美貌少女,青丝遮耳垂下,脑后束着一个高马尾,英姿飒爽。
“上面的女子是高马尾,阿奴没有扎马尾,年纪也比她大得多,所以,你搞错了。”男子直视着那沙陀将领:
“让开,我们要走了。”
沙陀将领怎可能这么简单放走目标,语气淡定,不依不饶道:“发型可以更换,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以为我不明白?掀开面纱让我看看,不然,我只能把你们当做奸细了!”
掀开面纱看看,若是貌美如花,那正好拿来献给节帅;若是一般,不,看着这气质,不像是一般人,定是个如玉美人。
将领冰冷的眸子死盯着男子,道:
“若是反抗,一律当做奸细处置!”
男子眯起眼睛,额边的刘海扫过他的鼻梁,他握紧了腰刀刀柄,沉声道:
“我若说不,你要如何?”
“你不会的。”
随着沙陀将领话音落下,刷的一片雪亮银光出鞘,沙陀士兵们拔出弯刀,直指男人和女子。
他们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你要是敢不从,刀兵让你屈从。
见了雪白的刀子,街道上的人群纷纷快步散去,生怕被殃及池鱼。
男子嘴角一弯,不屑一笑,握住刀柄的手微一用力,腰刀半出鞘,响起丝丝缕缕的铮鸣之音。
这时,男子动作突然一顿,因为他身后女子开口了。
“好,你们要辨认我的身份,那便照你们说的办。”
女子把手放到脑后,开始解起了面纱的绳结,她玉指灵活,几下就解开了绳结,轻轻一扯,面纱滑落入手,露出了她绝丽秀美的容貌。
一点秋鸿眉,睫毛细密而修长,眼睛是少有的蓝色,眸子里闪动着灵光。
“好美的女子!”在客栈二楼观察的张令蔚不禁感叹了一声。
张令蔚都如此,沙陀将领那更是眼睛都看直了,男子见他那色眯眯的眼神,蹙眉不喜,抬起握刀的手挡下了他的视线,冷声道:
“你看好了吧?阿奴和那个奸细毫无相似之处,你们要是有缠着我们的时间,大可去别处找寻你们的奸细!”
说完,男子也不等沙陀将领回话,一拉缰绳,就要带着女子离开。
沙陀将领目光中闪过一丝寒光,喝道:“站住!”
男子这回却没有理会他,驾马向前,不做停留。
“我叫你们站住,听不见吗!”沙陀将领猛地抽出弯刀,直指男女背影。
“听见了,又如何。”
“你二人身份可疑,又没有路引,虽不是我所寻之奸细,但可能是燕国细作,请随我回府调查清楚吧!”
“你是一定要留下我们了?”
沙陀将领挥刀,令手下十余兵士上前把男女团团围住。
他的目光落在红衣女子的背影上,闪过一丝渴望,随后冷哼一声道:“我只是按规矩行事,你们最好不要反抗,刀剑无眼!”
“我们还要赶路,没时间陪你玩这个奸细游戏。”
男子回马,抬头直视着沙陀将领。
沙陀将领冷笑:“这可由不得你!单就你们佩刀刀兵这一点,就足够我拿你们下狱了。”
男子拔出银刀。
沙陀将领蹙眉声寒,厉喝道:“给我拿下!”
沙陀士兵们纷纷驾马前冲,扬起手中的弯刀,玩起骑射,他们可谓是行家中的行家。
当先几匹战马已经转瞬冲到了男子身前,弯刀一挥,挥出一道月弧。
男子身体后仰,险而又险地避开这一刀,随后手腕一提,肘部发力,银刀前刺,一拉,一扯,收回时带起了一片血水。
银刀插入了那士兵的胸腹,拉扯下割断了他半个身体,士兵惨叫一声,扑通落马。
男子动作没有停止,抽出银刀的同时,一拍马背腾空横起,夺过了拦腰的一记横刀,旋即他落回马背,银刀向侧方一扫,一颗人头飞起。
男子一扯缰绳,对背后的女子喊道:“走!”
男子当先一骑,一刀劈飞一个沙陀士兵的弯刀,再一刀将其砍落马,沙陀士兵们的包围圈就出现了一个漏洞,女子驾马从这处漏洞冲出去,男子骑马紧随其后。
沙陀将领面色铁青,那男子武功不低,面对他的手下竟然毫无压力,他意识到自己踢了铁板,但是他相信,只要是在河东,就没有他们沙陀人踢不起的铁板,再硬的铁板,也能被他们用铁骑踏破!
“给我追!”
同时,他叫来一个士兵,对其道:“你去告诉指挥使,找到了燕国奸细。”
“是!”士兵应诺骑马奔驰而去。
沙陀将领冷眼望着男子与女子骑马远去的方向,阴冷一笑,只要是在这云州城内,她们就逃不出去!
这时,他又抬头扫视了四周一眼。
客栈二楼,张令蔚收回目光,关上了窗户。
她走到桌前,拿起佩剑,推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