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次日,有一辆马车驶进了折府正门,一般能从正门进出的都是折府的大人物。
韩季正好奇时,就听旁边小厮私语道:
“马车上这是哪个主子啊?几位郎君和九娘子不是都在府上吗?”
“不是还有一人吗?”
“是那位大爷?”
“哪位?折府里还有其他主子?”
“这位大爷是郎主的大父,经常出去,一年没几天时间是在府里的…”
“那岂不是和九娘子一样?”
“这哪能一样,九娘子都是在附近县城经营生意,但这位爷,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啊?这么怪异?”
“谁说不是呢,有人说啊,他这是当年争夺家主时输给了前家主…”
“好了好了,妄议主家可是杀头的大罪,你们不要命了!”张管家这时不知道从哪个鸡角旮瘩里钻了出来,喝斥散去了那些说闲话的小厮,这才朝四处看了看,看到韩季后眼睛一亮,走过来道:
“辛弃疾,可算找到你了。”
“找我?做什么?”
“小姐还在你院子里,就等着你回去了!”
…
韩季跟随张管家回到了他和张老四的二人小院,便见到独坐胡椅上的折宪……以及旁边端茶送水的张老四。
看着忙前忙后忙着献殷勤的张老四,折宪一时有些厌倦了,以前她觉得这些人殷勤侍奉她再正常不过,现在却觉得对方不过是另有所图,只是阿谀奉承之辈…让她有些烦躁。
偏偏那个辛弃疾是最不买她的账的一人,绝俗的美貌,显赫的家事,在他眼中仿佛毫无诱惑力,不值得他哪怕敷衍两下……凭什么!
而且,大父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让她来请辛弃疾去见大父!
大父又是怎么认得的辛弃疾,明明辛弃疾才被她捡回来没几天…
“辛弃疾,见过九娘子。”韩季上前拱手行礼。
昨天才故意招惹了对方,韩季认为自己今天理应谦卑一点。
“嗯。”
折宪淡淡道:“你跟我来一下,我大父要见你。”
韩季微微一愣,他没想到折宪找他是因为这个,折宪的大父,韩季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之前驶进折府的那辆马车,该不会…
事实上他想的没错,折宪领他到了一处有些偏僻的院舍,马车还停靠在旁边,有下人正在搬卸东西,穿过院堂,两人来到书房,折宪轻敲门,里面传出一声低沉的“请进。”,两人入内,韩季一眼就见到了书桌前坐着不知道在看什么的一个中年霜鬓男人,他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在这个阴暗的书房里,显得有些疲惫与消瘦。
“大父,辛弃疾来了。”
“好的,宪儿,多谢了。”
“这是宪儿应该做的。”折宪说完之后退到一边,把空间留给韩季和大父。
那中年男子抬头打量着韩季,韩季看见他眼角已有几层皱纹,皮肤稍有松弛,胡须也有了一点霜色。
中年男人眸中闪过一丝神光。
“辛弃疾?”他缓缓道。
“辛弃疾,字幼安。见过大爷。”
“弃疾,幼安…听远儿和宪儿说你文采很好?”
韩季蹙眉,拱手道:“些许诗文,不值一提。”
中年男人手指按抚着那张纸,赞叹道:“这可不是不值一提的诗文啊,你既有如此文才,何不去科举?”
韩季一时搞不懂这人的意思,只能道:“做官太累,况且在下不通五经,仅有几句诗词,纵使参考,也无法考中。”
“嗯…”中年男人手指敲击着桌面,面露沉吟之色,过了片刻道:
“节帅府还有一个空缺,我向节帅举荐你为节府掾吏,你意下如何?”
这是要招揽自己?韩季眉头微锁,可是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折宪,看见对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中年男人,然后注意到韩季的目光,又把目光转向他,那眼神就像再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韩季还能怎么办?
不过他还是先问了一句:“敢问先生,如果在节府当差,我一个月可以领多少奉钱?”
中年男人一怔,然后哑然失笑,道:“这个我倒是不清楚,不过总不会饿着你的!”
旁边折宪明白韩季的想法,不由冷笑一声。
中年男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不过并未在意,转头又对韩季问道:“你意下如何?”
韩季拱手道:
“多谢先生美意,不过弃疾平时散漫惯了,恐怕不适宜在节府供职。”
中年男人劝导道:“性子可以改,而且平时无甚大事,你不必担心出漏洞受罚。”
韩季还是固执地拱手道:“多谢先生美意,不过弃疾意已决。”
韩季下去之后,折宪走到中年男人身前,皱眉不解道:“大父为何如此想要招揽他?”
她可是知道的,自己这个大父从不轻易举荐人才给大兄,但凡是承蒙他举荐的,都是少有的俊杰。
曾经有过一人,大父举荐上去,却不被大兄重视,如今已在河东帐下受到中重用了,她大兄每次说起这事都是捶胸顿足,后悔当初没能重用对方。
但她这大父也是性格古怪,得知后竟是反过来劝慰道:“天下英才何其多,缘分不到何必强求。眼下看来他未必适合你。”
这次他又举荐了一人,却是被她捡回来的辛弃疾。
不过折宪不能理解,辛弃疾这人除了会写几句文句,几首诗词,还有什么入得了大父的眼?
竟是让大父这般殷勤相劝。
中年男人苦笑道:“算了,不该知道的你就别多问了,看来是缘分还未到,强求不得,强求不得啊。”
中年男人突然问道:“对了,宪儿,你大兄呢?”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大父,我来了。”
折从远从外面推门进来,对中年男人恭敬行了一礼。
“劳烦大父连日赶来,侄儿歉疚万分。”
中年男人摆摆手道:
“宪儿,圣旨在哪里?”
旁边折宪从怀里取出一物,正是一份圣旨。
折宪此时心思也不再放在韩季身上了,她摊开圣旨道:“这份圣旨,其实有内外两道。”
折宪撕开圣旨表层,里面还有一张绢布。
她解读道:
“外旨仅仅只是要求我们派一弟子赴朝廷任职,其余只字不提。至于内旨,上面说,公输家背叛朝廷,摧毁并窃走了玄机阁大量机密,如今玄机阁机关尽毁,所以……”说到这里折宪语气稍顿。
“所以他朱温要求我们去给他重建玄机阁?”中年男人突然笑道。
“给他重建玄机阁?他倒是想得美!”折从远咬牙冷哼道:“他怕是忘了他自己当年对墨谷做过什么了!昔日血仇还在眼前!我们怎么可能派人去给他效力!”
折宪不自然皱眉道:“当年之事,对于朱温来说可能只是下发了一道普通的圣旨,剿灭了一伙忠于李唐的余孽罢了,说不定,十几年过去,他还真的忘了!”
折从远闻言更是冒火,一拳狠狠地砸在了桌面上。
中年男人突然说道:“内旨不是朱温发下来的。”
他说话用的是绝对肯定的语气。
折从远吃惊,下意识地道:“怎么可能?”
中年男人叹息道:“远儿,你勇武有余,文智却有所不足,欠缺了宪儿许多啊!宪儿,你来解释一下吧?”
折宪点头,青丝下垂,侃侃道:“大兄不必吃惊,其实很好理解。按朱温当年做派可知,朱温实不知我墨家往事,当年昭宗并没有把此事声张开去,故而我等这些年来才相安无事。朱温既然不知此秘事,那必然是他身边有知晓往事之人,而那人必得朱温信任,因而能够藏布帛于圣旨之中。”
“所以这布帛上的话我们不必在意,玄机阁是好是毁,和我们墨谷再无一点关系。”中年男人淡漠道。
折从远迟疑道:“不再请示一下那边?”
中年男人摇头道:“没那个必要。”
折宪接着道:“可是很明显的,朱温旁边那人很明显已经借此举把我们墨家暴露在了世人眼里,要求墨家子弟前去朝廷,恐怕也是此人的意思。”
“可是他绕这么大的弯子是要做什么?”中年男人手指捻动胡须。
“他或是不能明着联系我们……”
“他被监视着?”
“也许是我们被监视着,而对方不想暴露。”
折从志蹙眉:“我们被监视着?怎么可能?”
“薛明贵是他的人。”折宪道,她看向兄长,“明日邀薛侍郎来府一叙吧?”
中年男人点头道:“这事交给从远来办。”
“好。”折从远点头,然后道:“那公输家的事?”
“现在看来公输氏没有再选择与他合作,也许是他们又有了什么不合吧,对于朱温而言,毁一个公输家就和毁一个墨谷那般简单。”
折宪补充道:“何况,公输家的事,我们还需要管吗?”
听折宪提到“毁一个墨谷”,折从远眼神中冒出寒光,怒火仿佛从他唇齿间喷涌而出,狠声道:“他们当年所做之事,墨谷永远不会忘记,定要他朱家和公输家血债血偿!”
中年男人闻言暗自皱眉,面露不满,“远儿,你代表不了墨谷,你如今也是一方节度,切莫再说如此轻浮之言!”
折从远闻言恍然一惊,发觉自己失了态,连忙沉下心气,沉声道:“大父教训得是,从远记住了。”
折从远还有其余事务,没久留,不久就离开了。
但是折宪却没有走。
中年男人低头看着纸上的诗句,头也不抬地对折宪道:“还想干嘛?”
折宪好奇一问:“大父为何那般看中辛弃疾?”
中年男人苦笑,“你这丫头,从来都是这般死究到底。”
折宪浅浅一笑,道:“那大父告诉我他的来历如何?”
中年男人摆摆手,示意不再谈这个问题,关切地对折宪道:“之前的香还剩多少?这次来我又给你带了一点,你待会去找朱见拿吧。”
中年男人想起折宪的身世,不由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一个苦难人啊,家里人怎么能不疼爱她呢?
谷中弟子已经在找当年下毒之人了,可是眼看折宪对香的用量逐渐增多,可香的存量却越来越少,他实在不确定折宪能否坚持到他们找到幕后之人的那一天。
他突然想,当年屠谷的是朱温的人,联系他们这人就隐藏在朱温身边,或许知道一点当年下毒之人的消息。
这样的话,与他合作换得一点信息也未尝不可。
如今的墨家,可是再无什么立场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