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事到如此,如何是好?”
书房里安静了长久,终于是沉不住气的刘知偃当先打破了寂静。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刘知俊已经恢复了冷静,但是声音中比起以前已经多了几分硬气。
刘知偃就是在等他的这句话,见状连忙拱手道:“还请大哥明示。”
刘知俊眸底闪过一抹厉色,凝声说道:“他朱阿三既然先不仁,那就别怪我刘知俊不义。”
刘知偃闻言大喜,他知道自己大哥素来感念朱家恩情,做事尽职尽责,从不懈怠,由是担忧他在此时仍旧死忠到底,故连夜拜见。
此时听刘知俊此言,明显是已对朱温十分不满,有了反意。
果然,他马上就听刘知俊说道:
“朱温素来阴险不仁,先背黄巢,复篡唐祚,行事凶残,实非王道。
“只是如今梁之势大,各方诸侯畏其淫威,怒不敢言,恨不敢反,我同州孤军奋战,非为长久之计。
“故而我打算率军归顺岐王李茂贞。
“李茂贞乃硕果仅存的大唐先皇钦封国姓藩王,是兴复大唐的希望所在;我军若归附于他,兴复大唐,成就一番奇功,也未可知!”
“大哥所言极是!”
刘知偃对刘知俊的看法表示赞同,
“岐王乃大唐遗忠,我等若能联合岐王一同起事,那形势必然不同!”
刘知俊却是皱眉:“只是岐王此人,摇摆不定,今日联合,明日未尝不能背弃,我实在有些放心不过他。”
刘知偃提议道:“贸然提议联合起事,岐王必然不会立时同意,那我们不妨来个“先斩后奏”,届时,岐王是想反正好,不反,也由不得他了。”
刘知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表示如此可行。他说道:
“华州宋刺史,胆小之人罢了,旦夕之间可以拿下,就是京畿那边该如何?”
刘知偃亦是有些为难:“长安坚城,实非一两日可破。”
刘知俊道:“可留给我们的并没有多少时间。”
他心知以一州之力对抗一朝,除了速战速决,据要道而守以外,别无他法。
可雍州乃是关内咽喉,不破雍州,他们就无法与凤翔汇合,届时梁军四面围攻,他们只能做那困兽之斗。
刘知偃一咬牙:“大哥,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此路是通也好,绝路也罢,除此之外,唯有一死而已,由不得我们再犹豫了!”
刘知俊点头:“既拿定主意,当早作计策!”
他想了想,道:“你速速派人送信于你二哥知浣,让他悄悄离开洛阳,来关中汇合。”
“遵命!”刘知偃拱手而出。
…
第二日。
正在烦恼于如何调兵遣将,如何制定进攻路线的刘知俊突然听手下人禀报:
佑国军都将张君练请见。
佑国军,便是王重师镇守的军镇,治所在雍州长安。
在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佑国军的都将来见他?
刘知俊还在疑惑,这时,已见到小校领着佑国军都将张君练进来。
张君练是个英朗的汉子,只是一道狰狞的伤疤横贯了他的右脸。
刘知俊知道这人,知道他是王重师身边的爱将,脸上伤疤就是为保护王重师所致。
当然,他也知道此次王重师获罪而死,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此人。
若非他贪功冒进,也不会给了刘捍进谗的借口。
张君练进来之时,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脚步虚浮无力。
一见刘知俊,他便噗通跪倒,大哭道:“大王,我家王将军骤然被杀,乃为贼臣刘捍构陷!
“刘捍在长安索贿不成,恼羞成怒,向皇帝进馋,说王将军潜通敌国。
“大王,您与将军素识,应知王将军的忠勇天地可鉴,可将军却因小人的片言只句也命丧异乡,三族被灭,实在令人心寒啊!
“大王,您是王将军的知己好友,君练叩求,您一定要为他申冤啊!”
“刘捍贼子,本王定要杀之!”刘知俊闻言恼恨道,接着看了看张君练,呵斥道:
“还有你这蠢将!若非你贪功冒进,重师何能天降大祸!刘捍活该千刀万剐,你这蠢人也死不足惜!”
张君练没有反驳,没有意外,只是深深地把头埋在地上,泣声道:
“大王所言极是!君练自知闯下大祸,死不足惜!可是,将军之仇一日未报,君练就没脸下去见将军!请大王放心,等将军大仇得报,君练必亲自下去向将军请罪!”
饶是刘知俊这样饱经沙场的硬将,见此情状都是眼眶微红,语气一改道:
“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有什么用!你乃重师亲信,在佑国军地位高尊,既要为重师报仇雪恨,为什么不在长安就将刘捍这个贼子捉住?”
张君练收住悲啼,捏紧拳头,一拳击打地面,恨声道:“刘捍凶横,坐镇长安,动辄打杀,诸将皆惧,不敢反抗。末将人单力薄,难以成事。故而才至同州寻大王,叩请大王出兵长安,杀了刘捍那个狗贼,为王将军报仇!”
刘知俊眯了眯眼睛道:“张君练,我知道你是一员悍将,对重师也最为忠心,可是你可知踏出了这一步究竟意味着什么?”
张君练抬起头,表情已有狰狞之色,右脸上的刀疤格外醒目:“难道此时大王还心存侥幸,不知那唇亡齿寒之理吗?朝廷拿下了王将军,大王真以为仅因为是刘捍狗贼的谗言吗?如今王将军已受馋而死,将军以为朝廷的下一个目标将如何?”
刘知俊不动声色地抬起茶杯,掀起盖子吹了一口气,嗅了嗅茶气,然后才对张君练说道:“既如此,你可愿效忠本王?”
“只要能为王将军报仇雪恨,末将为大王马首是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末将只恳请大王速速发兵长安,捉拿刘捍!用他的人头告慰将军的在天之灵!”
“发兵?”刘知俊抿了抿一口茶,嘴唇微微一勾,
“杀一个饶舌之人,何需大动干戈!我观佑国军诸将对王将军之冤虽心中不平,然贪生怕死,犹念富贵,不敢出头。我与你五十万贯金银,收买众将,让他们袖手旁观即可;你则率部拿住刘捍,大事可成!”
“谨遵大王钧命!”
“不过,抓住刘捍,先行羁押,待我军令,再做行事。本王——要用他祭我军旗!”刘知俊将茶盖一合,眼睛略过一抹森寒冷光。
“遵命!”
…
同州匡国军府。
“大王,监军罗润林求见。”
“传唤。”
“是。”
不多时,军校领了一个文士模样的官员走了进来。
那官员一进来就将衣袖一挥,朝堂中的刘知俊厉声喝道:
“刘希贤,朝廷下旨命你回京领军,你如今推脱着不肯卸任返京,所居何意!”
刘知俊突然哂笑道:“罗监军真不知刘某是何意吗?还是说,监军也把刘某当成傻子来看了吗?”
罗润林脸色不变,沉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知道你对王重师的事情心存不满,可是那是陛下作出的决定,你我都没有办法改变!”
罗润林接着道:“你如今需要做的便是谨遵朝廷令喻,让朝廷看到你的忠心,如此方不重蹈王重师的覆辙!”
刘知俊突然笑了,他觉得自己与这个罗监军已经没必要再说下去了,两个人根本不是站在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如何能够互相理解?
刘知俊淡淡问道:“如何让朝廷看到我的忠心?是去做那白州司户,崖州司马,还是说……溪州刺史?”
罗润林闻言脸色一变,一时踌躇不知该如何回答。
刘知俊报出来的这三个官职,实在都是如今这大梁朝的禁讳。
刘知俊有此言,想必是已经对朝廷起了异心。
刘知俊坐在堂上,看着罗润林在下面脸色变了又变,嗫嚅不言的模样,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
“原来朝廷忠臣也是和某一般想法吗,那既然如此,监军何不弃暗投明,与某携手起事,同做一番事业如何?”
罗润林身体一震,抬起颤抖的手指着刘知俊,难以置信地道:“刘知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刘知俊微微颔首,眯眼一笑:“我当然知道,只是监军以为如何呢?”
罗润林一抖衣摆,怒斥道:“吾岂与逆贼小儿合污!”
言罢,罗润林朝堂上重重地啐了一口,昂首阔步离去。
刘知俊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久久不止。
…
罗府。
罗润林回到府邸,连夜唤醒了自己的妻儿,嘱咐道:
“我如今已然触怒刘知俊那个逆贼,此贼不久必杀我,我死了不要紧,可你们一定要趁夜逃出冯翊,回去洛阳,把这个和刘知俊已反的消息传回朝廷!”
罗润林把一封血书和官印交到了妻子和幼子手中。
妻子还在泣声不止,罗润林怒斥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朝廷待我罗家不薄,我罗润林又何惜此身?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汝等快去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妻子离府的两刻钟以后,一群拿着火把的匡国军士包围了罗府。
军士们撞开府门冲进罗府二进大院。
火把明光把庭院内映照有如白日。
聂赏大步踏入院中,直眸看见了那个安坐在院中央,岿然不动的朝廷监军罗润林。
罗润林直视聂赏的眼眸,道:“吾妻儿可已出城?”
聂赏点点头。
罗润林于是嘴角一勾,俯身朝西伏地一拜:“罗润林受朝廷之托,监管同州匡国军,但罪臣监管不利,以致今日之祸。罪臣深知罪孽深重,只是已无法回京领罪,在此叩首谢罪,唯愿朝廷善待罪臣妻子,罪臣死而无憾……”
火光在聂赏脸上变换,他看着那个面朝洛阳伏地而拜的罗监军。
久之。
一把刀滑至了罗润林身前。
军士们举着火把离去,院中恢复了黑暗与死寂。
一抹血光飙射而逝。
染血红刀随着罗润林的尸体哐当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