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季当然没有什么心心念念的小婢女,就算有,那人也不可能是掬月。
不过事实上,折宪所想的那个小婢女以及韩季当时四下张望的人,确实也是掬月。
嗯,二者其实可以不矛盾。
韩季没有在车队里找到掬月二人,心中舒了一口气,心知那两人应是已经找机会溜走了。
平心而论,他不愿与皇城司扯上关系,所以最开始哪怕和二人相遇,他也不打算相认。
但掬月那一番话对他的触动很大,他相信掬月不是骗他,一来掬月明显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二来,他的直觉也让他相信掬月所说属实。
张令蔚这人,怎么说呢……
韩季有些头疼,帮了这么大的忙也一声不吭,如果不是他在这种情形下与掬月相遇,那么事情可能会就此隐藏,就像不曾发生过。
但掬月告诉他了,他也信了,那他就不得不领这一份情,这种人情,与张令蔚直接跟他说你欠我一个人情的那种大不相同。
那种人情,韩季可以记在本本上,还完撕掉,可这种,不经韩季允许就已经刻印在了他的心底,怎么可能轻易忘记。
张令蔚兜来兜去,最后却是卖给了韩季一个无解的人情。
韩季真是不知道该敬佩张令蔚的人格还是该抱怨她的多此一举。
不过眼下他既然成功把二人送走了,这份人情也就还上了,他韩季不欠……
念及于此,韩季幽幽叹息了一口气。
真的不欠什么了吗?
之前他还可以用对方是别有用心来作为借口,现在这一层纱布被掬月无情地掀开了,他还可以用那种拙劣的借口来自欺欺人吗?
不能,韩季已经无法再把这份情谊撇清了。
他内心有几分苦涩以及苦闷,说什么不是为了让他心存愧疚,说什么只是不想让张令蔚的付出得不到认可,他看掬月分明就是故意说出来刺激他的。
那个没有感情的小丫头绝对做得出这种事来。
念及此处,韩季不禁看向了安静坐在车榻上的折宪。
说起来还是折九娘子心思单纯,说话做事都直来直往,也许会让人一时不快,却没有那么多弯弯肠子……
或许人心就是这样,亦变。
也许你曾经心心念念十分芥蒂一件事情,只因为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你对那件事情便渐渐也少了一些介怀。
说起折宪,她前日夜间受寒染上的风邪一直没有好转的态势。
今日更是愈演愈烈,自从出了折府,折宪就一直咳嗽不已,看的韩季都有点愧疚了。
折宪咳嗽一阵,收起手帕,轻声道:
“辛弃疾,去告诉马夫,去黄花谷。”
少女的声音有些沙哑了,气息也略有不足,脸色咳嗽时还是潮红的,歇下来就变得有点惨白。
折宪其实也有在服药,韩季看过药方,并无不妥。
可似乎她的身体就是如此,比较体虚,容易染病,用韩季的话说是免疫力低下。
这种体质一旦染病,那就是真正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难好得很。
中药的气味隐隐在车厢里弥漫,韩季按照折宪的吩咐出了车厢,才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感受到天光的明亮。
车队一路沿着官道向东北前行,而载着折宪与韩季的马车则是中途脱离了队伍,缓缓沿着东南方向驶去了。
新泰位于府谷西南,因而从新泰一路向东北就是府谷,然而从新泰往东南并无大型城埠,韩季不明白折宪走这个方向是为何。
黄花谷…
一个未曾听过的地名。
“她去黄花谷了?”
折嗣昌的马车里,他掀起窗帘,听了一个骑兵的汇报,眉头微蹙。
“怎么了?”
旁边折从远皱眉问道,他看到折嗣昌的表情有些不对。
“宪儿带着辛弃疾去了黄花谷。”折嗣昌放下帘幕。
辛弃疾……折从远一听这个名字,心头就没由头地不快。
但是他没看出这为什么会让折嗣昌皱眉:“宪儿不是经常去那里么,有什么问题吗?”
折嗣昌轻轻呼了一口气,道:
“没有问题,只是如今不太太平,我担心她会出意外。”
折从远闻言也是点头,道:“那两个青衣司隶逃走了,皇城司马上就会知道这事了,大父,我们……”
折嗣昌摆摆手,淡然道:“不急,不急,那个小郡主现在腾不出手来对付我们。”
折从远闻言一怔,不太明白折嗣昌的意思。
折嗣昌瞥了他一眼,低沉的嗓音缓言解释道:
“那个小郡主现在不在这边,早在十天前就已经去了代北。”
折从远一直认为张令蔚是在麟州附近,现在骤然听折嗣昌这么说,心中着实惊讶。
“那这么说,我们这段时间岂不是都被她瞒过了,要是早知道她不在麟州,我们又何必……”
“不……”
折嗣昌目光复杂而幽沉,
“不是她瞒过我们,是我们,瞒过了……她。”
“她”音落下,如同在折从远心底敲了一记重锤,让他心神为之一荡。
“张令蔚,你真瞒的我们好苦啊……”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就来了太原,若不是院主发现得及时,还差点真让你坏了殿下的大事。”
修长的手掌轻抚过张令蔚沾染血污的光滑的脸颊,尖长的指甲挑起张令蔚的下巴,抬起了张令蔚的脸。
张令蔚脸上疲态难掩,但是眼神依旧锐利而冰寒,瞳孔里映出她面前之人。
“安都。”
四肢被捆在铁柱上,张令蔚抬眸看着他,口中冷冰冰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
新泰离府谷没有离神木那么近,这也是折从远一行人选择在二十八出发的原因。
因为从新泰到府谷两日路程,再晚一天,他们就没法在寿宴之前赶到府谷了。
二十八日清晨出发,最快他们也要二十九日下午才能到府谷。
中途隔了一夜,他们也有留宿的地方。
一个屹立在山脚的孤零零的驿馆。
马车一辆一辆停在了驿馆附近,家仆们有了空闲时间,各自聚在了一边。
一队五十余人士兵守在驿馆外,他们是折从远的牙兵,一路随行以担心路上出什么意外。
理论上来说是不会出事的。
麟州被折家治理得很好,而且折家的控制也不仅仅只是官场这么简单。
当然意外这种事情本来就很难在人的预料之内。
入夜之后,意外就发生了。
林间风吹叶隙发出了洞箫的呜呜声,衣摆拂过草叶,刷地一声连带着露水也洒落在地。
一个又一个头戴斗笠的黑影人在树林间疾行,如果把视角移到空中,便能看到他们的目的地。
山脚驿馆!
掬月猛然间睁开眼睛。
是弄香在盯着她看。
掬月皱眉,问道:“阿姊,你做什么?”
弄香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不是我做什么,是阿月你要做什么?你说我们明明已经可以走了,你怎么还要继续待在这个车队里?你不会真要随他们去府谷县吧?”
掬月淡定反问道:“为什么不能去?”
弄香掰了掰手指头,一句一句道:“你看,我们在新泰还有那么多事要做,要给朝廷回复消息,要给各地皇城司传递情报,还要继续联系北上的娘子……你看,这么多事物你都丢下不管了?”
掬月只是随意地道:“这些事十九郎他们也能做,不需要你我也行。”
只是下一秒她眼神变得有些深沉,道:“只是我感觉此行府谷必有大事要发生,至于折家为何要导向晋王,我们也要去调查清楚。”
弄香苦恼地叫道:“还要调查?娘子不都做了那么多安排了吗?”
“嘘……”
掬月突然神情一凝,侧耳倾听起来。
下一秒,屋外想起了一道凄厉的惨叫声。
随后是马匹的嘶鸣,然后是兵士的怒喊,刀剑相接铮鸣的碰撞声。
弄香小脸刷地一变:“这这这是……咋了?”
她们是在驿馆一个偏院的二楼杂物间,躲在这里无人会来找到她们。
掬月走到窗户前,推开一条缝隙,看见底下院中的混乱,皱眉道:
“有人袭击车队。”
弄香小吃一惊,忙道:“那我们?”
掬月沉思片刻,道:“先看看。”
有人袭击车队!
这是折家之人难以想象的。
在他们的地盘上,所有人对他们历来都是恭恭敬敬,哪里会有今天这样的待遇。
刺客一个接一个从树林间冲出来,见人就杀,丝毫不在意被杀之人的身份。
仿佛就只为杀人二来。
折从远穿戴上一副软甲,提着一把大槊就冲入了厮杀的人群里,大槊飞舞,数十斤重的铁槊在折从远手上仿佛一根木杆般轻便。
折从远亦不知为何如此突然袭击,不过他不会眼看着刺客们肆无忌惮地杀人。
和他对战之人的武力十分不俗,招式没有折从远这么大开大阖,但是胜在轻便利索,一把长刀灵活反转,一招一式都有其目的,招招对准折从远的罩门。
虽然此人再战下去必败无疑,可刺客不止他一人。
折从远估摸着在这些刺客之中,实力与这人相似的,少说还有三四个。
折从远一时有些难以理解。
这么多仲境的高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