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泰东行的路上,少山地丘陵,多平缓坡地,但偏向南方开始,就陆续出现了低矮的丘陵,随后继续前行的路上,韩季甚至看见了谷地。
只是并非折宪所说的黄花谷,遍地荒凉。
黄花谷既以黄花为名,应该不会缺少黄花,只可惜目前寒冬还未过去,韩季估摸着自己应该看不见那种遍地黄花的景象。
真正来到了黄花谷时,也正如韩季所想,谷地里绿意盎然,但是莫说黄花,连花苞都没有冒头。
黄花谷外有一栋小木楼,马车就停在了小木楼外。
木楼房门没有锁,估计是没有人住的了,场坝里荒凉得很。
韩季推开木门走近一楼堂屋。
一进入客栈,灰尘扑面而来,韩季捂着嘴迈步往里走
柜台上积满了灰尘,但不厚,有几道动物的爪印,似乎只有鸟儿还会偶尔前来光顾。
桌椅板凳倒的倒,烂的烂,少有几张完好的,都被人搭积木似的堆在了墙角。
从房梁上飘下来一样东西,韩季伸手接住,却马上丢了出去。
那时一片方孔纸钱。
这里明显是一家客栈,只是看样子早已遗弃不用,四处透露着古怪。
穿过正堂来到后院,韩季发现地面上好大一片碳黑,就仿佛,这地方曾经遭过一场大火。
啪踏……
韩季扭头回望,发现是折宪走了出来。
她用面纱遮挡面庞,应该是为了遮挡烟尘。
“这里是……”韩季开口欲问折宪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我小时候的记忆……”
折宪进到后院,见到那一大片焦黑的土地之后,目光幽沉,仿佛透过了厚厚的泥层,回到了曾经。
“以前的时候,这家客栈还不像现在这样破败。那时候,这里还是过路旅人时常落宿的旅社,每日里都有许多的旅客,游侠从这里经过,用餐,落脚。”
韩季安静地做好倾听者的角色,他心知折宪是在给他讲诉这里的往事,讲诉一段随大火烟消云散的往事。
“客栈的老板是个外地人,从陇西来的,很爽朗,很像个江湖人。客栈的老板娘却是个本地人,是本地一家大族的小女儿,温婉可人,却也有着江湖中人的爽快。”
微风吹落一片枯叶,打着旋儿往下飘落。
“黄花谷以前没有很多黄花,那时的黄花谷很荒凉的,我每次爬到顶,都只能看到一片枯黄的死草以及几棵枯死的、被寒鸦占据为窠臼的老树。”
“之后,夫妻二人就带着他们的小女儿开始在山谷里种起了丈夫家乡的一种植物。这种植物冬日不谢,夏日不萎,春日盛开,秋日驱虫。这种植物生长极快,而且因为是生活在陇西那样苦寒的环境里,因而也不需要悉心的呵护,自己就能长得很好。”
说到这里,折宪的视线扭向了黄花谷那边,淡淡道:“因而没过多久,昔日谷地就长满了这种植物,每每到了春夏之交,黄花装点山垅,整个山谷都是花,都是独属于三人的嫩黄。”
“可是……”折宪语气转入低沉。
韩季呼吸一沉,心知折宪要开始述说之后的变故了。
“其实夫妻二人皆是出自世家豪族,之所以躲在此地谋生,皆是因为家族不合,两家长辈不同意二人的结合,便勒令二人离群索居,不得返回族地。”
“可是有一天,祸事发生了。”
“马蹄践踏着被雨水打得飘零的黄花残瓣而至,那是一支军队,是大梁的军队。”
大梁……
韩季眉头一皱,心下微惊。
“其实大梁的军队并不是先来的这里,军队来到这里时,马鞍上挂着一个又一个人头,男的有,女的有,年老的也有,年少的也有,就连那襁褓中的婴儿,他们……都没有放过!”
折宪捏着拳头低垂下头,语气沉重且悲哀。她咳嗽了两声,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那些人头,无论男女老少,都是老板的族人。梁国的军队屠戮了他们,随后又找到了老板,意图很明显,他们是要将老板一族斩尽杀绝!”
“老板的武功盖世,本并不畏惧这些人,可是梁国人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提前让人扮成旅客潜入了客栈,在老板一家人的饭食中下了毒药。”
“老板夫妻二人本是世家子弟,虽潜入江湖,可哪里防备得了真正阴险的手段?”
“那细作先是哄骗了老板的小女儿,然后假借小女儿之手把毒药送进了老板腹中。”
折宪眼眸中流露出痛苦之色,捏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不觉疼痛。
“老板一家都中了毒,老板功力深厚,暂可抵挡,可是妻子和女儿毫无防备之力,眼看着二人就要中毒死去,老板选择了自己死,而让二人活下去。”
“老板把全身功力都输送进了妻女的体内,帮她们压制毒素的扩散,随后让妻子带着女儿逃走,自己则集余力一己拦下了所有的追兵。”
折宪语气一顿,沉默了良久。
但韩季知道,老板死了。
一己之力是绝不可能战胜一支军队的,更何况他当时已经中毒,油尽灯枯。
老板能够为妻女博得一条生路已经很难得了。
“那对妻女……活下来了?”
“嗯。后来虽然梁国军队查到了老板娘的身份,可是却投鼠忌器,不敢再动她。”
韩季不解问道:“为何?”
折宪抬起头来注释着韩季,声音平静道:“因为,那个老板娘,姓折,是我的母亲。”
韩季愕然。
脑中思索着折家与朝廷的关系,但是很遗憾,他毫无了解。
不过折宪马上为他解了疑惑:
“当时梁皇朱温刚刚杀死昭宗篡夺社稷,天下之人皆不服……”折宪突然语气一滞,看向韩季的眼神有些复杂,改口道:“天下之人大多不认同朱温的残暴统治,纷纷起兵反抗。”
她接着道:“麟州有两个重地,府谷和新泰,府谷有折家,新泰有杨家,只有这两个家族,才可以帮助朱温稳定麟州。”
“麟州是北方要冲,北拒契丹,东接河东,西邻党项和朔方,南部便是连接中原的诸州。稳定了麟州局势,就意味着稳定了一半北方局势,朱温不敢轻举妄动,他手下的将校在未得指令之前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朱温选择了折家入驻新泰,折家便是麟州的代表,把折家逼急的后果,他们承担不起。”
韩季眉头微动,他倒是没想到折家与朝廷之间,居然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而且折宪所说三人肯定就是她以及她的父母,可折宪所说她母亲是折家小女儿,那她父亲是谁?她为何又改了折姓?
只是,他不太明白,折宪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这一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触景伤情,随便找个人宣泄一下情绪?
那不太像是折宪的所为。
“老板死后……”折宪突然把话头扯回来,黯然道:“也就是我的父亲死后,这里,这个黄花谷客栈,就被梁军一把火烧毁了。”
她看着脚下这一片焦土,语气里满是怀念,眸光中却尽是哀殇。
良久,折宪转过身,仰头看着背后竖立的三层客栈,仿佛又看到了曾经一家三口幸福生活的那片乐土。
“你现在见到的这家客栈,是后来新建的,可是自从当年发生那件事以后,就很少有人再走这条路了。”
折宪语气中满是无奈。
“久而久之,这里也就几近废弃,也许偶尔会有几个游子路过,劈了两个胡凳烧火取暖,但是再也没有恢复当年那种热闹了。”
“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折宪咳嗽两声,淡淡一笑道。
韩季皱眉,“外面风寒,九娘子不妨进入屋内再说吧?”
折宪摇摇头,道:“这些年来都是这样的,屋内屋外都没有区别。”
这些年来……
韩季联想到了折宪每日都必须的熏香,据说,她这些年来,也是每日都必须浸染在这熏香之中,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念及于此,韩季不禁又想起了折宪先前提到过的毒,或许是自身深受毒药迫害的缘故,韩季对其总是很敏感。
折宪曾经被扮成旅客的梁国细作所骗,把毒药下给了父母,自己也中了毒。
折宪只说她父亲用功力帮她们压制了毒素,并未说毒药已解。
会不会,折宪之所以身体虚弱易病,之所以每日闻香,皆是与这遗毒有关?
折宪不知道韩季心中所想,她带韩季来此黄花谷,告诉韩季这些陈年旧事,自然不是因为闲的无事。
她会告诉韩季原因,她会告诉韩季当年发生的全部,她会带韩季去见他想见的人,但这一切,都要等到她带韩季到达那个地方之后再说。
现在告诉韩季全部,太早了一点。
这也是因为河西那边把消息隐瞒得太好,大父又瞒着不告诉她,不然她提起几日便可以带韩季前来,哪用的着像现在这般赶时。
她接着先前那个话题道:
“你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等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自然就会明白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