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影子在斜阳里拖长,车轱辘咯吱咯吱地响着,整个像一匹被压榨过度的怨马。
远离皇城附近后,周遭气温似都要低了一些。
这个历经千年数代的古都,像是一个匍匐酣眠的巨人,他经历了太多的春花秋月,见识过太多的血雨腥风,他视百姓为尘,视王侯为土,甚至于天子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时过客。
他的每一条街道都积满了历史的尘埃,走过这条街、这块砖、这寸地面的,有奴隶,有贫民,有商人,有官吏,有爵侯,有叛徒,有王师……
当然,今天还有一辆枢密知事的马车。
敬翔将布帘掀开一条缝,他看着大梁的京城,看着繁华的绽放,看着残阳如血。
敬翔心底是不安的。
去见博王,不得已所为罢了。
皇上肯见他,他必不会多此一举,不对,是多此二举。
一方是宰相,是崇政院知事,是当朝第一重臣。
一方是亲王,是东京的留守,是宗室中数一数二的才俊。
这样两个人,如何能私下见面?
他们的会面会引起太多猜想,猜想很多,比如大家年事已高,比如博王孝廉忠贤,比如储君未立,比如…
不,不能再比如了。
因为博王本名康勤,所有人都不会忘记这一点。
所以他敬翔是想做什么?
敬翔只是想本本分分地做点本分的事,因此,敬翔不能遮掩,必须坦坦荡荡告诉所有人他做了何事,目的为何,别人若问起,如实相告,如是而已。
毕竟,三人成虎。
陛下不再年轻。
但他敬翔年岁比陛下还高。
敬翔其实很想亲眼见到大梁一扫六合的那一天,只是上天不给大梁这个机会,陛下也不给大梁搏个机会。
那敬翔至少不能坐视大厦倾覆。
“相公,博王府,到了。”
车厢外传来了车夫略带乡音的话,那是他熟悉的口音,这车夫是敬翔的老乡。
敬翔掀开车帘,望一眼夕阳余晖中高严的王府,这里以前是哪位王公的府邸来着?
他忘了,这不能怪他,这年头,人来人去,他能记住的人,很少有残活于世的了。
…
夜已深,韩季注视着茫茫的夜空,他想了很多。
想着自己仰视夜空的同时,夜空是否也在俯视着自己,想着自己感受着星辰大海的浩瀚无边,星辰大海又会如何审视渺小的蚂蚁。
又或者…想着自己的身世,诡谲的背后似乎有很多故事可讲。
不知所踪,不知所踪……
之前是不知所踪,但现在已经被人找上门来了。
凌冽的冷风吹得韩季脸颊生疼,这时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韩季回过头,见一袭鹅黄。
“小郎君…啊不,应该称郎君为世子,世子,现在相信奴说的话了吧?”
黄裙女子漫步走来,宛颜一笑,手拖着被她裹成粽子的“罗生官”。
她身姿窈窕,但语气依然轻佻,音娇声媚,令人心生涟漪。
韩季觉得她头上的雏菊花并不适合她。
她更像是杜鹃,娇而不艳,媚而不妖。
韩季回想起了早间和她初遇之时的情景。
那时韩季刚刚把木兮抱回床上安放好,方欲转身,就感觉到一阵冷风吹来,后颈触及了一点寒锋。
他心下骇然之时,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嬉笑:
“奴还说木兮跑到哪里去了呢,原来是被你这胆大包天的小郎君藏了起来!想学人家金屋藏娇?——小郎君不要随便乱动哦,奴胆子小,万一失了分寸,伤了小郎君,奴可没法跟木兮交代。”
闻言,韩季识时务地没有任何动作。
好歹也是两世为人,这点定力韩季还是有的。
“你是谁?”
“小郎君难道不更想知道自己是谁吗?”
“你知道什么?”
“也许…你想知道的,我都知道。”
“肯如实告诉我?”
“当然啊,奴家可是出了名的说话算话。”
“为什么要告诉我?”
“说奴家好心郎君定然不信,那只能说是报答郎君对木兮的救命之恩咯。”
“拿刀子报答?”
“小玩意罢了,伤不了你。”
韩季感受到后颈处那种寒芒在背的感觉消失了,转过身,看到了一个手里拎着寒刀,正好奇的打量着他房间的黄裙女子。
女子二十岁出头,一身淡雅鹅黄衣裙,头饰一朵华丽的大雏菊。
“你在看什么?”
“奴在想他们怎么都找不到的东西会被小郎君藏在了哪里……”黄裙女子目光流转,突然间落在了韩季身上,玩味地道:
“欸,小郎君不会把东西藏在那里了吧?”
“那”字被她故意强调,韩季见她眼神逐渐往下,顿时一滞,语塞。
黄裙女子见韩季不说话,面色古怪:“哇,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昨晚之人,与你有关?”韩季不理会她,转移话题道。
“郎君觉得与奴家有关?”
“没有。”
“那就是咯,还问。”
韩季接着道:“他在找的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小郎君何不亲自一问他?”
“那你们呢?”
“我们找的是小郎君。”
“找我做什么?”
“想说答谢你救了木兮小娘子一命。不过你肯定不信。”
“还是要那东西?”
“嗨呀,那东西有什么重要的,奴直说吧,奴想请小郎君去一个地方与我家先生一叙。”
“要带我去何地?”韩季问道。
“你不需要知道,奴会给郎君带路。”
“木兮是你们的什么人?”
“小郎君是何意?”
“不,我只是随口一问。”
“那我们现在就走?”
“你不是让我亲自一问吗?”
“问了也得不到结果的,还不如现在就跟奴家走,如何?”
“我信不过你。你知道我是谁?”韩季不问对方如何知道自己失忆之事。
“我说了你会信?”
“姑妄一听。”
“好。”
黄裙女子倒是果决,于是乎,韩季从黄裙女子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份,而且是个不低的身份。
“世子……?”
咀嚼着这个名词,韩季从中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
不过韩季自是并未完全相信黄裙女子所言。
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约定好子时相会于破庙后,黄裙女子先带走木兮回去治疗,韩季则是安心等到子时,来到这个城东破庙。
所以有了适才发生的一切。
桑胜林与黄裙女子二人所言互相印证,让韩季确认了原主的身份。
出生河西灵州韩家,祖籍却是在昌黎,便是韩退之的郡望,如此想来他竟是与这位历史名人同宗同族。
父亲韩逊是唐末时的朔方节度使兼中书令,当年大梁建国之初,邠宁节度使杨崇本、鄜盐节度使李周彝、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都进行了反对朱温的大梁政权的战争,唯独朔方节度使韩逊和夏州节度使李思谏投靠大梁,“未尝以兵争”,没有进行反对后梁的战争。
朱温龙颜大悦,便直接承认了韩逊的地位,令他继续担任灵武节度使,并且,加授韩逊检校太尉、同平章事,后又拜中书令。
开平九年,韩逊又获封“颍川郡王”,世袭罔替。
原主今年方入十八岁。
于正月初二举行婚礼,正式成亲。
成婚当晚,韩氏庄园突发大火,家族成员,宾朋好友尽数丧生,除了韩季失踪之外,无一人生还。
但韩季不信。
一场大火就能把所有人全都烧死?这话说出来恐怕没谁会相信,可从中韩季敏锐地感受到了阴谋的影子。
有人在算计韩家。韩季自是确认这一点。
可重点是,韩家不是普通的家族。
韩氏一族可是堂堂重镇节度使,朝廷钦封的郡王之家,居然就在自家院子里被人算计灭族了,这话说出去谁信?
你?还是他?
不,无人会信。
有那么多的部曲,军队的家族,还能在自己家里让人给一锅端了……
这要都看不出是被人精心算计了,韩季的脑子算是白长了。
可问题是,谋划此阴谋之人是谁?
韩季第一个怀疑的是朝廷。
韩季相信有不少人都会这样想,可因此韩季反而放弃了这种想法,且他现在所知不多,贸然怀疑只会误入歧路。
而据雏菊所说,现阶段朝廷还未对此事作出任何表示,韩季更是不能轻下定论。
总之就是,原主让人在大婚之夜暗算了,被灭了族,还中了寒毒,一身武功尽废。
如今是正月初六了,三天他就从灵州跑到了麟州,之后死在了葭芦江里,或许还死的更早。
有点悲剧啊。
不。
韩季发现自己还漏了一个重要的东西——琅琊台的“追狩令”。
悬赏千金!
纵使不知古代物价,韩季也曾听过“金千金,邑万家”之厚赏,知道这必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虽然似乎此金非彼金…但那不重要。
对于此事,韩季的第一想法是自己去领了这千金之赏,反正要的不是他人头,那不妨肥水不流外人田。
毕竟别人万分在意的东西,只是一个对于现在的他无足轻重的物件。
可惜韩季自己也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他身上一共就只有三件物品:
一把刀,一个葫芦,一块家族玉佩。
等一下……
韩季突然想到什么,眯起眼睛。
他是被人从河水里捞起来的,那,东西到底是落入了水底,还是…被人…
被人私自隐藏了起来?
虽然韩季觉得不至于,他与张令蔚一行素不相识,对方还帮了他这么多,他实在不愿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是……韩季失忆了。
而且张令蔚对寒毒之事一清二楚…
韩季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这股寒意诞生于井底幽泉,不断喷涌而出,直至将他彻底淹没。
陡然间回过神来,韩季发现黄裙女子正在极近的地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你看我做什么?”韩季蹙眉,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离得太近了,韩季不适应那股若有若无的幽香。
“你刚刚表情好可怕…”黄裙女子秀口轻启,俏脸凑到韩季身前,眸子里闪着灵光,仰起头好奇地打量着韩季,道:“世子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韩季不动声色地移开身体,不想跟她多说废话。
他的心已经够乱的了。
可是突然,韩季又觉得,自己是自己,自己已经失忆了,喝了孟婆汤,以前的一切和他又有何关系呢?
“无趣…”黄裙女子眸光一敛,收回头,直起身子,一撇嘴,寒刃一甩道:“走了,你不会打算在这里过夜吧?”
这回她没用“世子”的称呼了。
韩季没有在意她突然变得生冷的态度,这个女子多变的性格他早已经有所领受。
他抬脚跟上去,心知也许明日,他的诸多疑惑就可以得到解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