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掬月坐在房间前,屋檐下的石阶上,眼睛漠然地望着院墙上滴水的枯藤。
石板有些凉。
近日每夜都有雨。
自从娘子前去代北,把河东事物都交给她,这十几天来,她就未曾再像昨夜这般清闲过。
她仿佛活成了阿姊弄香的模样。
什么事都不用再管,什么都不用再考虑。
难怪阿姊每日那般快活。
“咚咚咚…”
有人敲响了院门。
是送饭菜的下人。
下人把饭菜放在门口后,就关上门走了。
虽然服务不态度怎么好,但是饭菜确实很精致。
掬月端起盘子,忽然动作一顿。
弄香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定睛看到掬月正蹲在院门前。
弄香来道掬月身后,发现掬月正握着一张纸条。
她把脑袋凑近,轻声读出了纸条上的字迹:
“今晚入夜后,勿睡?”
“这是……”弄香歪着个脑袋,不明所以,“谁写的啊,什么意思?”
掬月把纸条揉成一个团,收入袖中,站起身,道:
“是阿姊的纪郎君送来的。”
弄香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兴奋道:“他终于决定要救我们出去了?”
掬月淡然点了点头,“嗯。”
…
折宪的书房其实也是她的半个闺房,因她困倦时就会在此歇息,所以装潢得十分精美。
而四周墙壁上一书架一书架的书籍又给环境平添了几分书卷墨气。
平心而论,韩季很喜欢这样的环境。
房间开两个窗户,前窗和后窗相对,床榻则在一边被珠帘和屏风紧密遮挡。
折宪的书案在前窗下,窗沿上摆着几盆垂兰,冬日里依旧抽条垂下,给折宪展示冬日慵懒的绿意。
韩季则没有这个待遇了,书案在后窗,光线不如前窗明亮,也没有摆什么植物,唯一能看到的,是窗外墙角的那一排苦竹。
一夜雨后,竹叶被圆滚滚的水珠压弯,倏地一下,水珠滚落,竹叶上下晃动。
“辛弃疾,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稍微带些愠色的声音把韩季的神经从屋外拉回了屋内。
“九娘子,你说什么?”
果然压根就没听到她的话啊…
折宪轻轻呼了一口气,手指摩挲着书页,道:
“我说,大后日就是阿娘的寿辰了,我们明日要前去府谷,你收拾一下东西,也跟着一道去,可好?”
韩季问道:“什么时候去?”
折宪轻轻吸了一口气,指尖力道稍微加大了一分:
“明日。”
“那个……”
“可以。”仿佛知道韩季要说的话,折宪提前打断他道。
“嗯……”韩季摸了摸鼻尖,有点尴尬。
“你可以不用去,但是…那个…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折宪犹豫了一下,才思忖着小声问道:
“我想问你,你觉得,如果你是我,会送什么样的礼物给母亲作寿礼?”
韩季一愣。
这是在请他参考寿礼该如何选择吗?
“问你呢,你会送什么?”见韩季在发呆,折宪轻轻蹙眉,有些不悦。
“这个问题…我又不是九娘子,我怎么会……”韩季有些尴尬,折宪的这问题有些强人所难了。
折宪随意地点点头,她也不是真要韩季帮她作出选择,只是觉得韩季这人行事风格与旁人颇有不同,说不定能给她打开点思路。
不过,这时又听韩季迟疑了一下补充道:
“不过,不知道九娘子知不知道烟花?”
“烟…花?”
折宪目光轻轻一动,嘴里嚼着这个新颖的名词,轻声问:
“这是什么花?”
…
不知名的小虫在墙角悄悄爬动。
夜极深,风吹树动。
韩季悄悄从院墙翻紧小院内时,院里空无一人,房间灯火熄灭,一片黑。
这个时间段,大部分人都已经进入了睡梦。
韩季脚尖刚动,忽然止步。
房间的门缓缓打开,没发出一点声音。
掬月当先走出,弄香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后面,看到韩季后,弄香眼前一亮,就要喊出声,被掬月捂住了嘴。
“阿月,你噶嘛?”
“想逃出去就安静点。”
“你这是对阿姊说话的语气吗?”
“不是。”
“好啊你,翅膀硬了是吗!”弄香腮帮子气得鼓鼓的。
掬月没理她,径自对韩季问道:
“你有把握?”
“外面兵士都被我打晕了。”
“那我们怎么逃出折府?”
韩季道:“不,我们不是要逃出折府。”
掬月眼睛逐渐张大。
…
半个时辰后。
火光通明,软禁掬月二人的小院里,站满了手持火把的兵士。
折从远站在院中央,眉头紧锁。
“怎么回事?人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折从远声音冰冷,节度使的威严随之散发出来,不怒自威。
被折从远质询的兵士惴惴不安,惶恐万分。
“府君,小人,小人不知!小人之罪!求府君降罪!”
他是今晚看护院子的队头,但是因为以为折府戒备森严,不可能出事,就没有与手下一起看守,而是找地方睡觉去了。
现在看守的人逃了,他没在院子门口守着,少不了一个玩忽职守的罪罚,而这种罪罚,最是关系晋升与提拔,如今他铸下大错,前途可谓尽毁了。
折从远知道在这人身上问不出什么,扭头看向旁边的一个士兵,
“你来说。”
士兵惶恐道:“禀告府君,前番小的只感觉后脑一痛,就被打晕了……”
“你们呢?”
“我,我们…”其余几个士兵都露出了差不多的神色。
折从远眉眼间隐约有了怒意。
这些人都是他的牙兵,却显得如此不堪,竟然连敌人是谁,有多少数量,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还好这次那些人的目的是营救那两个青衣司隶,但若下次他们直接把刀锋对准他折从远,这些虾兵蟹将如何保证折府的安全?
“滚!都给我滚下去!把他们全部调出牙军,罚俸一年!”
折从远呼吸略显沉重,眼中冒出怒火。
那两个毛都没长齐的青衣司隶就这样逃走了,一旦让她们逃出麟州,把事情传出去,一切可都闹大了。
而且,朝廷天使可还都在新泰县城内!
“去,穿我命令,立刻加派人手去城墙附近加强守备,明早封锁城门,严查进出城的人员,皇城司的人,一个都不可放走!”
“是!”
“大兄?出什么事了?”
折从远刚下完命令,折宪带着韩季就从路口缓步走来。
韩季的头发有些散乱,状似刚从床榻上爬起。
折宪只是简单的披着狐裘,里面穿得很单薄。
折从远扭头看向过来,目光落在二人身上,不禁皱了一下眉,“大晚上的,小妹你还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折宪道:“方才我已入睡,只是听见房外动静有些大,出门一问方知是出事了,我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
折从远呼吸一重,瞪大了眼睛,手指指着折宪和韩季,声音有些颤抖,“已经入睡了?你和他,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折宪先是一愣,随后两颊飞染霞红,羞恼道:“大兄在胡说什么,我和辛弃疾是在路上遇到的!”
折从远松了一口气,讪讪道:“小妹,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折宪无语,“你这也关心得太过了吧?”
知道那小子还没得手,折从远心情大好,也不愿意再和折宪说这个话题。
只是,眼下那两个青衣司隶有没有逃出折府还是两说,折宪此时外出实在危险,于是,折从远道:“季瑜,眼下那些人可能还躲藏在折府内,你现在就出来实在危险…”
“与大兄呆在一起还危险吗?那折府恐怕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折宪微微笑道。
折从远听出折宪不想离开,也没勉强,折宪说得对,现在折府最安全的地方应该就是他折从远的身边了,折宪待在这里也可以预防那些人狗急跳墙,误伤到她。
折从远视线一转看向旁边的韩季,皱眉问道:“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
韩季有些尴尬道:“我出来起夜,被当做贼人拦住了,还好九娘子恰好遇到……”
折从远冷冷地皱眉瞥了韩季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他对韩季这人实在喜欢不起来。
“大兄可派人通知了大父?”
折从远蹙眉道:“还没,这个时间,大父应该已经入睡,我便没有派人去告诉他。”
折宪微微颔首,又问道:“那皇城司出动了多少人?府卫们有什么发现?”
折从远皱眉不解,“四周没有什么痕迹,府卫那边也没有发现有人潜入进来,重要的是,要做到悄无声息把两个大活人从府里运出去,目前麟州皇城司恐怕只有那两个红衣校尉做得到,可是士兵回来禀报,那两个校尉从来没有离开过院子。”
折宪目光微凝,她知道因为担心那两个校尉发难,折从远安排了很多牙兵守在了天使们的府苑附近,声称的是保护天使安危。
这种情况下,那两人哪怕武功再出众,也做不到无声无息离开。
“那是为何?”折宪黛眉微锁,有些不解。
折从远幽幽地谈了一口气,他也正是困扰与这个问题,防备这么森严还能把人放跑了出去,这几个守卫简直像是皇城司的内鬼!
等等…
折从远一瞬间仿佛抓住了什么,他回想起掬月那有恃无恐的模样,再联系到现在,一个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折从远缓缓抬起头,发现折宪也抬起视线和他对视,两人视线相对,都看出来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折府里有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