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州。
峙山,龙女庙。
因为远离中原,加上折家的保护,龙女庙宫殿群保护得十分完好。
庙群外围的一处独亭,四周空旷,可观远山。
张令蔚眺望北方,视线中山野莽莽,千里冰封,如披云被。
她在想着胜州的那位节度使。
振武军节度使,李嗣本,曾是李克用手下的六太保……
毫无疑问,这人必定倒向李存勖那边。
这时。
一身青衣的掬月犹豫了一下,走入亭中。
“娘子。”
她对静坐独酌的张令蔚行了一礼,打断了张令蔚的沉思。
“具体发生了什么,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张令蔚手握酒葫,把目光从远山收回,落在眼前的酒葫上。
掬月称是,然后把和张令蔚分开以后发生的事情全部条理清晰地讲述一遍。
听她讲述完毕,张令蔚黛眉稍微一蹙,面露沉思,食指轻轻敲击桌面。
“花间坊和秘府发现了假圣旨,那这层掩饰就没用了…”顿了顿,她问,“真圣旨到哪里了?”
“禀娘子,朝廷使臣明日应该就会到新泰了。对了……均王殿下也在队伍里。”
张令蔚目光一凝,疑惑道:“友贞?他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
“真是胡闹,这样乱来,姨父也惯着他!”张令蔚秀目中露出不满,语气稍微大了一分。
掬月埋头不敢言语。
“朝廷派谁跟来了?”
“是正官校尉陈君正和……劫财校尉孙桐。”说到“劫财校尉”时,掬月语气顿了顿,她对这个红衣校尉可没有一点好印象。
“孙桐……”张令蔚亦是皱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正官陈君正那人她知道,一身正气,很讲规矩,确实适合用来管束均王。
但是劫财校尉孙桐名声恰与陈君正相反,喜欢取巧,阴险狡诈,不择手段。
她很不喜欢这个人,尤其不喜欢他和表弟走得太近。
近墨者黑。
不过此时她再想什么也已无用,张令蔚幽幽地感叹道:“他可真是了得,一个人离京,就带走了京里的两个小宗师。”
听了张令蔚的话,掬月轻声道:“奴婢收到京都消息,七杀校尉已于前些日子入了胜境。”
“邓泰威居然入了胜境?”张令蔚有些意外,沉吟一声,秋眸闪动,“这天下所存的胜境高手已经不多了呀。”
不过,既然七杀进了胜境,那洛阳分两个上仲境的四品小宗师出来倒也不碍事了。
“娘子……”掬月语气略带担忧,她看得出张令蔚气息并不稳定,似乎是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
张令蔚看出了掬月的担忧,知道她在关心自己,便浅笑柔声道:“不用担心我,不过是跌回仲境而已,你娘子我天纵奇才,很快就会重返入境的。”
说到“天纵奇才”,张令蔚心念一动,突然问道:
“弄香心情还没好些吗?”
说起弄香,掬月也是有些苦恼,道:“禀娘子,自从韩季被花间坊的人带走以后,阿姊就一直很自责,她认为是她没有保护好韩季。”
“韩季呢?”想到这个武学天分独占天下九斗的真正的天纵奇才,张令蔚不禁有些扼腕兴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才高于世天必妒之,历来如此。
“我们后来又搜寻了一整夜,但是雪太大,大雪掩盖了痕迹,增加了搜寻的难度,所以我们并未搜寻到他。不过婢子觉得,他可能是被花间坊的人带走了。”
花间坊……沉吟了一下,张令蔚颔首,道:“蜀中欲谋岐地,谋岐地则欲谋关内从三方包夹,王建亦是一方枭雄,可惜上天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岐王也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对了,娘子,这次我们还遇到了罗生官……”掬月小声道。
“秘府三司,罗生提线,业镜照摄,鸣箎伴身。”张令蔚目光微凝,问道:“这位罗生官的实力如何?”
“未及入境,但……似又是一个阉人。”
“调查清楚。”
“是。”
“娘子,还有另一件事。”掬月有些迟疑。
“什么事?”
“王重师死了。”
张令蔚眸中浮现一抹轻微的惊异,“怎么回事?”
掬月答道:“据说是佑国军都将张君练,侦知蜀军士气低落,防守松懈,建请佑国军帅王重师发兵偷袭蜀军。王重师一面允准张君练兵发功蜀,一面派人悄悄告知蜀军消息,致使张君练大败而归。王重师于是被贬溪州刺史,后以潜通蜀寇,挟敌自重罪被陛下赐死于途中。”
“据说?又是据何人所说?”
“禀娘子,是原亲军都虞候,新任雍州节度使……刘捍。”
“刘捍……”张令蔚听了这个名字,握着酒葫的手一紧,“这个奸佞小人!陛下亲信了他,必会误国!”
可张令蔚又有些疑惑,“陛下怎么就会听信了这个小人的谗言?”
掬月有些迟疑,终是道:“王将军伏诛后,王家被诛灭三族,不过,王将军的小女儿无事,被送进了宫里……”
话虽只说了一半,但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张令蔚嘴唇微颤,十指一紧,握成了拳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眸光中已经隐隐浮现了阴翳。
但是她很快调整了过来,叹了一口气后,松开了拳头,问道:
“还有什么事吗?一次性说完吧。”
“王重师素与匡国节度刘知俊以及同州刺史和亮交好,娘子——您不担心吗?”
“能联想到这里,掬月,你比起以前成长了很多啊……”张令蔚抬眸看向掬月,目光中满是赞赏。
掬月低头:“掬月只希望能习得娘子一分本事,以更好地辅佐娘子。”
看着这个曾经被自己恰巧救下的少女,少女已经初长成,逐渐拥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
张令蔚道:“掬月,不是我不担心……”
她目光望向远方。那里群山万壑,古称“并州”,是曾经出过吕奉先以及并州狼骑,后走出了李唐天子,如今又诞生了一个李亚子的毓秀之地。
她叹了一口气:“而是我担心也无用,我现在已经分不出精力去关照其他的事了。”
“至于关内的事,就交给他们去烦恼吧。”
“李存勖欲反,这个消息必须尽快通知给河东附近的各个方镇,我即日要启程代北,掬月,通知各方镇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张令蔚起身,从腰间取下一块腰牌交给掬月。
其上一面刻有“检校”二字,另一面刻有“皇城使”三字。
全名为——检校皇城司使。
权知皇城司事。
张令蔚走出凉亭,立在亭边遥遥望了一眼北方,收回视线,她扶了扶腰间的佩剑,大步向山下走去。
山下停着一辆即将行往北方的马车,张令蔚将乘其去往代北。
她收到的消息是,代北亦有反意。
不过,她既然去了,
代北就反不了。
…
“啪!啪!啪!啪!啪!……”
粗韧的皮鞭一遍又一遍地抽打在皮肉上。
皮肉在一次次的鞭笞下,早已模糊不清,鲜血淋漓,碎肉混着浊血随着鞭击四向飞溅,整间刑房里充斥着腥臊以及恶臭味。
不过挥鞭之人却是乐此不疲。
他面白无须,嘴角勾起一个狰狞的弧度,每扬鞭抽击一次刑架上之人,他的身体就会兴奋地战栗一次,他不停地鞭击着,兴奋着,直到刑架上之人彻底失去了生机,变成一滩烂肉。
之后,他又会换下死尸,在刑架上挂上下一人,继续鞭笞,仿佛这就是他全部的乐趣。
刑房外的走廊尽头,挂着一块牌匾,其上刻印着三个染血的大字——
业镜司。
此时廊道口走进来了几个身着宦官服的人。
他们步履一致,一步一顿,慢摇慢摇地往前走着。
他们穿行在廊道间,同时打开一扇扇牢房的牢门,把拖着的人分别丢进了不同的牢房里。
但他们却没有注意到,其中一个人被他们丢进牢房之后,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神炯而明锐。
…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剑门关。
李珣站在关台顶峰,俯瞰整个蜀道,心中不由想到了太白居士百年前的诗句。
蜀道,是天下第一险关。
剑门便是蜀道第一险关,扼守蜀地咽喉之地,护得蜀地安宁。
自从得知陛下病重,李珣就一刻不停地往成都赶。
虽然李珣心知陛下的病情还未严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但是陛下已经年逾古稀,春秋无几,他不得不做好每一分准备。
陛下崩逝之时,他必须保证自己能够在蜀中主持大局。
听到背后响起脚步声,李珣没回头,轻声问道:
“木兮如何了?”
“小殿下伤势已经开始痊愈了,但是心情很不好。”
李珣苦笑,“我就不该带她出蜀的……”
“先生不必多虑,妾身会继续开导小殿下的。”
“芍姬,你从蜀中赶来,娘娘有何吩咐?”
“夫人让妾身告诉先生,陛下龙体安康,近期内局势不会有太大变化。”
“近期…”李珣闻言一笑,眼眸中浮现深沉之色,“她说话还是这般讲究啊。”
“娘娘还说……让先生多多满足小殿下的要求,娘娘说小殿下好不容易才能出一次宫,娘娘希望小殿下这次能够过的开开心心,留下一份美好的记忆。”
“看来她这是以后都不准备再让木兮出宫了啊……”李珣微微一笑,不过他想到之前发生的那些事,马上叹息了一声,有些无奈,“只是这‘开开心心恐怕’是很难满足她了。——娘娘还说了什么?”
芍姬道:“娘娘还说……先生在外要注意保重身体。”
李珣眯起眼,眉目中流露出一丝温情,想了想,道:
“走吧,带我去看一看木兮公主。”
…
车队在官道上缓慢地行驶着,车队中约有十多辆马车,十多辆货车,其中有两辆马车规制极其华丽。
车队终于驶出了山坡,远处山原里卧躺着一座雄伟的坚城,坚城在氤氲的雾气里恍若一只方欲苏醒的猛虎,虎踞平野,傲视每一个走到它跟前的人。
“殿下,新泰到了——”车队正前方,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低矮精悍中年人勒住马,回首朝后面高声喊道。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从规制华丽的一辆马车中探出头来,他面容丰朗如玉,头戴玉冠,身披华裘,他遥遥望见这座盘踞在北方山野之上的坚城,目中流露出神光,不禁赞叹:
“城池当北朔,山水是河中啊!”
车厢内里,一个安稳静坐,气定神闲的中年男人出声提醒道:
“殿下,是‘城池当陇右,山水是关中’,出自许文化的《送厉校书》。”
正在俯身窗边感慨的青年立时翻了个白眼,无奈不已:
“知道了,陈校尉,就你读书多行了吧?自从出了西京,我骑个马你要管,外出你要管,吃饭你要管,现在化用一句诗你也要管?我说,你管的事也太广了吧?”
陈校尉一脸正色道:“此番出行,卑下除了负责殿下的安危,同时还兼有监督殿下读书一事。故而卑下并没有逾职。”
青年长叹了一口气,“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最迂腐,孙校尉比你有意思多了。我去找他玩你总不能管了吧?”
“殿下请务必注意安全。”
“孙桐好歹也是个跟你一样的小宗师,我跟在他身边和跟在你身边有什么两样?”青年又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不再跟徐校尉说话,一溜烟出了车厢,骑上自己那匹宝马,向车队最前的那个低矮中年人追去了。
两人骑着骏马在坡道上奔驰,打马扬鞭,向着远处的新泰县城疾驰而去,把车队远远甩在了后面。
…
云压幽燕千嶂暗,梨花纷乱漫天飞。空山乍失铅华色,老树还凝白玉肥。
山回路转,两骑伫立雪坡之头,回首燕北。
雪花大如棉,飘如絮。
一身黑裘的男子收回视线,迎上火红狐裘女子脉脉含情的目光,他豪气一吼,然后提缰驾马,纵野前奔。
女子亦驾马跟在男子身边,听着男子那爽朗的声音:
“阿奴,此去朔北,就让我们见识见识那朔北汉子,是否真有我们燕云男儿的七分风采!见识见识那河朔诸侯,是否真有我们燕云男儿八分豪气!”
“女人就不用看了,一群胭脂俗粉,又怎比得我们大好的燕云女儿!哈哈哈哈,驾——”
黑裘男子一骑绝尘。
红裘女子紧随其后。
她悄悄抬头看着男子豪气干云的背影,贝齿轻咬,紧紧驾马跟在男子身后,生怕被他甩下后,再追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