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天使来了。
这一个消息的传播震动了整个新泰。
由麟州刺史兼永安节度使折从远带领,麟州大大小小的官吏纷纷出城一里迎接朝廷天使。
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雪地里候了半个早晨,耐心早已耗尽,纷纷期待着道路尽头那里有一支车队快点到来,好让他们及早脱离苦寒。
没让众人等多久,就有两骑斥候奔来了。
两骑在众人面前勒马停下,战马高扬前蹄,“希律律”一叫,才平静下来。
二者中,当先一人身形矮小精悍,身后一人则是玉冠华服,是个二十岁的小郎君。
那当先一人鹰目扫视众官吏一眼,这才昂首道:
“吾乃皇城司所属劫财校尉,特来告知尔等,天使已到五里境内,尔等务必速速做好迎接准备!”
众官吏顿时哗然。这人姿态真是桀骜无比,言谈间竟丝毫不把众麟州官吏放在眼里。
他身后那个不知是何官职的年轻儿郎竟也是放肆地四处扫视,视线扫过最前方的折从远是竟也没有收敛。
不过……官吏们也只是幽怨而不敢言。
人家是皇城司的人,还是传说中的红衣校尉。
别说见都难得一见的红衣校尉了,玄衣辑事都不是他们随便惹得起的。
折从远亦是皱了皱眉。
这时他身边的一个霜发中年文士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给他一个别妄动的眼神。
这人名叫杨彦清,是新泰杨家的家主,目前领任麟州司马一职。
杨彦清是折从远父亲折嗣祚提拔的司马,算是折家与杨家的一种妥协。
折嗣祚离世后,七年来大小事务都是由杨彦清协助折从远处理,所以对折从远来说,他既是长辈,也是半个老师。
收到了杨彦清的提醒,折从远也平复了心绪,于是他没有表现出不满,微一拢衣袖,上前一步道:
“天使远道而来,我等自是扫道相迎,使君奔波疲乏,还请先一步入城歇息等待。”
那短小精悍的校尉却是立即摆手,竖眉道:“吾等还要返回队伍,不用麻烦府君。”
他说完,竟是不等折从远回答,径自就带着那年轻人驾马长驱而走了。
这样一来,就连杨彦清都是有些不舒服地皱起了眉。
其余大小官员武将更是满腔忿然。
折从远是他们的府君,这人区区一个校尉就敢在折从远面前摆这么大的架子,一点颜面都不留,既是打了折从远的脸,也是狠狠羞辱了他们一番。
“这哪里是朝廷天使啊,怕是皇帝在府君面前也不敢摆这么大架子吧?”
“这是来祝寿的,我看是来找麻烦的吧…”
“这短脚汉真是欺人太甚,莫非以为我们麟州好欺?”
“都住嘴!”
折从远发话,众文武噤声。
折从远也是一脸阴翳,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感情用事。
在没有倒向河东之前,他就是大梁朝廷的属臣,朝廷天使代表了皇帝,他还不能明着和对方翻脸。
只是这么闹了一番,迎接队伍的气氛已不像开始那般热烈了。
韩季偷瞄了折宪一眼,见九娘子面容冷静,淡然道:“香燃尽了。”
韩季立时有些尴尬。
“我忘了…”
“不然是我吗?”
韩季有些意外,以往折宪可不会这么反问堵他的话,他盯着折宪的面庞看了又看,折宪柳眉一竖。
“添香。”
韩季连忙收回目光。
…
五里之地转瞬即至,不多时就见到有一个车队浩浩汤汤地沿着官道驶来了。
为首的先是开道牙旗,然后是一队禁军卫士,随后紧随便是一架架华丽的马车,其中有两辆马车不管是大小还是规制都比其余马车高出许多。
车队在迎接队伍前停了下来,先是有侍卫军上前向节度使折从远问礼,然后折从远才带着众多文武上前迎接天使。
天使是一个年过五旬的白发老头,官至礼部左侍郎,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也是难得他不远千里赶来麟州了。
而且这个名叫薛明贵的礼部侍郎举手投足间十分有礼,一点倨傲的神态也没有,完全不似先前那两个斥候。
见到了这样一个礼部侍郎,众人原本忿然的心情倒也稍稍平复了些,至少人家主官很给面子嘛。
等折从远率众向代表了皇帝的仪仗恭敬行完礼后,薛明贵才颤巍巍上前对折从远长揖一拜,
“礼部左侍郎薛明贵,见过折使君。”
折从远略微拱手还礼,道:“薛侍郎不必多礼。侍郎舟车劳顿,还请随在下往麟州城内驻脚歇息一番,晚间再为侍郎接风洗尘。”
“一切听从折使君安排。”
“侍郎请。”
“折使君请。”
由是一场浩大的迎接仪式到此收场,车队浩浩汤汤地驶进了新泰城内。
折从远于薛明贵同乘一辆马车,马车不仅华丽,而且极其宽敞。
锐利的目光扫过薛明贵数眼,见这个老侍郎安然淡定,折从远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问道:
“此番家慈五十大寿,朝廷派天使迢迢远来,折某替慈君谢朝廷隆恩。”
“使君乃朝廷大臣,为朝廷镇守边疆,定国夫人也是朝廷诰命之身,此番于情于理,朝廷都没有忽视之理。只愿使君能够感念皇恩,继续为朝廷守护好麟州之地,那小老儿就不枉此行了。”
“皇恩深重,折某在此立誓,折家纵使只剩最后一个男儿,也誓死捍卫朝廷疆土。”
“折使君真乃朝廷忠心之臣啊!”
“食君之禄,定当为君分忧。”
“哎,像折使君这么忠于朝廷的人真是不多了。”
“薛侍郎言重了,朝廷诸公,哪一个不是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使君所言极是,是小老儿说错话了,诸公一心为朝,将士齐心协力,我大梁正是鼎盛之时啊!”
“为大梁兴盛贺!”
“为大梁兴盛贺!”
折从远放下向南方拱起的手,双手按在膝盖上,拇指摩挲了一下衣袍,问道:
“侍郎在京可略知知羽林军事?”
薛明贵抚须微笑:
“使君是想问折统军与折指挥使的近况吗?”
“不知薛侍郎可知,家兄二人如今,可安好?”
“使君大可放心,前些时日,陛下还专门赏赐了两位将军,他们在京城无恙,小老儿来时,他们还让小老儿劝慰使君安心,他们生活很好。”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话虽是这般说,可是折从远眉眼间却闪过阴霾。
马车又行驶了一阵,二人间没有了交流,薛明贵不觉得冷场,径自闭上眼假寐,折从远平复一下气息,瞧着薛明贵始终淡定,终是忍不住道:
“只是不知侍郎此次远来,朝廷可还派发了其他的任务?”
“使君指的是…”薛明贵睁开了浑浊的双眼。
“其实早在旬日之前,麟州已听说了一个流言,说是此番使臣前来,还携带了圣上密旨?”
“此事我在路上亦有所耳闻……”薛明贵抚须道。
折从远眼角一跳,道:“那……”
薛明贵从身边盒子里取出来了一卷金黄色丝帛,突然起身肃穆道:
“永安节度使暨关内道麟州刺史,折从远,接旨。”
折从远肃然跪倒行礼。
车厢很宽敞平稳,而且被窗帘遮挡,外人看不见内部情况。
薛明贵表情郑重,缓缓展开金帛,苍老的声音此时多了一分清朗:
“帝曰:朕兹知昔墨家遗族流徙麟州,爱卿当代朕访之,征墨家能人巧匠入朝觐见。允便宜行事,卿当竭力。”
薛明贵念出最后一个“力”字后,上前一步,把圣旨捧到折从远身前。
“折使君,请领旨吧。”
“臣,领旨受恩。”
折从远埋下头,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圣旨。
他跪倒在地,头颅深埋,不让薛明贵看见他微微变色的脸。
这是朱温私发的密旨,折从远原本以为会与河东异变有关,却不曾想却是关于……墨家!
折从远没有想到,朝廷,不,是朱温居然又打起了墨家的主意!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以至于他一时没有思考朱温是如何得知并确认他们折氏与墨谷有关的,整颗心脏已经差点因跳动过于剧烈而停摆。
折从远意外的同时,一时也不明白朱温的意思。
为什么说又呢,因为当年就是他朱温下旨派出梁军剿灭的墨谷,用无数将士的性命将当时的墨谷几乎夷平,墨家子弟幸免于难者寥寥无几……
可以说朱温与墨谷有着无法洗刷的深仇大恨,两家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可眼下朱温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墨家人藏在麟州的消息,居然直接点名要他折从远代征墨家传人入朝?
而且重点是,墨家传人确实是聚集在了麟州,和他折从远也确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才是让他心中掀起惊天波澜的。
而且,朱温密旨已经说得很直接了:
我摆明告诉你,我知道你把墨家逆贼藏起来了,但我也不跟你追究,你赶紧劝他们过来给我做事,不要想着敷衍了事,你们之间的那些勾当我一清二楚。
可是……朱温又是怎么知道墨家传人藏在麟州的?他这些年可是对皇城司严防死守,不容许一点消息泄露。
还有,他突然找墨家人做什么?想必是为了墨家的机关术,可是他突然要机关术做什么?公输家不是一直在为朝廷做事吗……
折从远有太多没办法想明白的事情,可他知道,仅靠自己在这么胡乱思想没有任何作用。
“折使君……”薛明贵那佝偻的声音此时在折从远眼中变得高远,薛明贵用浑浊的眼睛沉沉地盯着折从远,用老来沙哑的嗓音对折从远道:“还请使君务必尽心,此事陛下尤为上心,陛下既然如此信任使君,使君也不能辜负了陛下啊。”
信任?折从远心中不由一笑,信任在血仇面前值几个钱?
心里这么想,他口中却恭声道:
“侍郎说的是,折某必当竭力而为,不让陛下失望。”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薛明贵也不管折从远是真情还是假意,满意的眯眼笑了起来,连忙伸手把折从远扶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来不一样的意思,但是脸色笑意盈盈,相互寒暄温暖。
车厢里气氛一下暖和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