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季一怔。
——欲承袭王位否?
他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从理论上来说,他是朝廷册立的颍川王世子,颍川王薨逝,由他继位天经地义。
可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他父亲韩逊是朔方节度使的基础上。
这个时代节度使割据一方,实为诸侯。
朝廷对于重镇节度通常采用笼络人心的手段,封官授爵以获得诸侯的支持。
所以他爹韩逊活着的时候,他们一家是朔方的土皇帝。那么朝廷为了笼络他们,自是不吝啬王爵之位。
可现在他父亲死了,他们一家也被灭了满门,仅有少数几个子弟幸免于难,但是都未在朔方军中出任要职。
因此可以说他们韩家已经失去了对朔方军的掌控权。
而失去了朔方军的掌控权的韩家,也就失去了笼络的必要。
那这个时候朝廷还真说不定会不会同意他承袭王位。
在韩季记忆里,朱温可不是个大度之人。
见韩季开始面露沉思之色,李珣目中闪过一抹光,随即又开口道:
“世子可能不知,颍川王薨逝之后,第二日其牙将韩络就已经自立为留后。”
也许是担心失忆的韩季不明白留后一词的意义,李珣接着解释道:
“节度使离世后,在朝廷正式册立新的节度使之前,可由节镇重将自立留后,暂统大局。而自藩镇之乱始,朝廷以无法左右一些重镇节度使任免,一般都由节度使本人指定继承人袭承其职。”
李珣目光深沉,道:
“韩络此人,虽也姓韩,实则并非出自昌黎韩氏,其人深受颍川王信任,被委任牙将一职,统领牙军。
自领留后之后,韩络大肆整顿朔方军,借搜捕杀害颍川王凶手之名,实则行捕杀对韩氏余族以及颍川王信将之事……”
说到这里,不用他再暗示,韩季已经听明白了。
所谓牙军,就是节度使的私兵,以牙将统率,护卫节度使。
但是韩家遇袭当晚,牙军并没有出现,此处已有巨大的疑团。
而此人在韩逊一逝世就开始揽权,本无可厚非,勉强可视为他以大局为重,担心朔方局势失控。
但是他捕杀韩氏之人以及颍川王部下的行为……其目的实在过于直接了。
韩季面沉如水,握紧拳头。
不管韩氏惨案是何人所为,这个牙军之将都脱不了干系!
很明显,幕后之人极有可能是用官职笼络了韩络,让其在婚宴当晚镇压韩逊的亲军,避免亲军前去救援韩家。
韩季几乎可以想象到,灾难发生当晚,亲军传唤不至时,韩氏之人那种绝望之感。
“背主弃义的小人…!”韩季呼吸一沉。
他本无原主记忆,但此时不知为何亦是怒火中烧。
牙军是节度使的尖刀,也是其最后一层防护。
本该誓死捍卫节度使,可当节度使遇难之时,这层防护反而袖手旁观,甚至背刺主人,落井下石。简直毫无道义可言。
但来自后世的记忆告诉他,牙将叛主之事在这个时代再正常不过。骄兵悍将实为五代之毒,这句话并没有说错。
这些悍卒皆是职业军人,常年混迹军旅,多不习教化,凶悍难制,而且主帅多偏宠,更是助长了他们本就骄悍的脾性。
这是五代军队的一大问题,每一个诸侯都想解决,但这不是朝夕形成的,而是募兵制度初期的一大漏洞,很难旦夕间解决。
每一代皇帝都有志于此,但唯有柴荣整顿禁军以后才有了效果。
心知社会现状就是这样,因而韩季也仅是就此怒骂了一声而已,并未多言。
“世子还未回答某之前的问题。”李珣提醒道,他把玩着碧玉的茶盏,悠悠道:“世子,你……想要继承颍川郡王之位吗?”
李珣的声音虽然清淡,但此时落在韩季耳中有如醍醐灌顶。
韩季猛地抬头,星眸中满是锐寒,死死地盯着一脸悠闲淡然的李珣。
至此,他方才明白了李珣联系他的打算。
这个李珣,根本就不是好心邀他来此地做那所谓的一叙!
“先生对季有何建议?”
李珣仿佛没有听出韩季语气中的冷意,抚了抚三缕青须,缓缓道:
“韩氏遭逢大祸,而尤留世子一人,按理朝廷法制而言,如果世子进京上表,王位便该由世子继承。但……世子认为可能否?”
“绝无可能。”韩季语气平静。
“世子既以明晓期间利害,某也就直言不讳了。”
李珣放下杯盏,眼神中有一丝睿光流转,对韩季道:
“在某看来,世子仅有两条路可以走。”
“哪两条?”
“第一条,是世子欲承袭王位。那便只有一个办法,返回朔方重新掌控朔方军。除此之法,皆徒劳无功。”
韩季食指轻扣击着案几边沿,没有说话。
久之,他才复问道:
“第二条呢?”
“第二条路便是世子不欲继承王位。但这一条路,又分出两道。”
“嗯?何谓两道?”
“一是世子愿永远放弃王位,从此避世隐居,不问世事,如此世子也许能永保平安,一世无忧。”
“二呢?”
“二就是世子暂时不继承王位,但是暗中寻找助力,在合适的时机夺回朔方军。”
“此法和第一条路有何不同?”
“这条道路需要世子甘愿蛰伏,并且求取助力。”
“助力?”韩季抓住关键词。
“是,唯有借助外力,世子方可破此局。”李珣目光落在韩季平静的面庞上。
“你们愿意助我?”韩季问。
“只在于世子的选择。”
李珣微微一笑,他的声音一直不大,但是却很有力道。
韩季默默地饮了几口茶,扭头看向窗户。窗外月光如霜,夜色如海,叶声如涛。
过了一会,韩季才似感慨地道:
“我可以选择归隐之道吗?”
“我不知道这个王位有什么好的,竟值得死这么多人来争夺。”
“自古权欲得人心…”李珣闻言亦是如有所指地幽叹了一声,“只是世子能有此淡泊名利的心怀确实卓尔不凡。”
“先生谬赞了,季非不慕名利,但季之所慕,容身之名,安身之利罢了。”
“只是对于世子而言,容身已是难得。不是么?世子欲归隐,可世子以为,你还能逃出这个漩涡吗?”
“不是还有你们吗?”
韩季盯着李珣的眼眸,轻道:
“你们找上我,邀请我来到这里,难道不就是为了给我一个‘容身’之地?小子愚钝,先前还浅薄地以为先生真只是感谢季对木兮娘子的救命之恩。”
韩季原本声音颇轻,但在说到“容身”于‘救命之恩’二词时,语调已经稍重。
李珣面部改色地微笑道:“鲁莽相邀,确实是某行事不周,然,世子以为玄衣卫为何亦盛情邀世子通行?”
韩季默然,突然自嘲一笑:
“世子世子,世人棋子尔。”
李珣叹息道:“河西旦夕剧变,世间还能有世子这般待遇之人本就极少……世子若是不把握住这个机会…”
韩季剑眉皱起,声音中带着寒意:“你威胁我?”
李珣淡淡笑道:“世子何必佯作动怒,某不过实言以告罢了。”
韩季表情变了又变,终是叹了口气,道:“看来先生如今已经确定季为鱼肉了?”
李珣正色道:“世子切勿误会,某既诚心相邀,自是把世子视为榻上之宾。何来鱼肉之说?”
“是么……”
韩季握着酒盏起身,踩着木履,走到窗户边,望着夜色发呆,忽道:
“先生可知天下大势如何?”
李珣眯了眯眼睛,面色微异,抿了一口茶水。
“世子有何见教?”李珣语气平淡。
韩季扶着窗沿,迎着飒爽的夜风道:
“自党宦之祸以来,唐室渐衰,以致天子几于诸侯之手,效汉弘农王、献帝旧事,直至崔相祸心,引火烧身,梁篡唐祚,天下节镇号之复唐,实则纷纷自立,除少数藩镇外,皆起兵抗梁。”
李珣叹息:“世子说的不错,自诸侯纷乱以来,天子威严已丧失殆尽。”
“然,今大梁势强,横扫中原,莫有敌手……”
韩季语气稍沉。
与李珣交流间,韩季也终于知道了这个世界的五代十国与自己原知的到底有何不同了。
“大梁坐拥关内,河东,河北,青徐,汉中,荆北之地而俾睨四方。
西凉,巴蜀,江淮,荆南,岭南,燕赵等地藩镇割据自立,看似众广,实则不和,且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据一地而苟生,逢左右而乞和,梁势愈强,诸侯不和,如此岂非秦之据关中之地而扫六合之势?而梁之势力,尤胜先秦,诸侯欲复行六国贿秦地以残喘之举乎?”
韩季转过身来,眸星里仿佛染上了夜光,深邃幽沉,他盯着李珣的双眸,朗声道:
“天道大势既如此,德润先生何复负隅而顽抗,操持兵戈而不放,置天下苍生于炼狱?”
李珣闻言一言不发,沉默良久后,才喟然赞叹道:
“世子果为胸有沟壑之人!世人皆以世子为粗鄙武夫,仅某今日幸知世子胸中锦绣,辛甚至哉,辛甚至哉!”
韩季不与他逢迎,转过身来,剑眉下黑漆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李珣,道:
“季敬重德润先生,故有此真诚相待之语。
自古无有据剑南之地而能窥中国神器之人。
以武侯之能,亦徒留五丈原之憾。
先生自是卓绝之人,该是明白,以蜉蝣之躯妄撼大树,只是……自讨灭亡之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