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季跟随婢女来到了竹林深处的一处竹楼。
上楼的同时,韩季不忘打量着自己身处的环境。
四周皆是茂竹,这边距离其余竹楼较远,这栋竹楼显然比其他的要更精致一点:体积更大,用料更厚实,做工更精细,装饰物更繁多。
韩季猜测这栋竹楼应该就是雏菊她们背后之人平时所居之所。
上位者的待遇总该是要比手下人要好才合理,也合礼。
甫一上楼,韩季就感受到了一股庄重清雅的气息。
丝竹之声入耳,韩季换上木履,掀开幕帘走入厅堂。
所谓夜宴,并不是一个大型宴会,总共也只有三张食案。
其中两张相对,另一张离得远了点。
木兮静坐在独立在外的那张案几前,安静正坐,身姿挺拔,取下了白帷少女,清俏的素颜秀丽照人。
唐时已经有了胡床和胡椅,而且唐末宋初之时,胡坐已经广泛流行于市井小民之间。
但是正坐,也就是跪坐,依旧是家居筵席之间最庄重的礼节。
胡坐虽然舒适,但士族子弟皆是从小训练正坐姿势,皆已习惯了跪坐。
且相比于胡坐,正坐更是可以从小锻炼士族子弟的心性。
一个从小受到严格的礼仪训练的人,不管是心智还是毅力都要比一般人坚韧得多。
这也是士族多贤士的原因之一,毕竟人家受到的教育绝对是时代中最顶级的。
当然,士族中酒囊饭袋也是不少…
见准备得这么正式,韩季知道他们是在向自己示好。
当然,他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虽然他不是爱慕权势之人,但成为世子被人尊敬,总是要比穿越成乞丐连饭都没得吃好的多。
三席空出来一席,那一席显然就是为他留的了。
韩季走到席前,不知道是不是该先行什么礼。
但他心想自己反正“失忆了”,也就没必要讲究那些虚的,于是便简单地向对面前一席那个长须中年男人拱手一礼,道:
“晚辈韩季,多谢先生相邀。”
随后他又向木兮微微颔首,笑道:“一日不见,木兮娘子身体可有好转?”
木兮直身盈盈施了一礼,目光正视他道:
“多谢世子关心,木兮身体已经无恙。”
她动作流利毫无滞涩感,韩季看在眼里,知道她并不只是客气,伤势是真的已经恢复,不由暗自啧啧称奇。
“贸然邀请世子前来,世子不会怪罪于某吧?”韩季对面的中年男人面带笑意地举起酒盏,“某这里先自罚一杯了。”言毕仰头一饮而尽。
韩季苦笑道:
“先生此番出手相助,季自应是感激,又岂会有怨怼之言?”
中年男人面部棱角分明,眼角无多少皱纹,一头黑发明显有过精心梳理,整齐干练。
身着玄衣,衣料隐隐透露着华丽,却无多饰物,头戴纶巾,腰佩环玉,俨然一温软如玉的文士形象。
“季还未知先生名讳?”
“某姓李,单字珣,表字德润,山野一草民尔。”
“原来是德润先生,季失礼了。”
“世子可有表字?”中年文士李珣举杯却未饮下,而是放在胸前,就此向韩季问道。
韩季苦笑摇头,道:
“季身中诡毒,记忆尽丧,姓名尤须他问,又怎知表字。但季尚未及加冠,许是没有的。”
话虽如此说,但实际上士族子弟未及弱冠便得长辈赐字的比比皆是,如韩季这种家族嫡系单传,又是郡望别支,得长辈赐字的可能更是极大。
“是某多言了,世子切勿怪罪。”
韩季淡然一笑,道:
“德润先生何罪之有,旧事既往,今人何追?季不是那等想不开的人。”
这时丝竹之音一转,旁边已有侍婢端来佳肴。
古时虽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说法,但那不是针对宴饮,韩季与李珣便是一边食用饭肴,一边交谈。
木兮则是在李珣身后独自安静用膳,余光则不时瞥向韩季这个看起来仅比她大一二岁的少年。
她此番第一次得到母亲的允许得以外出,见识过的男子不算多,而韩季则是唯一一个她近距离接触过的男子。
这个人剑眉星目,棱角如质,谈笑间不似一般的士族文人,而是自带一股英气,隐隐还有一种云淡风轻,超然于世的淡然…
“长得倒是也算俊朗…”少女不屑地撇撇嘴。
少女对于许多事情还是比较在意的,比如与韩季的亲密接触,每每回想起来就有些羞燥,但是……又感觉新颖。
“先生,世子,木兮先退下了。”兀自享用完面前的食物,木兮行了一礼便退到了幕后。之后去了哪里韩季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他也不在意木兮去了哪里。
对于韩季来说,面前的这个李珣才是他真正重视的人。
他不是不知道这个李珣,而是太知道了。
李珣,字德润,在韩季印象中是五代早期有名的大词人,而且此人通医理,兼卖香药,据说其祖上是波斯人,因此还被一些士族子弟嘲讽过。
韩季知道李珣还是因为历史上一本很有名的词集,《花间集》。
《花间集》中收录了李珣大量的词作,韩季对他很有印象。
因为在词这种文体还仅作为坊间艳曲、宫中怨词时,李珣就已经一改婉约派风格,别树一帜地写作了大量咏史抒怀词,比之南唐后主李煜还早了半个世纪。
韩季记得他的一首《定风波》:
往事岂堪容易想,惆怅,故人迢递在潇湘。纵有回文重叠意,谁寄?解鬟临镜泣残妆。
还有一首《河传》:
朝云暮雨,依旧十二峰前,猿声到客船。愁肠岂异丁香结?因离别,故国音书绝。
两首词作都是在思故人,故人,故国之人,蜀国灭亡以后,李珣流落湖湘,从此漂泊余生。
韩季其实对他的妹妹更感兴趣,男人总是更容易对女子感兴趣,对才女和美貌女子尤甚。
李珣的妹妹叫李舜弦,就是五代时期有名的才女。
只可惜后来被前蜀后主王衍纳入了后宫。
为什么韩季说可惜呢,因为蜀国后主王衍实在是个出了名的废物皇帝。
前蜀灭后,李珣那个当了妃嫔的妹妹自然也无法幸免于难,他不愿侍奉后蜀也许就是这个缘故,从他的诗中也可以看出他对妹妹的思念。
韩季暗自打量着李珣,观之气度神态,以及居于竹林的生活方式,颇有隐逸之姿,也难怪能写出那么多隐逸闲适之词。
现在据说是乾化五年,韩季知道的年号不多,不记得这个年号,但是知道这是朱温的年号,因为朱温还在位…
而韩季记得王衍这个荒唐皇帝是在朱温死了五六年后才继位的。
现在李存勖都还没当上皇帝,前蜀自然没灭,所以韩季从李珣身上只看到了俊逸的风采,见不到他后期诗句里亡国的伤感。
他的坐姿与木兮一样挺拔不群,言谈举止大方而不失礼节,大有一种名士风度。
李珣显然早就注意到了韩季灼灼的目光,此时开口道:
“世子如今既已知自己身世,不知以后有何打算?”
韩季正坐案前,微微躬身道:“不瞒先生,季如今心如乱麻,不知先生可有何教我?”
“世子不必言教,只是某确有几个问题想问世子。”李珣目光凝望着他。
韩季道:“先生但可直言。”
“世子可欲返回灵州?”
“暂无打算。”
“那世子缘何要北至麟州?”
“已经忘了。”
“世子可知自身处境?”
“略知一二。”
“……好。”李珣沉默片刻,“那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说。”
李珣目光幽邃如万山中的幽林,似是望着韩季,又像是视线越过了韩季的身体,旋即张口一字一顿地道:
“不知世子,欲承袭王位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