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紫薇城金殿。
朱温端坐大宝,身着金白龙袍,神色肃穆。
百官成列,手持芴板,躬身山呼:“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朱温一摆龙纹衣袖,淡淡道:
“众卿平身!”
“谢陛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
武官在左,文官在右,皆持芴正坐听宣。
奉御郎站在御台一角高声宣道:“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御史中丞崔沂持芴出列,微微躬身奏道:“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崔沂直起身,声音平稳:“臣闻裴司空坐通敌犯君之罪,但司空雅名世人皆知,臣恐陛下乃是受奸人蒙蔽,误去臂膀,故奏请陛下明察,还裴司空一个清白。”
崔沂声音不大,但是在金殿内回绕,入众大臣耳中,令所有大臣都是面色大变。
当即便有人出来奏事。
是检校司徒兼吏部尚书崇政院副使,李振。
李振一袭紫袍,锦衣云纹,身量挺拔,出班高声奏道:
“陛下,裴迪此人,暗藏监天之器,妄觊国器,实乃不忘前朝,欲行复唐之举。诛灭三族犹有不足,臣奏请,诛庶民裴迪九族!”
崔沂闻言身体一震,连忙伏地跪倒,叩首拜道:“陛下万万不可啊!裴司徒忠义之心,天地可鉴!陛下不可啊!”
驸马都尉赵岩闻言冷笑,出班躬身道:“陛下,臣有一言。”
赵岩面向伏地的崔沂,冷声道:“崔御史,你口口声声说裴迪忠义,那我问你,陛下诏他以堪舆之术寻找李唐龙脉,他为何故作隐藏,欺瞒君上,欲往麟州,行那悖逆之举?!”
赵岩喝道:“玄机阁毁于一旦,皇城司捉到的逆贼便是出自裴迪府邸,如此实据摆在眼前,你崔沂还在为他辩解,你,又是意欲何为!”
赵岩幽幽地道:“莫非在你崔御史眼中,悖逆陛下,忠于前朝,便是忠义吗?”
此言犹如一块巨石落入了平静的湖面,一下子在殿内众臣心中掀起巨浪,都噤声不敢言语。
崔沂更是伏身颤抖不敢言语。
赵岩此无异于诛心之语,他崔沂本就是前朝臣子,如今若再被冠以一个“心念前朝”的罪名,那就离死不远了。
朱温从来不是一个大度的皇帝。
位高至裴迪,司空之位,依旧只因为没有合朱温的意,暗自隐瞒了李唐龙脉的线索,就被当堂杖毙,夷灭三族。
他崔沂,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御史司宪,还不需要朱温旨意,朱温手下的那些闻风而动的走狗,都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可这又如何,
他与裴迪素有往来,视如师父。
裴家遭此横祸,他如何能闭口不言?
大殿内空气仿佛都凝结成冰。
众臣心知崔沂此举又坏了朱温的心情,而作为一个残暴的君主,朱温心情不好就意味着要死很多人。
他们一时不禁怪罪崔沂多事。
明知朱温背主弑君,篡夺唐祚,得位不正,一直心忧皇位不稳,得知李唐龙脉犹存的消息以后,便大肆搜捕天下堪舆师入京替他找寻龙脉。
裴迪还在藏私,身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堪舆师,竟然隐瞒了堪舆得知的李唐龙脉线索,密而不报。
更是暗中派人前往麟州通风报信,同时事情暴露后居然协同李唐余党摧毁了天下中枢玄机阁,仅给陛下留下了一点残余线索。
而且此事不仅牵扯李唐,更是出现了黄巢余孽的身影。
朱温背弃黄巢投靠李唐,后来又弑杀二帝,篡夺皇位,天下人皆知。
裴迪竟以一己之力触碰了朱温的两条底线。
这样的人,这样自身寻死,他不死,谁死?
由是众臣皆噤声不语,大气不敢出一下,生怕惹祸上身。
但还是有不怕染上腥臊的人。
一个霜发半老紫袍官员出班持芴奏道:“老臣,崇政院使,敬翔,有异议。”
老人出列,更是出乎众人意料,仿若给本就波澜起伏的湖水,又丢入了一块巨石。
“说。”
面对敬翔,朱温还是不能像面对旁人那般不理不睬。
敬翔恭声道:“陛下乃马上帝王,威势震慑天下,但,治理天下需行王道,臣奏请陛下,勿再动杀念。”
“裴迪此人,心念旧朝,死不足惜,故依故事诛其三族,以告天下。”
崔沂闻此言,拳头微微收紧,咬牙不语。
敬翔乃是朱温的元从之臣,说话向来只向着朱温,表面上正直忠义,内里不过也如李振般只是朱温的一条走狗罢了。
但是,接下来敬翔的话让他愣在原地。
敬翔老来枯哑的声音接着说道:
“但是进来皇城司闻风而动,凭借裴迪之事大肆牵连,抓捕了一大批有如崔御史这样的朝廷忠义之臣,祸坏朝纲,惹得洛阳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实非善举。”
“皇城司行事,素来不为人称善,长此以往,恐伤陛下正名,故老臣奏请陛下,终止此事,让洛阳重回安宁,由是亦可传播陛下圣名!”
朱温道:
“敬公所言大善。拟旨,命皇城司不得再就裴迪案牵连旁人,罚皇城使一年俸禄。”
奉御郎上前拟旨。
朱温复瞥了一眼伏地的崔沂,淡淡道:“御史司宪忠心可嘉,但识人不明,难居御史之位,今日起,迁沂州别驾吧。”
崔沂伏地大拜谢恩。
李振退回朝座,赵岩亦是默声返坐。
其余官员皆是噤声。
沂州位于山东,虽为上州,但远离中央,又因距淮南极近,经年战乱,生产已经被严重破坏。
崔沂是御史中丞,品级为正五品上,沂州为上州,别驾品级为从四品下。
崔沂外任沂州别驾,虽官升一级,但其实是名副其实的左迁贬谪了。
而且皇帝朱温有一个习惯,他要杀官员并不会直接赐死,而是喜欢先将其贬谪到偏远州郡,再在途中将其赐死。
有过这个待遇的人不少,都算是朝廷大臣了,比如前不久刚刚被贬为溪州刺史随后就被赐死的王重师。
崔沂区区一个五品小官,能够得到和大臣一样的待遇,似乎有些荣宠备至了。
敬翔虽微微蹙眉,但是并不再言,退身返座,静待罢朝。
这个时候,突然有殿外官在外喊道:
“关中急报!”
关中急报?
乍一听这个消息,官员们皆没有反应过来。
关中能有什么急报?虽然关中毗邻岐国与蜀国,但是一直以来最是安稳,从未出过什么乱子。
也就前不久出了佑国军节度使王重师反叛的事情。
这样安稳的地方,能有什么大事需要加急送来?
难不成还能有节度使反了?
官员们思忖间,就已经有殿外官手持急报进入殿内转交给了殿下的奉御郎。
奉御郎接过急报,展开一看,顿时面色一变。
他的表情自然瞒不过殿内官员大臣,一时间大臣们纷纷猜测起出了何事,才会让奉御郎表情大变。
敬翔看见奉御郎表情的异样,已经意识到绝对出了大事。
他思考着关中之地能出什么大事,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
敬翔的目光飘向李振,之见李振亦是与他一样的眼神,两人相互对视,皆看出了对方眼神里的隐忧。
朱温自然也注意到了奉御郎的异常,命令道:“万寿,是何消息?宣读。”
奉御郎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启齿道:
“同州皇城司消息,匡国军节度使刘知俊及同州刺史和亮大肆捕杀皇城司辑事,已经起兵造反。”
“匡国军监军罗润林以殉国,其妻子携血书一份不日抵京。”
这个消息对于殿内众人来说不异于惊天霹雳!
同州匡国军节度使刘知俊,可是朝廷少数几个能征善战的大将军之一。
他镇守的同州,更是关中的心脏,是关中要地!
他的造反,无疑要给予朝廷在关中的势力一记重创!
朱温淡淡问道:“刘知俊?我不是委任他为河北西面行营都统了吗?怎么还会在同州起事?”
因为前年河北二王背弃朝廷,朱温决定于今年年后再次兵发河北,讨伐二贼,因而像刘知俊这样的大将,定然必须参与。
只是,朱温没有预料到,他的北伐大业还没开始,主将之一的刘知俊已然反了。
奉御郎万寿朝殿上一拜,道:“陛下,调令早已送至同州,只是那刘知俊几日一直拿借口拖延不肯返京。”
“呵,一个养敌自重,一个拥兵自重,我一开始还不信刘捍所言,如今看来,这两人还真是我大梁的柱国啊,都已经把关中之地,当成他们自己的领地了!”
朱温话音刚落,马上厉声大吼:“乱臣贼子!该杀!”
一个玉如意摔下高殿,砸碎在殿前。
这个时候,敬翔皱眉出班奏道:
“陛下息怒。”
朱温声音愤怒的轰隆作响:“息怒?同州一乱,雍州必乱!你叫我如何息怒!”
“我待他刘知俊如何?他要粮要兵我都给他了,连王爵之位都赏赐给他们刘家!他还有不满?难道他要朕把这江山都交到他的手里才肯满足吗!”
朱温内心是何想法无法得知,但至少他此时表情怒极不似作伪。
敬翔没有被朱温情绪所影响,压低身子道:“陛下息怒,此事来得蹊跷,大彭郡王向来忠勇,昔日携部下二千众来附,勇冠三军,悍不畏死,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节度同州以来,更是兢兢业业,治下安平,其忠义之心,天地可鉴。”
敬翔继续道:“刘知俊此人,定然不会贸然反叛,此事犹有蹊跷,陛下若是不调查清楚就贸然治罪,忠臣蒙冤不论,同州之事,就再难有回旋的余地了。”
作为跟随了他一辈子的老臣,朱温对敬翔的话还是听得进去一点的。
朱温语气稍缓,下旨道:
“暂按敬公所言行事,众爱卿何人可为朕出使一趟同州?”
众臣皆是噤声不言,不管刘知俊是忠是奸,此时出使同州都不见得是什么好差事。
这时候,一个武将出列道:
“末将愿为陛下同州一行。”
此人名为段凝,是朱温的侍卫亲军指挥使。
朱温见段凝出列,大喜,道:“将军此番同州之行,务必探知同州反因!”
段凝领命退下。
朝罢。
因为一连出现的两件事情,朱温心情不好,就未再在廊食之后按惯例召见敬翔等大臣。
敬翔立于廊道上,望着风云变幻的天空,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河东之事他没有在殿上提出来,因为他知道这样捕风捉影的事贸然提出来只会引起朝廷震荡,对于解决问题并无大用。
皇城司已经前往河东旬月,等消息传回,陛下是不重视此事都不行了。
还有博王那边,也答应替他通报陛下了,想必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只是河东之事方平息,关内又发生了乱子,这大梁朝的天下,何时才能有一天太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