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新泰县城里自是一副盛世景象,到处都是火树银花,灯火如明,通街如昼。
韩季已不属于奴仆的行列,至少他自认如此。
折宪给了他自由活动的权利,许是也不想让韩季在上元夜这样的佳节上紧跟着自己。
所以韩季也就乐得逍遥,在这个时空经历的第一个上元节就献给麟州了。
不过麟州城节日氛围好得出乎他的预料,人群肩踵相磨,佳男玉女携手同游,也有那已成家的,拖家带口的也要出来体验一下节日氛围。
韩季不禁再次怀疑,自己来到的真的是五代吗?
这真的是那个易子而食、遍地饿殍的血腥时代?
一点都不像啊……
只是听说折家轻徭薄赋,而中原皇帝正在横征暴敛,流民四散而逃,他想,也许等他离了麟州,去到河南,就能知道这个乱世的真正主题到底是何模样。
不过眼下还是要好好享受一下上元节的繁华。
韩季嘴角勾起,双手枕在脑后,大步向前。
前方热闹的灯市向他迎来。
“这位郎君,要不要买一个花灯?”
“小郎君,来点点心游玩的时候一边吃吧?”
“郎君,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饰品吧?”
“我买饰品作甚……”韩季讪笑着挣脱铺主热情的手臂,无奈地嘀咕一句,越过了这个摊位。
枕着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灯市虽然热闹,但多是小摊小铺,还没有遇到真正有趣的活动。
突然,韩季目光一亮。
许多人围在一个店铺门前。
只见那个店铺门口摆出了一个摊子,摊子上竖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悬挂着一行一行的纸灯笼。
灯笼下自吊有一张纸条,其上都书写着工整的字句,那是灯谜。
韩季也凑了过去。
不同于猜谜底的,这种灯谜是要求在纸条上写下一些诗句或文章的残句,然后由猜者答出其上一句或下一句,更有甚者要说出其出自何人何文。
当然,一般的都比较简单,都是历代文人所写的元宵诗,难度大的或者文人会友互娱的才无所不包。
“接汉疑星落……”韩季念出一张纸条上的残诗,下意识脱口而出下一句,“依楼似月悬。”
这是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很有名的一首上元诗。
这时他听到他旁边的一个儒雅男子也同时脱口答出下句,男子见韩季早先了他一步,立时微微拱手相让,笑道:
“小兄弟先请。”
韩季不客气地向主持的文人答出诗句,取走了这一张纸条。
灯谜会是有奖励的,而谜纸就是领奖的凭证。
韩季取了这一张灯谜,旁边那个男子也答取下了另一张灯谜,感受到韩季的视线后回头对他微微一笑。
韩季也是会意一笑,随后又去看向其他灯谜,寻找着自己识得的取走。
他们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比拼一下谁能摘取最多的灯谜。
一时间这个灯谜摊上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答取灯谜的声音。
四周围着的人群中渐渐响起了惊叹和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个人已经摘下第二十三个了!”
“这边也二十二了!”
“这一个架子上有多少个花灯?”
“可能得有六十多个吧…”
架子上未被摘下的纸条已经所剩无几了。
“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地京。”念出前朝诗人张祜的这两句诗,儒雅男子当仁不让地取走了倒数第二张灯谜。
于是原本密密麻麻挂满了灯谜的灯架上,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灯谜,孤零零地挂着。
儒雅男子笑吟吟地看向韩季,示意他去回答最后一个灯谜。
韩季也不谦让,上前一步,握住灯谜,放在眼前,凝声念出了上面的诗句:
“满眼东波尽是愁……”
韩季一愣。
他不是不知道这首诗,而是陆龟蒙的这首诗虽然沾了点元宵节的边,但……内容却不是元宵。
“六分春色一分休,满眼东波尽是愁。
花匠凝寒应束手,酒龙多病尚垂头。
无穷懒惰齐中散,有底机谋敌右侯。
见织短篷裁小楫,拏烟闲弄个渔舟。”
诗名正月十五惜春寄袭美。袭美,皮袭美,也就是皮日休,陆龟蒙一生的至交好友,跟随黄巢入长安,后随着黄巢兵败泯然世间的翰林学士。
一首惜春,春天却还未到来,那这个经历了乱世却超然自逸的文人,平淡的语言中,所惜之春又是什么?
惜他那逝去的青春吗?韩季不禁为自己恶趣味的瞎想嗤笑一声,那不是陆龟蒙。
“郎君答对了…”
守着摊子的青年士人略带赞意地摘下最后一根灯谜递给了韩季,虽然他也算是饱读诗书,但是这些灯谜来源繁杂,内容又颇为类似,而且断章截句,答出几句不难,但要想全部都答出来,还是有些难度的。
这两个郎君年纪都不大,尤其眼前这个明显还未加冠,能有这般学识真是了不得了。
虽然看得出青年文人眼中的赞赏,但是韩季并没有自喜。
韩季知道自己的斤两,他摘取了二十四张灯谜,儒雅男子却是摘取了近四十张。
而且他都是捡着熟悉的诗句来答,儒雅男子却是捡着他答不上的诗句来摘取,高下立判。
这个儒雅男子也是一个奇人,脾气很对韩季的胃口。
韩季转过头去看向儒雅男子,拱手道:“在下辛弃疾,不知兄台尊姓?”
男子爽朗一笑,道:
“辛兄弟见外了,家姓杨,单名一个信字,不过字辈为弘,所以也叫杨弘信。”
韩季闻言一愣,姓杨,字辈是弘,有这么巧吗?韩季不知道,所以他试探问道:
“不知杨兄和杨弘义的关系是…?”
自称杨弘信的男子闻言微讶道:“辛兄弟知道我那个不成器的三弟?”
“难道…杨兄就是杨家二郎?”韩季惊讶道。
“原来辛兄弟也知道愚兄,是三郎告诉辛兄弟的吗?辛兄弟和三郎认识?”
韩季苦笑。
“何止是认识…”
他当即把之前与杨弘义结仇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杨弘信。
不过韩季却没想到久闻大名的杨家二郎会是这么个儒雅的如玉男子。他以前听说杨弘义少有勇武,曾经打死过老虎,还以为这人必定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呢。
杨弘信听完以后剑眉一竖,他也没想这个偶然遇到的少年居然就是他那个折家未婚妻的亲随,而且三郎还瞒着他做了那样的事。
这个小子…杨弘信无奈,他知道杨弘义为什么会那么做,其实说到底都是为了他。
当然,知道不代表能认同,杨弘义不管如何都做得过线了,他回去还是要好好敲打一下的。
他当即对韩季道:“辛兄弟你不用担心,三郎虽然那么说,但是至少一时气话,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你了。”
说完担心韩季还不放心,便拍拍胸脯保证道:“我回去后也敲打一下他,他就是欠收拾了。”
这样一个动作做出来,韩季才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点打死猛虎的豪侠影子。
韩季说这些倒不是为了向他告状,不过如果能趁机解决掉杨弘义的麻烦到也不错。
“多谢杨兄了。”
“诶,诶,本就是三郎之错,辛兄弟不必言谢。”杨弘信摆摆手,忽然语气一转道:“只是没想到辛兄弟如此强记,想要在这灯谜会上摘得二十个灯谜可不容易啊。”
“杨兄过誉了,在弃疾看来,杨兄才是真正的博文强记啊,”
韩季与杨弘信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当即一拍即合,结伴同游。
只是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韩季念出来那首陆龟蒙的《正月十五惜春寄袭美》后,旁边老槐树下,倚靠树眠的一个粗衣老头微微睁开了那对凸出的眼睛,浑浊地散视着面前的空气,待到四周安静了,才又眼皮一沉,闭眼入眠。
“都打听清楚了吗?”
“是,婢子已经托人打听清楚了。”
“人呢?”
小婢女跑到门边领进来了一个有些佝偻的少年,少年畏畏缩缩,把脑袋深埋在胸口,不敢抬头。
折宪看了暗自皱眉,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仆人好像有些受宠若惊,结巴道:“小人…杨…杨四。”
折宪目光移到别处,不再看他。
“你打听到了什么?”
“小人…小人已经问过认识的杨家下人了,杨家二郎今晚确实出了门,上花市去了。”
“这么就能确定他是去逛花市,而不是去其他地方?”
“他说杨家二郎每年上元都会去逛花市的,从不曾间断过。”
“那好,你先下去吧。”
折宪给了那个家奴一些赏赐,挥挥手让其人先下去了。
“收拾一下,我们也出去。”折宪放下手上的书卷,对婢女香儿说道。
小婢女不解,“出去?娘子要去哪里?”
折宪神色自若,她起身给自己披上裘衣,似是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随即面不改色地淡然道:“还能去哪里,上街。”
小婢女吃了一惊,赶忙追上去,“九娘子你要去见那个杨家二郎?”
折宪表情淡然,“我可不想嫁给一个此前完全不认识的人。”
小婢女亦步亦趋地跟着,紧张道:“可娘子也不必今晚就…”
折宪叹息一声,冷傲的容颜上也浮现出一丝愁容,“没办法,六礼开始后就不能再见面,过几天就要纳彩,今晚就是最后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