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参加宴会也好，学院的辩论也好，贵族们夸夸其谈的技巧究竟是创造了什么呢？是他们每天住的豪华大庄园，还是每天享受着的贴心的照顾？不，什么也没有，高雅的宴会既不会结出瓜果，也不会出产建材。

　　“你要这样说，那管理的事务也是无用的，因为管理显然也不会出产什么，况且，世间并不需要只管出产些什么，还需要艺术、音乐、辩论这些高级智慧的美的结晶，下等人干下等事，上等人干上等事，这就是秩序。”奥卢斯不紧不慢地反驳，

　　“有谁规定了奴隶不能作诗、唱歌、绘画、雕刻呢？”

　　“他们自己!你和我说过，你以前是个贵族，那么你的好学是正常的，你当得起我的老师，”话锋一转，“但是，就是把奴隶们释放了，他们只会懒得连自己都饿死，也不会明白勤奋的美德。”

　　你这种结论真的是从奴隶身上得来的吗？

　　但马库斯没说出口，他有些想结束这个话题了，这种辩论迷人而危险，因为它触及到了整个社会的架构，触及到了至少是狄奥尼的红线，而且一点意义也没有，奥拉说得对，他这样冒失确实会惹上麻烦。

　　奥卢斯以为自己赢了，于是很高心地宽慰看上去有些失落的马库斯：“没关系的，虽然你是我的老师，但犯错是人之常情。“

　　马库斯点点头，又帮奥卢斯把自学中的问题解决后，等奥卢斯离开书房，他拿着湿巾仔细擦拭着桌面、书柜，想起奥卢斯就想起以前的自己，好学、思想激进而又急不可耐地维护着贵族的荣耀，其实也说不上贵族的荣耀——如果奴隶都解放了，那贵族也就不存在了吧，那就无所谓荣不荣耀了，这样想，这简直是维护贵族的生死存亡。

　　第二天早上，奥拉果然也来了，一见到她马库斯就脸红，奥拉认真地审查着每处细节，

　　“虽然有了很大进步，但是果然有些地方还是要我帮你指出来。“

　　马库斯于是和奥拉凑得很近，好让奥拉进行教学。后来的几天皆是如此，暧昧的氛围很自然地愈发浓烈，奥拉自己也不知不觉坠入粉色的青春中，马库斯虽然还称不上青年，但贵族时受到的教育为他增添着成熟的因子，青春的浓烈中播撒着知性而让这少年有了独特的魅力。

　　罗马向来奔放而随心，爱神总闲不住，哪里有了爱的苗头就赶着去催熟，马库斯与奥拉的关系以两人都无法预料到的速度飞驰着升温。

　　马库斯很想进一步向奥拉示好，把他压箱底的情诗给拿了出来，诗的意象很丰富，有些是只有外国或者贵族间才见得到的东西，奥拉总要问马库斯，作为交换，奥拉承诺给马库斯唱歌，那是从劳动号子衍生出的歌，是奥拉的父亲教给她的。

　　“不行，现在不能唱，其他人听到我们是要受罚的。“

　　当奥拉说自己不会再来看的时候，巨大的失落感出现在马库斯心底，带着祈求的意味他问道：“我还能见到你吗？“

　　奥拉脸一红，笑着回答：“看运气喽。这么想和我待着？“

　　马库斯鼓起十二分勇气很认真地点头：“你很大方，和我以前见过的侍婢都不一样，我会尽量让奥卢斯说服女主人，让你自由的。“此刻他像拯救世界的英雄一样期待着奥拉的感激，但奥拉的反应却没他想象中的那么热烈，

　　“你不要直呼小主人的名字了——这很不好！“，顿了顿，”而且，我自小就伺候女主人，女主人待我也很好，不需要成为自由民，你没必要在这上面多花功夫。“

　　马库斯一听这话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我知道你渴望自由，但是我对自由并没有那么大的期待——这里是罗马，不是天堂，蜜饯一样甜的自由只在梦里尝得到。希望没冒犯你，大胆地追求自由也是蛮好的，只要你不要让别人知道了。“看着想说些什么而即将说出口的马库斯，奥拉用嘴轻轻拦住接下来可能有的争辩，马库斯眼睛瞪大了望着她，”我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仗着你从小主人那借来的宠爱狐假虎威、得意妄为了而已，你不要觉得这样好，小贵族，被主人看到是要倒大霉的。我没你那样的本事，不能让小主人离不开我，我得不到自由是该的、理所应当的，老实点、机灵点，那我的日子其实过的还不错。“

　　蜻蜓点水一般离开少年的唇，“你很喜欢我身上的香味吧，这是我为女主人沐浴时沾染上的，女主人喜欢花浴。“

　　摸摸少年的头，“诗很优美，我会记一辈子，一个宅子里见面的缘分还是挺大的。“

　　说完，立马就离开了书房，留着眼里泛红的马库斯呆站那。奥卢斯进来时就看见马库斯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望着窗外的景观发呆。

　　又来了，奥卢斯心里有些不爽，上一次见到他失魂样子的记忆还没走远呢。

　　特意把椅子拉出声音，马库斯把注意力放回来，奥卢斯警告的口吻道：“我虽然尊重你，但不意味着你可以渎职。“

　　望着奥卢斯眉眼里可见的严肃，马库斯不由得推翻了之前奥卢斯像他的命题，受阿尔的影响，他还是非常浪漫主义的。他还突然有了个新的想法，

　　“我们今天来学几首情诗吧。“

　　奥卢斯露出厌恶的表情，“那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你得学点浪漫主义。“

　　“我不是风流公子哥，而且老师诡辩的技巧很强嘛，把浪漫主义里最不入品的情诗当全部浪漫主义来讲。“

　　“我可没这样说。”他今天可没有辩论的志趣，只是心底那无法宣出的汹涌情愫与离别所留下的情感渣滓怂恿他去靠解诗而泄出罢了。

　　算了，反正反常一次又会正常好几天，就让他讲想讲的吧。这样想着，奥卢斯无奈地示意马库斯开始今日的特殊课程。

　　夏日的蝉鸣是时间收割机发出的声响，把那么久的日光叫的只留了天边的一角浓烈。

　　“马库斯，你是失恋了吗？”

　　听着马库斯如临其境地诵读着一首失恋之诗，又看他脸上悲痛欲绝的神色，奥卢斯问道，

　　“不，只是孤单之人重归他的归宿。”

　　这话由一个比奥卢斯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讲出来就特别怪，但更像猛烈而真挚的情感不分东西地随便借一句话宣泄他自己。

　　“你和我在一起会感到孤独吗？是我的学识太低了吗？“奥卢斯想不出有比知识丰富者与知识贫瘠者呆在一起更恐怖的孤独了，他和父母在一起时就能感受到那种孤独，在那里，庸俗和可鄙总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和马库斯在一起则不然，马库斯有着他不曾接触到的来自异乡的见识，有和他一样的好学心，有着传统派学者们普遍缺乏的冲破传统的勇气与活力。当然，一些时候过于激进了，但这也与将他错误地分配进奴隶队伍的社会机制有着很大关系，是瑕不掩瑜、可以理解的。

　　“哪里，奥卢斯很好。”马库斯把诗书放下，“这只是人们都会有的情感而已，奥卢斯以后遇到自己中意的小姐，却不能和她在一起时也会萌生这种感觉的。”

　　“你是喜欢上那个叫奥拉的侍婢了吗？”

　　马库斯逃避地垂下头，

　　“我有几次来的时候都看见她和你一起收拾书房，你是爱上她了吗？”

　　将这种第一次幸运拥有的独属于两人的情感由他人说出，给马库斯的感觉并不像看刨开坑洼的蜂巢流出里面金黄的蜂蜜那般舒服，

　　“爱上一个低贱的侍婢很令你流连吗？你大可把你的愚蠢花在别的地方，我宁愿你和父亲足下那些庸才一样讨我开心，这至少说明你渴求着可以尽情供你施展才能的地位——“

　　“别这样说，奥卢斯！“他是想尽快获得自由，甚至对重回贵族的位置都有所奢求，但难道这就可以说侍婢也好、奴才也好是低贱的吗？奥拉同样有着独立的人格，她不是只是用来服侍人的机器，她在私下也讲有趣的故事，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也一样有着春意萌动的可爱。更不用说卡塔，卡塔和他嘴里采石场的奴隶们谁不是那么用心、用力地想活下去呢，凭什么奥卢斯这些少爷小姐们、父亲那些老爷贵妇们只是随意贬低着这些人呢——只因为这些人尽心尽力地为他们做事！

　　奥卢斯被马库斯愤怒地打断，却不打算住嘴，他要彻底把马库斯对奴隶们不切实际的幻想打破，这也是父亲那里唯存的真理了，

　　“奥拉原先是自由民，家庭的濒临破产让她自愿出卖了自由，为了一口饭她就把自己贬低为了家奴，他的父母呢，估计得为他们靠着出售女儿而获得的那碗饭高兴好久吧——这就是你眼里生来有着自由人格的奴隶，特意为了你，我亲自问过母亲她的来历。“

　　看着马库斯陷入沉默，奥卢斯很高兴地说：“你以前是贵族，估计比我还不关心奴隶的事，不明白身为奴隶的可恨之处，心存侥幸是很正常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所以我把我知道的分享出来了。“

　　“为了家族，卖身为奴……也是情有可原。“

　　“为了饭碗，把崇高扔掉，把追求真理的可能扔掉，那么你跪在我边上当狗也是情有可原喽——假如说，马库斯，假如我要你现在像只狗一样趴在地上，像只狗一样叫，不然我不给你饭吃，你会做吗？“

　　马库斯不敢置信地听着奥卢斯刚才的话，他望着奥卢斯，愤怒、羞耻杂陈在他的内心，他可自由起舞的天地更小了，微微有些喘不过气来，拿生命去要挟他人尊严的人真是可鄙！

　　“我不会这样做的，奥卢斯，就算你是我的主人，也不可能命令我这样做。“

　　奥卢斯满意地调好自己边上的座位，示意马库斯坐下，

　　“就是这样，马库斯，没人能要求你做那样的事，“

　　怎么会没有呢？曾经父亲不是说过，宁愿死也不要为奴，如此才能守住贵族的尊严这类的话吗？自己不是早扔掉那种可怜的尊严了？如果奥卢斯真的想做到羞辱他的那种事，何须什么命令呢？卡塔不是总和他说，奴隶的本能与他的整个生活无非就是求生吗？饥饿刺激着胃部的痛苦既然能驱使他在奴隶商店喝那碗粥，自然也能驱使他吃那口靠学狗叫得来的饭。

　　心里可悲地与奥卢斯的话做着抗争，马库斯坐到奥卢斯旁边，

　　“其他的奴隶，因为本来就有着——堪称是做奴隶的天分了，而不必强行使他们拥有尊严，毕竟他们不像你，因为出生就是贵族，而有着做人的天分。“

　　假使你奥卢斯做了奴隶，是否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马库斯在心底耻笑着这愚蠢的结论，他虽然还处在贵族精神神殿的废墟一片扬尘中看不见新的世界，却有着非常的相信，贵族们的眼里就算认真看上一万年也是只能看到他们自以为是的伪真理的。可怜的奥卢斯，却以为在虚伪的他身上找到了确凿论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