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家庭教师
马库斯起得意外的早,独属于清晨的寒气还未褪去,被窝轻轻掀开一角,寒意就顺势入侵,让他的脑子顿时清醒。
把被子堆在一边,马库斯呆坐在床边,他现在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干什么,摸摸胸口,丑陋的肉在这虬成一个可悲的印记,又摸摸踝关节,结成的伤疤连成了一个环,绕着他的脚踝,替暂时卸下的脚镣宣告着他奴隶的身份。
他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悲伤,只剩下了茫然,他不知道身为一个奴隶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如果他还是个贵族,那么他会有个很充足的计划安排,什么时候要去赴宴、什么时候要去学习、什么时候他可以去草场骑马赋诗,但他现在是个奴隶,他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的一言一行要符合规范——事实上也没有一个对奴隶的统一规范,这个规范是不同奴隶主眼里的不同奴隶定下的。奴隶属于奴隶主的私人财产,是会说话的工具,一个工具的模样与用途自然由不得工具本身去决定。
就像他如果胆敢在狄奥尼面前以平等的姿态去与他交谈就一定要受到严重的惩罚,因为他们本来的地位就不平等,他的吃穿玩乐连同他的一生都被用85奥里斯转手卖给了狄奥尼,本就不平等的两个人如果强说平等也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
什么是贵族呢,这些锦衣玉食的家伙们究竟算什么呢?
马库斯想到以前的自己,再热的天他也不会觉得酷暑难熬,因为有冰镇的酒水,有侍婢扇风,有降温用的冰器,那些侍婢手会很酸吧,凿冰的人会受冻吗,谁会关心这些人呢?这就像理所应当的事,就好像从有了天地以来便是如此,没人会质疑也没人敢质疑贵族们的高高在上的贵族精神。
马库斯突然有些惶恐,心底的空虚越发不能用以前的理所当然去填补了,这比成为奴隶这个事实还要令他更加恐惧,因为他的全部世界正在被他自己慢慢锤烂。他现在急需一个落脚地慢慢安稳,他不再想了。
于是他横躺在不大的床上,蔚蓝的双眼望着白色的墙顶,阳光正好照着他的半侧身子,痒痒的,白色的絮状物在阳光里飞扬着。
“哐”门被推开,马库斯紧张地抬头,一个着黄袍的瘦高秃头老头进来了,
“我是狄奥尼主人的管家,你现在立马起床,把被子叠好,然后我领你去家奴洗澡的地方,洗完后换好家教的衣服——肮脏的人是不能为小主人服务的,然后我领你去小主人的读书室,接着小主人会对你进行安排。”
管家说话很快,声音干枯很难听,他对这个叫马库斯的小奴隶观感很差,一来就顶撞主人,现在做个事拖拖拉拉,他可还有一堆事要去做而不能把过多时间耗在这个马库斯身上。
“做事快些!主人需要的是做事利索的奴隶,顺便,你知道该怎么称呼主人吗?”
“大……主人。”
“是的,在称呼这方面我们是一样的——但别擅自把你自己拔高到我的高度,我很早便跟着主人了。”
听见这话,马库斯折着被子的身躯顿了顿,一条好狗罢了。
“你要懂得揣摩主人与小主人、女主人的喜好,合格的家奴要懂得投其所好,不要等着主人把他的诉求送到你面前——当然,尤其要做到的是安好本分,否则你才经历过的事不过是道开胃菜罢了。我知道你以前是异族贵族,我没做过贵族,也从不会试图去做贵族,我只做好一个努力该做的,你现在已经不是贵族了,那就也要学着做好一个奴隶,贵族那一套对你来说已经没用了。”
马库斯一听这话,呼吸就沉重起来。学着做好一个奴隶,他想起卡塔,卡塔教他的是如何做好一个奴隶吗?那些生存的技巧,没有,卡塔从没有告诉他该怎么做好一个奴隶,这实在是奇怪,在卡塔那有关奴隶的就一定和【好】无关,似乎采石场的奴隶与家奴有着两种不同的生存方式,他对卡塔说的挣扎求生的奴隶生活有着巨大的恐惧但却称不上反感,而对老管家口里的“做好一个奴隶”却觉得十足的恶心。
折好了被子,老管家快步领着他去家奴共用的浴室,老管家的身杆笔直的,这不由得让马库斯想象老管家在狄奥尼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
父亲也有个管家,比这个更胖更年轻,每次那个管家总要把身子躬得很低来向父亲汇报工作,这让马库斯想到蠕动的肥虫拱起的那部分,八岁时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哈哈大笑,在之后更加任用那个管家,他问起为什么,父亲说:“你不懂,不是每样东西都必须完美,但是每样东西都必须合适,一个能把腰弯得很低的奴隶,肯定不是像你和你老师一样的大诗人或者像我一样的将军,但肯定是个合格的好奴隶!”
一路上老管家的嘴很少停,和马库斯说着家里的规矩,谈到不同家奴各司其职,他的眉眼里止不住的骄傲,
“你可千万别在主人的庄园里迷了路,虽然让你自己行动的概率很小,我还是要说一下,如果你迷路了,可以随意问一个家奴,虽然他们也不一定弄懂了这座巨大而瑰丽的庄园,但对你多少是会有帮助的。“
忍受着老管家的炫耀,马库斯走过一段比较长的长廊,阳光在他身上沁出细汗,总算到了浴室。
洗完,穿好干净的白色短衣与裙裤,便被老管家领到狄奥尼儿子房里,房里装点得十分精致典雅,红的地毯,高大古朴的书柜,金色的窗帘拉在书桌两边,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拿着羽毛笔写着什么,看上去是项艰难的任务,因为小孩的眉头紧锁着。
“小主人,马库斯老师就由您安排了,老奴先走了。“
“嗯,你去忙吧。“
正式看向马库斯,这种审视的目光让马库斯很不舒服,就好像他不是老师而是学生一样。本来马库斯想顶回去,又想到狄奥尼的惩罚,不由得一阵后怕地微微低下头。
“你会什么,马库斯老师?“
“什么?“
“我问你会什么,马库斯。“
“呃……回小主人,会北亚平宁大部分方言、罗马语、一些日耳曼语与希腊话,我还会诗歌剧作与一点数学和逻辑,如果需要,我也会骑马、射箭与贵族礼仪。“
说到他擅长的东西,马库斯才慢慢找回说话的底气,瞧,他可不是一般的奴隶,他以前可是贵族呢!咋俩都是贵族,谁也别神气过谁。
小孩露出惊讶的样子,毕竟马库斯看上去比他也大不了多少,他的态度缓和起来,他以为父亲又随便找了个教仆来敷衍他,没想到是一位真正有才学的人,
“你好马库斯,我是奥卢斯,奥卢斯.贺拉斯.阿格里巴,今天起就是你的学生了。“
这番话很正式,仿佛马库斯真的和一位自由教师或文法学校里的老师一样地位了,但马库斯知道他不是,他只是顺便教育奥卢斯的奴隶而已。
这让马库斯想到自己的希腊人老师阿尔,那是一位真正的贤者,一个游览了世界的自由民,阿尔对于奴隶有着和父亲几乎完全对立的看法,
“大人,在我看来,最下贱的奴隶也有着求知的愿望,天可怜见神圣的雅典,因为不能看见奴隶们的智慧而陷于混乱之中,自由与求知本便是万物之本能——“
“哈哈,好糊涂的学说,阿尔,我的学问远远比不上你,但是如果你是个下贱的奴隶,你就是再多的学问我也不会让你当埃加的老师,因为这就是天神定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当然,你不会是一个最多只能算得上教仆的奴隶,奴隶有不了你这样的智慧!”
后来阿尔就很少在父亲面前谈论关于奴隶的话题了,马库斯没接触过教仆,就问阿尔教仆是什么,阿尔很谨慎地说,虽然他很反感这个定义,但这在事实上却是贴切的,教仆就是顺便负责小主人教育的奴仆。没有哪个贵族真的想靠教仆来教育子嗣,更多的不过是充当高级的保姆,很多经验归结到底也只能由贵族内部来教授给子嗣,或者至少也是出色的自由民学者和文法学院专职教师。
马库斯对奥卢斯的正式有些无措,只好回一句:“好。”
这实在是最低劣的回答了,如果狄奥尼本人在现场一定会惩罚马库斯的,毕竟这话怎么听都显得倨傲了,奥卢斯也有些不高兴,但并不会觉得有他父亲那么严重,他热爱知识,敬佩有才学的人,而不喜欢和他父亲一起到处赴宴,对礼节并没有过度在意。
“呃,我的意思是,很荣幸能教导小主人。”马库斯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忙补错,想到狄奥尼和父亲对待说错话的奴隶的态度,冷汗从马库斯的背上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