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最会戏弄人的,该来的,迟早会来。
“哀家要你去北燕,去谈判。”
安衍丞脑瓜子嗡的一响,他一下就明白了所有。他是去谈判吗?他是去替她太后顶缸受罪啊!
“大周,败了。”颜氏凝望远天,缓缓说道。
说不说的,安衍丞已经明白了。
说完,她便将目光收回,静静地盯着安衍丞看,似是在说:你不是一向以爱国自诩么?值此国难之际,你难道坐视不管么?
安衍丞终于明白颜氏要看鹤,却支开皇帝的原因了。前线的战报怕是早在文渊阁被齐慎行扣下了。大周几百年未经战败,因此他不敢声张,只得将此机密告知太后。太后为了稳住民心,一方面压住消息,一面造出太平盛世的假象。
她又不愿意费神张罗与北燕求和谈判这件事,或者说,两国谈判,由皇帝张罗才为正式。可张罗归张罗,人必须是自己人。
颜氏见安衍丞不说话,有些不悦,埋怨说:“你不是一向要为大周做实事吗?怎么如今不吭声了?”
安衍丞微微颔首,试探着说:“甘中堂长臣二旬,见多识广,能堪大任。臣年轻,如何担得起使臣。”
颜氏冷笑一声,只恨不得将安衍丞给弄死。哀家是在命令你,你以为是和你商量哩!她愤愤地说道:“倒底是哀家的好女婿啊!平日里巴结哀家那样紧。如今哀家有事,便又推脱起来了!当年要魏东川挂帅,你也没少进言。如今他战败了,你也得挂个不识贤愚的罪名儿。哀家是你,便该一头撞墙死了去,有什么脸皮在文渊阁坐着,顶着那乌纱帽儿!”
安衍丞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骂,躁得面红耳赤,知道这是非去不可了,忙跪下,一脸诚恳,说:“臣知罪了,望太后息怒。太后有什么吩咐的,臣一定照办。”
颜氏仍耍着小性子,依依不饶,冷笑道:“方才不还年轻识浅么?怎么如今便就应下了?”
“太后骂醒了臣。善之既为国家之臣,自然遇事则先。”他顿了一顿,“惟太后马首是瞻。”
颜氏闻言,脸色缓和了一点,气也消了,让他起来,像是懊悔,说道:“哀家当时就要庆亲王挂帅的,偏生你们商量好似的,一起闹事儿。”
“太后高瞻远瞩,臣等望尘莫及。今悔之无及,愿将功折罪。望太后怜悯臣这一点子报答太后的心。”
颜氏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显露出被奉承地心满意足后的喜悦。她说:“去暖阁把哀家那披风取来。”
陈惠哪里晓得太后的心思?才要应声,安衍丞已是去了。一时尴尬,心里又不平起来,狠狠白了安衍丞一眼,嘟哝道:“哪哪儿都有你。”
谁知颜氏老当益壮,耳聪目明,方才的怨气听得真真儿的,便说:“你也别恼,哀家不偏心。”
陈惠倒也会说话,不说安衍丞的短儿,反而表了表自己的忠心,说自己不过想尽心尽力地伺候主子,颜氏一高兴,又赏了他好些东西。
日光隐晦在黄昏带来的灰蒙蒙的雾中,前景如何,看不真切。
安衍丞怀着极沉重的心情往沁香阁走去,他忧于国家前景,此番战败,割地赔款是必然的。他是去谈判吗?是求饶啊!他撇下自己的,国家的骄傲的尊严,顶着四万万生灵的安危,在那张丧权辱国的条约上签上自己的姓名——帝国在某一程度上说就是他给葬送的!他将成为全大周的罪人!
天下最难写的,莫过于自己的姓名。
可这又是不得不去走的路,他身为阁臣,身为大周的子民,他又怎能在国难之时退缩呢?
“临患不忘国,忠也。”
正是这股青年的热血在体内翻腾着,年轻人不再神伤,反而充满干劲儿了。他仍是自信的,他自信他能为他的帝国多少捍卫一些荣耀。年轻人很容易往快乐的地方想的。
踏雪而行,他这才有闲心赏阅万盛园的洞天奇观。不愧是帝国建造了一百年的,付诸了两代人的心血的仙宫。
走至千鸟亭,他忽又听见仙乐浦时的悠扬的笛音了。
偏头看去,见亭中立着一白衣飘飘公子,束着一条金带,背对着自己,骨相是极佳的。
笛声长啸,悠远怅然。安衍丞竟听痴了。
一时音罢,男子转过身来,竟是一张极好看的脸,气宇轩昂,白衣虽衬得他温和,但骨子里的不羁是盖不住的。男子看见安衍丞,作揖问候。
安衍丞在汴京从未见过此人,便也不知其官职,回礼过后,说:“在下文渊阁大学士安衍丞,字善之。兄台笛音,宛转悠扬,竟有英雄久不得志之意。”
男子说:“多谢安中堂夸赞。在下顾秉兰,字泊然。官居御史。”
安衍丞见他说话冷淡,心内不悦,作揖欲辞,反又被顾秉兰叫住,问:“中堂方才听得小弟笛音了么?”
“甚好,足见顾御史造诣颇高。”
顾秉兰并未回答,安衍丞见他是在端详自己,眼神中情感复杂,竟脸红起来,下意识咳了两声,说:“本官与顾御史见过么?”
顾秉兰怔过身来,忙摇摇头,说:“与我一个故人极像。”
“都给太后贺寿,顾御史怎的在此吹此伤感之音?”
“想吹罢了,究竟也碍不得别人什么。”
顾秉兰神色从容,语气散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简直不把太后放在眼里,这样的人在整个汴京安衍丞还是第一次见,自然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安衍丞推测此人怕是有极显赫的家世,否则他有什么资本这般傲慢?但转念又想,顾氏昌盛时已是五十年前,如今汴京,怕是连个姓顾的大宗也找不到。那他又凭什么这样傲呢?
安衍丞自是不解的,他早忘记世上还有像自己当年一样单打独斗,拼出血路的人了。他虽年轻,但十八岁就入了仕途,这六七年,早已被官场这大染缸染黑了。或者说,他早不相信世上还有纯粹的奋斗者了。连他自己,如今不也是靠着太后才平步青云的么?
话不投机,安衍丞告辞离开,留下背影给顾秉兰。他用一种久别重逢的眼光看着。
善之啊善之,我顾秉兰进京,正是为了你哩!
安衍丞并未到沁香阁,找熟人打听了齐慎行的去处后。便往旭日阁去了。他知道太后去看鹤的意思,是让皇帝趁机召集内阁开会。
旭日阁只有三顺在门外守着,抱着拂尘,倚在门框上,正打瞌睡。
“顺公公?”
三顺惊醒,忙给安衍丞请安。又说:“陛下在里头哩,中堂快进去罢。齐阁老,步中堂,甘中堂,李中堂都来了。”
安衍丞心里冷笑,皇帝太年轻了,竟这样孤立自己。这不是明着与太后叫板嘛!他略想了想,便让三顺进去对皇帝说:“太后差安中堂来旭日阁取披风。”
太后的衣物从来都在沁香阁。
三顺依命进去说了。晏容卿再次败在太后的强权之下。他这才知道自己所有的动静都给太后看得透透的。他心里一阵冰凉,说:“让他进来,朕有几句话说。”
堂堂皇帝,竟无能到为一个臣子所胁迫,悲哀至极!
安衍丞走进,果然内阁诸臣均已齐至。首辅齐慎行,次辅步惊云,大学士李顺英和甘修意。外加一个皇帝。
这里不得不介绍一下大周这五位权力中枢成员:首辅齐慎行,是先皇惠帝晏同殊时的状元,在文渊阁干了一辈子,又是帝师,是帝党的主要成员。
但其余四位,除了步惊云,三者皆为后党骨干。
他们虽才不及齐老,但甘修意出身望族,其母颜氏是太后庶出的妹妹,太后正是甘修意的姨母。安衍丞不消多讲,那李顺英又是赵国公遗脉,在朝中朋党颇多。
此三者盖皆一手遮天之辈,不难解释皇帝为何有首辅支持还得低着太后一等。
晏容卿凝视了安衍丞片刻,眸中的厌恶毫不隐藏。——安衍丞也只静静地看着他,在他眼里,小皇帝实在算不得什么。皇帝倘真有本事,何至于被太后压了九年喘不过气来?
终于,晏容卿开口,竟是问:“安中堂不是在伺候太后么?”
言外之意,是当着诸人的面儿讥讽安衍丞“巴结”太后。这却实在不明智,李、甘二位面面厮觑,心内不悦。他们认为皇帝也是在反讽自己。
“回陛下,太后感知风冷,令臣来取披风来的。”风冷,即指的如今的集议。
“你坐下,听朕说几句话。”晏容卿看着他的眼神仍不松懈。——束手束脚的他,也只能在眼神上逞逞威风了,“松芝,将披风给太后送去。”言罢,他又看了安衍丞一眼。
宫女抱着披风去了。
晏容卿将桌子上那份折子递给安衍丞,说:“卿家看看。”
安衍丞打开奏折,不由得眉头一皱,紧接着浑身都震悚起来:怎么败得这样惨!雁门关一战,周军败势竟如摧枯拉朽,让北燕追着打了千余里,竟直打到晋阳!魏东川干什么吃的!
他的手急剧的颤抖,甚至连奏折也拿不稳了。他心里现下只有一个念头:大周怎生衰败到这样地步?
没办法,全国最精锐的部队全部派出,尚败得这样惨。除了求和,还有什么法子?再打,只怕还有更惨的败势,倘若北燕一路南下,打到汴京,大周还能不亡吗?
安衍丞将折子呈给晏容卿,见在座的四位阁臣俱是板着脸。除了齐慎行,他们都是刚刚知晓这样的惊天消息,虽然帝国颓败早是事实,可他们仍是有些手足无措。他们都想到了求和,可泱泱大国,求和于番邦,实在是九州之莫大耻辱。
“如今倒也没别的法子。”齐慎行终究是没忍住,“只有求和了。”
皇帝不语。步惊云说:“如今邺郡、河东尚有不下万余兵力,燕军远来疲乏,倘一鼓作气,背水一战,或可挡之。”
齐慎行并不赞同,他说:“求宁以为我大周战败,缘于何者乎哉?势弱也,将士久不和也。今我大周,少说有七十年未经征战,大周的军队,业已在此七十年见,换了两代人了。而今一代。正是从未征战过的。且单论萧山营一十二万军队,就有十万是子弟兵,皆乃纨绔之辈,拉弓不满,乘马不稳,此辈军队,便是再给四十万,又有何用?今之战败,非天不佑,在制之跨也。”
果然是老前辈,一眼便看见问题重点。
齐慎行又说:“我大周元帅,自高帝建国以来,便多以文官任之,盖防前朝军阀割据之故也。如今好了,大周几百年没闹过分裂,可又打赢了几场仗?自打神宗,咱们割地赔款,便不少哩!好歹圣祖中兴,咱扬眉吐气至今,又是百年。今时魏东川挂帅,不原也是兵部的干事么?文官压着武将,武将又有几人是读书的?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将帅之间,他能不闹矛盾吗?将帅不和,军心不固,他能不败么?”
这番话正说进安衍丞心坎儿,他也早对文官任帅之事不满了。虽说本朝重文轻武,于己是好事儿,可放眼整个国家,不得不说隐患太多了。
他接着齐慎行的话,说道:“齐阁老所言制之跨者,甚善。臣以为。现下有两要紧事,其一,求和北燕;其二,改革弊政。非此二者。国家无以富强。”
齐慎行为他投来赞许的目光,忽而又惋惜他是后党的人了。虽不碍着年轻人大施拳脚,可对于皇帝,终究是没有多大好处。思绪推进,他又开始盘算将顾秉兰送进内阁来了,最次也要弄个庶吉士——内阁大学士的替补。
步惊云也说道:“还有一事,战败之事,势必引起全国动荡,善后之事,务必做得风风光光。”
晏容卿不解,问:“我们又不是大胜了,为何还要风风光光?”
安衍丞说:“陛下不知,越是战败,家属越得抚慰好,最起码,得补贴千两。”
暖阁内,齐、安、步,你一言我一嘴,就国家之事讨论不休。这原也是为着国家的忠臣,值此国难,也顾不得党派利益,各抒己见,总之能使国家脱难是最好的。
仍有个别从个人利益出发,认定真主子是太后,开大会原不过是走个过场,因此便选择冷眼旁观。他们原也讲不出一二治国良言的。
晏容卿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他正是血气方刚,想闯事业的年纪,三人的话他全都记在了心里,热血沸腾,他现在就想大干一场!可一想到头顶的太后对他束手束脚,他又像是被泼了盆冷水,又蔫吧起来。
他决心,要大周复兴,首先要扳倒那只会弄权享乐的老妇人!他越想越气,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办寿宴耍子!如今挥霍着痛快,将来自有穷哭的时候!
晏容卿压了压怒火,问诸臣:“若是谈判,谁人可担此任?”
话音一出,便都不说话了。尴尬在空气中停留了许久,小皇帝脸色也逐渐凝固了,眼神也从期待变得失落。
安衍丞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权衡利弊后,才要说话,对面的步惊云起身,一脸的浩然正气,坚毅地说:“臣愿往。”
安衍丞一愣,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知道皇帝不会选自己出使北燕。
“好!”晏容卿拍案而起,走至步惊云面前,紧紧握着他的手,满是激动地说:“国家大任,全在爱卿身上了。朕明日降旨,令鸿胪寺商办北燕外交事宜。授卿大鸿胪衔,出使北燕。”
“臣誓死不辱使命。”步惊云满心眼儿地为国效命,并未发现安衍丞略显尴尬的目光。
太后的千寿仍是要过的,君臣将要紧事谈过,便急匆匆散了会。
安衍丞走在后头,违了太后的意,他不知该怎样回话。太后发怒是必然的,步惊云比不得自己。倘使谈判的时候,北燕要太后归政于皇帝,自己肯定不同意,步惊云会吗?非但不会,只怕还要赞成哩!
朝中太后爪牙密布,可要太后归政的也不少,届时帝党一干系成员,借事生事,太后只怕必须得提前还政了。更何况,如今是太后当政时战败的,这又给帝党们落下了口实!
太后在于求和事上是不会插手的,一是不如皇帝操办正式;二是这样一个烫手山芋,她老人家才不会接!只怕还得往外送哩!
他又去了仙乐浦,去向太后复命,去挨训。
谁知太后竟只说了句:“你留在京中也好,不多时光,底下大臣便又会闹起事,哀家得靠你给摆平。”
摆平?是杀是砍,您老给个明快话儿。
转眼已夕阳落山,便该晚宴了。老人在仙乐浦看着那抹红日慢慢地坠入西山,似是怔在原地。当夜幕晕染远天,她才乘着凤辇,在皇子皇孙的“护送”下,往极乐万寿殿去。
“祝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万寿殿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人山人海。正殿中摆了一百七十八桌,两旁侧殿各五十六桌,主殿二层、三层俱一百桌。笼计五百桌——帝国繁华至此,更是鲜花锦簇,烈火烹油之时。
君不见沙场征夫泪,旧乡离人愁!
太后为此盛宴提名:极乐之宴。——只怕也是帝国最后的狂欢……
颜氏兴致颇高,不知是否是装的。她清了清嗓子,满面春风,脸上含不住地笑,对诸人说:“诸位!哀家要宣告一件大喜之事!我大周,在雁门关,已是大胜了!”
话音才罢,众人山呼万岁,又沸腾起来,赞扬皇帝太后治国有方,英明神武,又沉浸在天朝上国的美梦去了。
只有安衍丞、齐慎行他们傻子般的愣在原地。不过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太后这是要跑哩!
颜氏示意诸人安静,又说:“这是在是我大周难逢的喜事。今儿双喜临门的日子,哀家给它再添个彩,封封功臣!”
她指着内阁诸臣,笑道:“齐阁老、甘中堂、安中堂,举荐元帅有功,封全国总署大臣,掌大梁宫事!”
她略顿一顿,又说:“哀家欲游江南,以示天威!哀家与皇帝不在京这段时光,国家事务,就由三位爱卿打理罢。”
受封的三位大臣好似打了一个晴天霹雳,太后的组合拳一套接一套,将他们给打蒙圈了!
其实最惊悚的还是晏容卿,他对太后要逃亡的举措毫无准备。更可气的是,她竟将国家拱手托于他人!如今她使了个障眼法,跑路了。纸里包不住火,一旦全国知大周败亡的消息,她倒是无事了,让那三人替她顶缸受罪哩!这样缺德的事,亏你还是太后哩,竟也做得出来!
他心里气愤,脸色也显得有些不耐烦。他不想逃,但又没有本事在将来稳定朝纲,他仍是懦弱的。
忽的太后冲他偏过头来,问了一句:“皇帝可有要说的么?”
说?我说的管个屁用!晏容卿气得想骂人,但仍挤出笑脸来,说:“太后所言甚善,儿子没有异议。”
颜氏很是高兴,满饮了一盏酒,笑道:“我等仰仗先辈之福荫矣。明日便下发各部,就这几日,便启程罢。”
“遵旨!”
诸臣齐呼。几家欢喜几家愁。喜的是大周大胜,又可享一段太平时光。这只是少数,但凡聪明点儿的,就知道大周不可能大胜。
大多数还是愁的,愁于帝国在这样的统治者手里,前途渺茫,想起来为帝国寻一点子光明的出路,但也只是终于想想。有的不愿,有的不敢,有的不会。
他们都是天生的奴隶,轻易想不起来反抗。
宴会照常进行,却没几个人有极高的兴致,不过强打着精神陪太后耍子罢了。歌听不进,舞赏不了,便是投壶、划拳也没有颜氏预想的那样好兴致。孩童是不知道大人的苦的,仍快活地在园子里到处嬉戏。
月色苍凉如水,照在灯光映得血一般的大地上。所有人都已忘我。醉生梦死,像一个个被腐蚀灵性的幽魂,空洞地、麻木地享乐,不计后果地做些死亡前最后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