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佐文听了小月这番恳切之言,忽然觉得肩负重责。
一时间,各种想法在他脑袋里纠缠:
我连一篇八股文章都没读过,断句都断不了,考哪门子的举人啊……
小月讲的那些忌讳,我是不会在意的,实在不行就整个马甲,不是有人署名“兰陵笑笑生”的吗?我就叫“金陵鼻涕虫”,吓死他们……
小月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接受的是这个时代的教育和熏陶,不可能像我一样无所顾忌……
我想写小说,又不会写繁体字,如果用简体字写,刘掌柜一看,又会说我醉糊涂了,连字都不会写……
让小月帮忙,我口述小说,她记录誊写,可小月要做女红养活我这个兄长,不能再给她增加负担了……
最为重要的是,明天去万卷刻坊上工,还是不会誊录……
“兄长,时候不早了,我进屋歇息,你也早些睡吧!”这时小月的话打断了谢佐文的思绪。
谢佐文瞥了一眼白天进屋换衣服时就注意到的架在墙角的两片木板,说道:“好的小月,你先去睡吧!我再看会月光。”
说完,他走到墙角,横躺在木板上,两眼看着一道道从芦苇席的缝隙里渗进来的月光,开始了漫无目的的遐想。
这一夜,谢佐文的脑子没有停歇过,他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想。
天还蒙蒙亮,小月就开始生火做饭,谢佐文睡觉的木板床挨着灶台,顺理成章被吵醒了。
喝了一碗小月重新热好的面糊糊,谢佐文来到屋外,旁边有一眼水井,周边住户取水洗漱都围着它。
他起得晚,井栏边只有一个妇人还在冲洗衣物,打水的桶闲放在井口,与妇人招呼后,从井里拎了一桶水上来。
井水明澈,清爽扑面,谢佐文精神一振,倒了桶里剩下的水,谢过一旁的妇人,抬头起身,往万卷刻坊去了。
来到刻坊里,昨日忙碌的人照常忙碌着。
谢佐文打算跟刘掌柜摊牌了,他写不了字,做不了誊录。
他朝那块大石头上看去,上面并没有刘掌柜在抽烟,又在刻坊四下里张望了一番,还是没见到刘掌柜的身影。
走到誊录房门口时,里面传来一阵聒噪,其中夹杂着刘掌柜和王管事的声音。
“掌柜的,这可怎么办啊?”是王管事焦急的声音。
“唉!”刘掌柜无奈地叹息。
“山塘街上的几个书肆里,已经卖了三天了。”一个粗糙的声音说道。
“盘门那里的书肆也都有。”一个沉稳的声音随后跟进。
“掌柜的……葑门、阊门也有……”另外几个声音七嘴八舌地一起说。
从这些话语里面,谢佐文听出来是出事了。
他快步走进誊录房,王管事和誊录房几个人,正围着刘掌柜,对他手上的一本书指指点点,商讨着什么。
来到近前一看,刘掌柜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大宋异人录》。
谢佐文以为是已经印好了样本,发到平江府的大小书肆开始售卖了,于是开口问道:“刘掌柜,这么快,已经印刷好了吗?”
众人听他这一声问,齐刷刷地把头扭过来,恶毒的目光齐聚向他。
谢佐文被看得打了个寒颤,用委屈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众人,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快个屁!昨晚我请几个书肆的掌柜在品月楼喝酒,名儒书肆的掌柜拿出一本书,说是刚出的新书,卖得很好,我拿过来一看,腿都软了!”刘掌柜把手里的《大宋异人录》在谢佐文面前一扬,极度气愤地说。
“啊!”谢佐文惊愕之余不敢再说话。
“掌柜的,这本书是哪个刻坊印的?找他们理论去。”旁边一人插进话来。
“唉,是春兴坊的。昨晚我放下酒杯拿起书,就奔了娄门外的李岳松家,品月楼的酒账还是今早王管事去结的。”
“敲开李掌柜家的门,来到厅堂,春兴坊的曾管事和誊录房的几位先生都在,李掌柜正和几人在商议。”
“见我手里拿着《大宋异人录》站到厅上,李掌柜哭丧着脸问我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我把手上春兴坊刻印的《大宋异人录》给到他手里,他顺手把旁边茶案上的一本书递给了我。”
“我接过书一看,也是一本《大宋异人录》,封面装帧却与春兴坊的那本不同。
“我连忙翻开书页一看,是茂林书社刻印的……”
“茂林书社?”谢佐文轻声嘟囔着。
“可是昌州府惠锡县的茂林书社?”王管事问。
刘掌柜攥紧手里的《大宋异人录》,向王管事点了点头,无力地说:“我也这样问李掌柜,他说已经托人打听清楚了,正是昌州府惠锡县胡效祖掌柜的茂林书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誊录房里的众人脸上个个都凝上了一层疑云。
“我们被骗了!”王管事忽出一言。
“啊——”
“什么……被骗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惊疑叹惋之声四起。
谢佐文听得也是一头雾水,他跟其他人一样,都把目光落在了王管事身上。
“是啊!王管事,我们被骗啦!”刘掌柜带着哭腔,痛不欲生地说道,“万卷刻坊看来是要关门大吉了啊!”
听得刘掌柜讲出这般说辞,众人纷纷劝诫。
“报官!我们去报官。”谢佐文虽然没有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秉着前世“有困难找警察”的理念,加上昨天被牛二吓唬要拉他见官的经验,坚定地说道。
刘掌柜用沮丧的眼神向谢佐文投来一缕感激的目光,转身从身后书桌上拿起一张文书,慢慢摊开来,说道:“春兴坊李掌柜今天已经去了衙门,不过怕是官府也帮不上忙。
昨晚我和李掌柜他们,仔细查看了和西湖刻坊签下的‘《大宋异人录》母册买卖契约’,上面并没有约定西湖刻坊只可将此母册卖于唯一一家刻坊。”
“一女多聘!”王管事又是一言。
“啊!”
“这如何是好?”
“官府能给我们做主吗?”
众人又是一阵议论。
刘掌柜一拍脑袋,似是恍然大悟,又似懊恼不已:“我说刁大仁怎么自己不刻印,那么好心把母册卖给我?这个挨千刀的骗子!这可怎么办啊?购买母册花费了那么多银两,印版已经刻了不少。工时材料都贴进去了许多,王管事,你给我出个主意啊!”
王管事捏着胡须,在几个书桌间踱起了方步,自言自语地反复念叨起来:“印,印了卖不动!亏更大!不印,铁定亏,亏得少些。”
众人的脑袋随着王管事来回走动,也跟着左右摆动。
“谢佐文!”王管事再出一言。
正跟着王管事的节奏摇头晃脑的谢佐文被冷不丁地叫到,身子猛然一凛。
刘掌柜似乎在刹那间领会了王管事的用意,也加大嗓门,叫了一声:“谢佐文!”
其他人听掌柜和管事不约而同地叫谢佐文的名字,自然也就不约而同地看向谢佐文。
谢佐文再次被众人的目光包围,内心无辜和无助的他,不知道刘掌柜和王管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战战兢兢地话都讲不利索了:“我……我……”
刘掌柜把手里的文书丢在书桌上,向谢佐文身边上前一步,尽量用缓和的语气开口说话道:“佐文啊,你昨天跟我说什么来着?”
一旁的王管事捏着胡须,朝刘掌柜不住地点头。
“我昨天……跟你说……说什么来着?”谢佐文结结巴巴地复述了一遍刘掌柜的问话,像是在反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