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巷子里走没多久,谢佐文就看见了尽头处那两间破败的房屋,他的家。
站在屋外,停住脚步,向着屋子喊了一声:“小月,我回来了!”
喊完这一声,他的内心忽热有一股暖意融化开来。
他将这股暖意品味良久,觉得这便是家的味道。
“吱呀——”
屋檐下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小月出现在门内,他知道是兄长回来了。
谢佐文回到家里,就闻到一阵香味儿,他来不及再次审阅家徒四壁没有屋顶的居室,就问小月:“小月,做什么好吃的了?我好饿啊!”
话音未落,小月已经在灶台上盛了一碗,给兄长端了过来。
他从小月手里接过碗,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瞬间肠胃就兴奋了起来,嘴里的唾液疯狂分泌。
朝碗里一看,是些黏稠状的东西,在昏暗的屋内分辨不出来是什么。
刚才兴奋的肠胃似乎开起了倒车,逆向翻动起来,谢佐文一阵反胃,险些吐出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他本能地问。
在灶台上往锅里添水的小月,背对着兄长说道:“今日是兄长第一天去万卷刻坊上工,我就跟隔壁王阿婆借了半碗面粉,煮了一锅面糊糊,想来兄长是饿极了!”
添好水,小月又往灶台里添了些柴火。
谢佐文听闻,呆呆地看着小月的背影,内心却似汹涌的大海,早已翻起了滔天巨浪。
生活可以贫困至此吗?
他是个扑街写手没错,他是个超市理货员没错,可他是因为执念于写文,同父母闹僵后赌气离家,美其名曰想要独立生活,实则是不想被父母管束。
父亲恶狠狠地威胁他永远不要回家,母亲却每月往他卡上打生活费。
理货员的工资虽然微薄,还是可以支撑起一个扑街网文写手的基本生活开支的。
而小月……不,是他谢佐文,堂堂七尺男儿,整天不务正业,终日酗酒,赊欠酒钱,不但要妹妹用发簪替他抵还酒钱,还要妹妹去邻居家里借了面粉煮面糊糊给他吃……
“谢佐文,你真不是个东西!”
想到激愤处,他不由自主的骂出了口。
在灶上看火的小月,听闻兄长在自己骂自己,赶忙过来,见谢佐文端着碗,面目涨得通红,鼻孔里喘着粗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切地问:“兄长,怎么了?”
谢佐文这才发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只有他知道他骂的是另一个死鬼谢佐文,不是他自己。
他调整了一下呼吁,收敛起情绪,问小月:“小月,灶上还在煮什么呢?你是不是还没吃?”
“兄长……我……”
谢佐文判断地没错,小月先从锅里盛了一碗浓稠的面糊糊,给他吃,再往锅里加水,煮开了再自己吃。
他走到灶台前,揭开锅盖,把自己手上那碗面糊糊倒了进去,拿勺子狠狠搅拌了起来,接着重新盛起一碗,端给了小月。
小月见到兄长如此举动,着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平日里的兄长总是把“君子远庖厨”挂在嘴边,此时竟然自己动起了手来。
她接过谢佐文端过来的碗,说:“兄长,你自己也盛呐。”
谢佐文从灶台上拿起一个碗,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端在手上,冲小月一举,示意一起喝。
“哎——”
小月想提醒他当心烫嘴,可为时已晚,谢佐文已经将一口滚烫的面糊糊吐在了地上,嘴里呼呼吹着气。
小月在旁,又好笑又好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谢佐文见小月一笑,清丽可人,走上一步,满脸严肃地面对她。
小月不知道这个不着调的兄长怎么脸色变化如此之快,慌忙收起笑容。
“兄长要让你过上富家小姐的日子!”
刚才谢佐文在灶台上的一系列动作,让小月很是感动,而这一句话,让之前的感动化为了乌有。
“兄长吃完饭,早些歇息吧,明早还要去刻坊上工。”小月冷冰冰地说道。
谢佐文不明就里,怎么刚才还满脸堆笑的小月,瞬间就冷淡了下来呢?
便问道:“小月,你是不相信兄长吗?”
小月当然不相信,往日里只要她跟谢佐文诉说家中无米难炊,让他去寻个行当,挣些银两贴补家用,同时也不荒废学业,来年大比再去应试,岂不两便。
每每此时,谢佐文总是以读圣人之书高居,他一介秀才,怎可为了斗米委身于人?
有朝一日榜上提名,做了举人老爷,你小月就是举人老爷的妹妹,自然就是官家小姐了。
“信,当然信!”小月不忍忤逆兄长,只得顺嘴回答。
谢佐文听出小月回答得有些勉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就开始了他预设的套路。
他在碗沿吹了几口气,喝了一口面糊糊,不咸不淡,难喝得很。
又怕小月瞧出端倪,迅速咽了下去,脸上还挤出一副味道很不错的表情。
喝完一口,他用一种看似很随意的口吻说:“小月,今天我掉进河里后,就忘记了很多事情,能不能跟我讲讲咱们家里的事?”
小月捧着碗,张着小嘴巴向兄长看过来,显然对刚才那句话理解地不够透彻。
“我是说,能不能跟我说说咱父亲母亲的一些事儿?”谢佐文的直觉是他们兄妹俩应该是相依为命,父母十有八九已经亡故。
兄长今日的异常已经令小月大吃一惊了,现在竟然连自己的父母之事都不记得了。
从小在江南水乡长大的人,落个水算不上事,所以白天小月见到兄长落水的窘态,并没有在意。
小月看着兄长说话的表情异常严肃,喝了一口面糊糊后,把她知道的家中所有事,讲述了一遍。
同时也把以前谢佐文那些混账事情统统揭露了出来。
谢佐文这才明白,小月为何会听了他讲的那句话后,态度会突然转变了。
夜渐渐深了,屋顶上的芦苇席透出斑斑点点的月光,谢佐文记起刘掌柜说今天是八月初九。
在小月的记忆里,他们兄妹二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讲这么多话了,最近的那一次,还是在他们童年打闹时。
她觉得兄长变了,变得不再那么迂腐了。
有时候兄长嘴里还会迸出来一句她听不懂话。
不过,她觉得今天的兄长身上有一股暖暖的感觉。
她好喜欢这种感觉,她觉得这是家的味道。
当谢佐文得知自己家原本就是官宦人家,只因父亲贪赃枉法,被法办入了死牢,家产被抄没,母亲一病不起,不到一年撒手人寰了。
兄妹二人孤苦无依,平日里仅靠小月做些女红养活他这个兄长。
唏嘘之余,心里又把那个死鬼谢佐文咒骂了千遍。
谢佐文知晓了小月的大名叫做谢闻月,也曾小上过私塾,识文断字,是货真价实的官家小姐,谢佐文更能感受到,他之前那句无意讲出的话有多混账了……
“小月,你说你会写字?”谢佐文忽然惊问。
“是啊!”兄长这种一惊一乍的咋呼劲儿让她有些不能接受。
“太好了!”谢佐文拍着大腿说。
他看着被他的异常举动整懵的小月,嘿嘿一笑,然后把自己写小说的想法告诉了她。
小月是真的有点受不住谢佐文今天的变化了:
“兄长你脑子是不是真的浸水了,读书人是要考取功名的,写小说是不务正业,会被人笑话,一辈子挺不起腰杆的!”
“闻月是希望兄长能够出去赚钱贴补家用,可不想兄长放弃学业,更不想兄长去做一件被读书人鄙夷的事情。”
“去刻坊做誊抄,只是权宜之计,读书人脸上的光彩是不大会有了,相比无以生计,丢些光彩算不上什么。”
“写那演义小说给市井的贩夫走卒看,是读书人的奇耻大辱啊!”
“将来哪一天考取了功名入朝为仕,被人翻出此种秘辛,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还有什么颜面在官场与同僚接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