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神宗元熙四年,农历六月初二。
这天是个吉凶不定的囫囵天,黄历上说,今天宜嫁娶,宜上梁,宜动土,宜乔迁,唯一不宜的便是远行,远行则多不吉。
乾朝承者李氏一族唐朝的正统,立国之初便是以德治国,礼仪之邦的教化之地。
黄历上有如此忌讳,那些朱门重楼,庭院深深的大户人家自是有些许自矜身份的忌讳,他们按着古老的智慧,与时俯仰,徐徐行止。
而那些市井中的贩夫走卒,又或者城墙外的乡野农夫便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为衣食奔走,还要时时顾忌水旱灾害,徭役与酷吏的盘剥,好年景下来,没病没灾,家里没人饿死便是天大的幸事了,那里会顾忌那么多虚无缥缈的东西。
如果说任何事情都会有它的代价,那么生活上想要体面一点也自然如此,只不过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都体面不起来。
大多数人也只有一些人生大事,譬如子女婚娶、父母入葬等紧要大事会计较些,只求心安的吉凶,才会去求人看看黄历,其他时候到无有些所谓了。
再加上乾朝的乡野村夫们,往往识字不多。可遇上这些大事时,礼仪之邦的黔首们,即使再穷,条件允许,也会包些许“常例钱”,“孝敬钱”找一些乡绅贤达,耆老夫子之辈的大人翻翻黄历,测问吉凶。
于是,那些穷酸夫子,又或者肠肥耳大的员外们,便会矜着身份,背着手,就着茶水点心,看着那些送上来的“心意”上,甚是“劳心费神”的,替此等小民掐算一二。
于是那天适合谁家娶媳妇过门,那天适合谁的父母入土归葬,便在这些大人们的口耳间,铁口直断里定下来了。
当然,若是遇上同族晚辈,又或者用红纸包裹的“心意”钱能够厚上一些,那么那些识得字的大人,多上一两句嘱咐,甚至心情好时有些许殷殷之情,也是人之常情,也往往会让小民有受宠若惊之相……
大抵,几千年下来,所谓礼仪之邦,便是这样由有形的无形的,或流俗已久的规矩习俗所裹挟的,难辨好坏的礼尚往罢了,而今这片土地上的乾朝自然也不能例外。
陈硕今天出门就没看黄历,在去衢州赴任的路上,运气不好的他,渡河时遇上了一伙假扮船夫,流窜江湖的匪人...
于是他醒来时,便已经是一个现代人了,天色也到了黄昏的时候。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他,意识还有点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头顶上低矮的砖石屋顶,又看见身旁低腰煎药,用小扇子扇火的不辩男女的人影后,便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在不知是现实还是由狂想交织的梦境里,陈硕的思维一阵阵发散,他流着泪,短短的回顾了自己前世的经历:
少时从孤儿院里慢慢长大,青年时期考上重点大学后又感念国家的帮扶,投笔从戎,到了快不惑之年,打拼多年,走对了门路,倒也混了个上市公司总裁的位置,有些许权势,些许钱财,不吹不黑的说,前世活脱脱一个天道酬勤的苦尽甘来剧本。
想来人生也不可能一番帆风顺,在38岁那年,他还是碰上了命里的大劫,丢了性命。因为和他一起打拼创业的兄弟与他观念不合。
那年他要把公司的重心留在国内,让国家有税收,底层的人民有工作有钱赚。
而兄弟却想脱实入虚,把公司制造业这类重资产剥离,仅留资本,去国外金融市场上加点杠杆玩以钱生钱的游戏。
那年西方白头鹰国自顾不暇,货币政策上频频放水,就差开着直升飞机到处撒钱。
股市、虚拟货币这些金融衍生品的行情到是一天天的见涨,分外喜人,端的是一个有人欢喜有人愁的动荡年景。
兄弟二人手上的股份差不多,公司里的话语权也差不多,好在他是公司创始人之一,素有人望,得老员工的敬佩,压得住场子。
可资本向来短视,董事会上那些大小股东们,在几次决定公司走向的董事会上,利令智昏,隐隐的还是支持他兄弟的人多一些。
毕竟,谁不想赚钱快一点,赚钱多一点呢?至于风险,某位大圣仙师马圣人,说有:“一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会非常胆壮起来...“
只要眼前歌舞升平,谁还管死后洪水滔天。
于是在几次彻夜长谈无果后,他的兄弟终究还是向他动手了。裹挟一众股东把陈硕踢出管理层不说,还觊觎他孑然一身没有家庭的缘故,栽赃陷害他,想侵吞他的家产。
逼得他在国外与之举枪对峙。
那天点9mm口径的手枪子弹带着怒意,划破了寂静的长夜,枪火熄灭时,青烟寥寥,二人已经是同归于尽了...
也便有了后来的故事。
“疼…好疼…”昏迷中的陈硕闭着眼睛,神志不清嘟囔着。
见到这等情况,一旁守候已久的小丫鬟赶忙迎了上去,用毛巾小心的擦拭陈硕额头上的包,眼里是满是爱怜。
这人便是杏儿,之前在屋里煎药的也是她,陈硕家里的丫鬟。
小丫头今年约摸才14,5岁的样子,这个年代的人大多有点早熟,杏儿自然也不能例外。
她有些地方已经长开了,又有些地方还没有长开,梳着两个堪堪及肩的马尾辫,脸上还带着些少女的青涩与稚气。
先前与陈硕一同遇险的便是她,当时的情况可谓万分危急。
她原主人在遇上盗匪时,当场就被吓死了,在匪人正要轻薄与她时,得亏陈硕及时穿越过来,一见情况不对,几乎是凭借着行伍出生的本能义愤,拼死与匪徒博杀。
陈硕后来后脑勺挨的那一棍子便也是为了救杏儿而受的伤。
乾朝一向等级森森,口耳间虽说杏儿也曾听得旁人说过,一些开明的主家不会打骂下人,会把丫鬟当人看,月例钱也会比市面上多上一些。
可有那个主人会开明到这个程度?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保护这样护卫一个丫鬟?一个七八两银子便能买到的丫鬟?遇上荒年的话,几乎是给口吃的就能卖掉的小女牙子?
这还是平常那个唯唯诺诺,还有些迂腐的主人吗?这时的主人,怎么更觉的眉目清秀起来?以前我怎么没有这个感觉?
在不知是少女怀春,还是是感念陈硕舍命相救的懵懂心思里,杏儿低着头胡思乱想着,一边还用脚在地上刨着小坑,鞋面上也沾染了些许尘土。
陈硕他们后来脱险,也正好是一伙押送徭役的官差路过,那些匪人本来也是图的陈硕主仆年纪不大,是个顺手的买卖,贪些财帛女色。
却不曾料想那白白净净的书生竟会反抗,与众匪打斗时,下手也很是狠辣,血勇过去,都微微有些不愠。
此时官差路过,便更觉买卖棘手,于是纷纷作鸟兽散了,二人也幸得搭救。
当时陈硕昏迷不醒,也是杏儿挺身而出,磕头求人不说,还拿出自己仅剩的几钱私房钱,求得两个大兵把用担架把陈硕抬到附近的驿站。
————陈硕是官身,吃住在驿站是不收钱的,他们一路上也是这么过来的。
至于为什么不去城里,一来城里太远,大兵不愿意,二来初来乍到,杏儿也不熟悉,于是一主一仆便暂时在驿站落脚了。
后来又是请郎中又是抓药,二人身上先前遇匪时盘缠衣物已是被盘剥干净,见窘时,小丫头红着眼睛卖掉了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块贴身玉佩,才堪堪凑齐药钱。
……
郎中的药还是见效果的,终于醒了过来。
他醒过来有些光景了,一直没有说话罢了。
今天的他先是在枪战后倒下,后来又遇险是在船上搏杀,此刻大灾过后,一时难得的静谧时光里,可能是今世破碎的记忆慢慢浮上来的缘故,又或者是在思考着什么东西的缘故。
于是在陈硕醒来的这段时间里,约摸有好几分钟,一直在屋里一言不发。
陈硕前世是社会上金字塔尖的人,心思自然是转得比常人要快一些,反应也要快一些。
他醒来时看着眼前简陋的木屋,看着屋里只有电视剧里古代才有的粗陶器皿,结合之前的枪战倒地,人已经死亡的事情,什么情况,他已经明白的七七八八了,知道自己可能已经穿越了。
只不过就像短时间内接受强烈刺激的人,不愿意相信事实一样,他还是小心的问了出来以求确认:
“咳咳,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又是谁?”
少爷记不得我了,难道是被人打傻了吗?听见陈硕这样问,小丫头委屈的快要哭起来了。
“我是杏儿啊,少爷,咱们现在在驿站里,呜...呜...先前...”
杏儿之前一直在强撑,她知道自己当时要是不站出来的话,陈硕的命可能就要保不住了。
此刻面对陈硕可能不记得自己的巨大打击,她终究还是恢复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一个柔弱女孩的本色,小声的哭了起来。
杏儿?陈硕心里有点印象,今世的记忆有些破碎,他摇了摇头努力回忆,须臾,他记起自己之前是救一个小女孩来着,好像还和自己很熟。
听到驿站的回答,陈硕心里更加笃信自己穿越的事实了,看见小姑娘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微微有些心软。
他没有多犹豫,赶忙哄道:“我怎么会记不起你,可能挨了那一棍后,人有些失忆吧,过些天就会好起来。”
“也是。“杏儿回答的很是干脆。
驿站?这是一个古称吧,细究起来,还是电视剧里才有的地方,我还真穿越了?
“哈哈哈哈哈....‘’在不知是劫后余生还是再世为人的喜悦里,陈硕大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可把杏儿笑得有些莫名其妙,少爷莫不是真傻了?小丫头越发狐疑了起来。
陈硕没有理会一旁杏儿,他想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那将是这个世界第一次向他揭开面纱。
“扶我起来吧,我想去外面看看,透透气。”
“可是,少爷要是受了风怎么办?”
“没事就一会儿。”
……
杏儿终还是拗不过陈硕的执意,搀着他一瘸一拐的来到外面,在屋外陈硕本想顺便在周围走走,见见周围环境,可看杏儿那个要吃人的样子,几番尝试也便作罢了。
他们在离屋子很近的一处台地停下,在那里陈硕举目四望,思维也慢慢随风飘散了。
是夜,四野无风,满天星斗。极目远去,天上的银河像玉带一样蜿蜒飘下,与人间的运河交织在了一起。
河面上,行船的船夫们已经掌上了烛火,在那条南来北往的繁忙航道上,不时有渔歌问答,又或者是船夫悠长的号子响起,一片盎然古意。
更远处,是那衢州城的灯火,无数画舫、商船,又或者是那大户人家门口的长明灯笼汇成了躁动的海洋,四处流淌,蔓延……
陈硕看的微微有些痴了。
是日,六月初二,这是陈硕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