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亭廊,古香古色的院房中,一个衣着华贵的美貌妇人,双眼有些微红,正在房内不停地踱步,神色带着几分紧张。
旁人若是见到她,只需一眼就能猜到她就是陆逐的母亲。
陆逐的长相,精致而秀气,继承自母亲,两人的轮廓有个七八分相似。
门口传来了响动,妇人捏了捏手心,有些期待的看了过去。
郭廓率先踏了进来,陆逐神色拘谨的跟在身后。他抬眼望去,一张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
女人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抱住孩子,泪眼婆娑的说道:“雀儿,你长高了。”她抱的很紧,陆逐微微有些喘不过气来,可是他没有出声,母亲的拥抱让他感觉到了熟悉温暖,就像小时候遇上打雷的夜晚,母亲就是这样静静搂着自己,轻拍着后背告诉他不要害怕。
那颗冷却许久的心也热络起来。
“好孩子,你受苦了,是我的错,是我当初没照顾好你,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她再也无法维持矜持,显得有些失态,失而复得的孩子让她内心喜悦,可一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在这乱世飘零了这么久,让她忍不住的悲伤。
“母亲!”陆逐轻轻地喊了一声。
“嗯,娘在这,放心,娘不会再让你受苦了,我可怜的孩子!”说完又抱紧了陆逐。
“母亲,我没事,我还活的好好的,可是姐姐,嬷嬷,她们再也回不来了。”陆逐悲伤的说道,“她们为了保护我都死了!”
女人擦了擦陆逐有些湿润的眼角,悲哀的叹了口气:“雀儿,我们活在乱世中,你父亲是做大事的人,身为子女,你就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姐姐原本是有机会活下来的……”
长久的沉默。
“旅途颠簸,玄甲军又是一群粗人,难免照料不周,姐姐,让雀儿先去休息吧,天一亮稷王还要召见。”一旁的郭廓提醒道。
郭素将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整理好衣着,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不过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下雀儿。”
郭廓闻言告退,郭素将身边的婢女也打发下去,屋子里只剩下母子二人。
陆逐见母亲的脸色变得严肃,“雀儿!”
陆逐点头应了一声。
“不要怨恨你的父亲。”郭素低声说道。
“即使真的怨恨,也要放在心里,一丝一毫都不能表露出来,你明白吗?”郭素抓住陆逐的肩膀,神色认真的叮嘱道,“听懂了吗!”
陆逐看着眼前衣着华丽的妇人,刚刚炙热的心慢慢的冷却下去,这张熟悉而温暖的脸,也逐渐变得陌生起来。
“知道了。”陆逐有些僵硬的回答道,觉得喉咙有些苦涩。
……
陆逐一夜无眠,每当他闭上眼,就会看见满是是血的嬷嬷,还有在兵荒马乱中,为了不拖累自己,大喊着“行矣,不能相救”的姐姐。
“命运吗?”陆逐喃喃自语道。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的时候,陆逐跟在舅舅的带领下,踏入了父亲议事的宫殿。
宫殿的中央铺着一条镀金的地毯,臣子们端正的站在两侧,他们中有的是跟随陆淮谙一起起事的新贵,还有一些本就是靖州流传百年的门阀。此刻他们都一齐恭敬的看着坐于大殿中心的陆淮谙,宁安城中有身份的贵族都在这了,稷王今日要宣布一个重要的事情。
大臣们右侧队伍的正前方,崔广坐在特赐的椅子上打着瞌睡。在这种严肃的场合打瞌睡实属不雅,不过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指正老人。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稷王如今能高居于王座之上,全靠这位昏昏欲睡的老人。
“如今,靖州境内的凉国余孽已经清剿干净了,幸苦各位领军的将军了。各州不断有流民涌入境内,必须妥善安置,我知晓你们中不少人一直阳奉阴违,无视我下的命令,我劝你们今后将那一套都收起来。”陆淮谙声音冰冷:“不要以为我不敢处置你们这些所谓的世家门阀,我要的是可以为我征伐天下的刀剑,而不是怀揣着野心想将我拉下王座的贼子。”
突然发难让殿下的臣子们惊恐不安,朝堂上宣誓效忠的声音此起彼伏,旧贵族们争先恐后的向这位新主表露着自己的忠心。
陆淮谙抬了抬手,将大殿上臣子们的声音压了下去:“第二件事,我的儿子,也是嫡子陆逐回来了,他在北风城被宋将军找到。从今日起,他就是靖州的世子!”
“恭贺主上。”
诸臣们听到消息心思各异,谁也没想到这个失散两年多的孩子能活着回来,不过陆淮安连商议都没有就直接将陆逐册封成为世子,明显是在告诫底下这些心怀鬼胎的臣子们,自己才是靖州的统治者,只有他才能主宰靖州的未来。
“没别的事,你们都退下吧。”陆淮安平静着说道,“将世子带上来。”
大臣们一一告退,陆逐踩着地毯,走了进来。
看到父亲陆逐跪在殿下磕了个头,叫了声父亲,然后站起身子,沉默的看着大殿上的陆淮安。
此时空旷的大殿上只剩下这一对父子,和依然打着瞌睡的老人。
陆淮谙倚坐在王位上,看着陆逐点了点头,也陷入了沉默。
此时的两人不像分别已久的父子,反而像两个陌生人一样相顾无言,最终还是坐在椅子上半阖着眼睛的老人打破了父子间的沉默。
“世子长高了,能一个人在这乱世中活下来,真是了不起,不愧是你父亲的孩子。”
看着站起身的老人,陆逐行礼喊道:“崔公。”
他很尊敬这位老人,与之前那些大臣们不同,不是因为他是父亲的老师,而是因为崔广曾悉心教导自己读书写字。
“好孩子,我听说你回来的路上不太平,又是深夜才回来,今天又起了个大早,休息好了吗?”
“没问题的。”陆逐回答道。
“逐儿,回来就好了,看到你平安无事,父亲很欣慰。”似乎是分别的太久以致父子倆有些生疏,陆淮谙终于开口问候着说道。
“谢谢父亲。”
气氛又陷入了沉默,陆淮谙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去多陪陪你母亲吧,你能回来,她很高兴。”
陆逐点了点头,准备退下,当他快要踏出大殿时,
“等一下!”
陆淮谙的声音传来过来:“你有什么想问阿爹的吗?”
陆逐转过身子,抬起头,看向大殿之上的父亲,又迅速的把头低下,平静着说道:“没有。”
“那你退下吧。”陆淮安面色凝重,看不出喜怒。
陆逐退下去许久,老人叹息道:“你又想那孩子说什么呢?他能活下来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老师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当初你一个人挡在我的马车前,在你的面前是六百个穷凶极恶的山贼,为了保护我,你差点死了。第二天我问你,你的理想是什么,你回答我说,郭家的大小姐很漂亮,城中的士族很威风,如果能娶到郭大小姐,当上官吏,你的人生就圆满了。”
“大多数人,一生都看不透自己,你那时的欲望,如同井中的水,卑微而平静。凉王称帝的那一年,郭家大小姐,已经是你的妻子,你带着招募的几千人马,参加诸侯的会盟,却连一张座位都得不到。我第二次问你,你的理想是什么,你说你不要再追逐在诸侯们的马后,总有一天,你要与他们平起平坐。”
“五年后,你带甲二十万攻入帝都,这时候连天下诸侯都不敢小觑于你了,你打开了太极宫的大门,你心中的欲望,已经像大海一般汹涌,我第三次问你,你说想要整座天下。”
“你还是你,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你了。当踏上这条满是鲜血与枯骨的路,无论对错,都回不了头了。”
……
端朝瑞皇帝四年九月,诸侯盟军与凉军战争陷入胶着状态,陆淮谙孤军深入,驻军在中州永安。凉将朱巢亲率五万赤鬼骑,昼夜疾行,突袭大军。在半日之内击败了陆淮谙的十万守军。
那是陆淮谙自起事来最大的败仗。
城破之时,陆淮谙带着残部仓皇出逃,家眷都还在城中。
他不能死在这个地方,只要他能活下去,那么即使妻妾或子女们被敌军俘获,也还有一线生机。
陆淮谙最终冲破了赤鬼骑的封锁,摆脱了敌人的追击。
如愿活了下去,以抛弃家人的代价。
只是,那一年在兵荒马乱中,他失去了女儿,陆逐失去了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