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念将翡翠管的兔肩紫毫毛笔在砚台上扫了两下,而后划过了长案,在素白的宣纸上方停住,还未落笔,点墨滴了下来。
正如他眼角轻轻浅浅的黑痣。
他抬眼看着雕花门边背对着自己的少女,她已经站了一会儿了,一直没有说话,不知在想着什么。
李令月眺望着远处,长安城的夜色正浓,星光和着月色洒在宫城外的零落房檐上,也照着王府院子里的银红色牡丹花。
她缓缓转身,看向了身后亮着的烛火。银烛燃着昏黄的火光,照着紫檀木条案上的笔墨纸砚。
男孩笔尖落下了,顺着还没凝结的墨点在纸上写出一个簪花的“禾”字。他停下了笔,却没有抬头,轻声询问着:“皇姐找我有什么事么?”
少女静静地看着男孩,没有说话。
她盘着发髻,发上插着镶玉的细巧金簪,赤色的齐胸襦裙上纹饰着精致的明黄牡丹,显出了她的华丽美艳,却掩不住她气质里的英姿飒爽。
她约莫十六七岁,胸前却如春湖一样太平。
少女不再沉默了,几步走到条案前,看着身穿绛色锦衣的男孩:“你从散朝后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竟然是在练书法?”
“我还有其他的事能做么?”男孩的声音透着沮丧。
少女皱眉:“不过是李承诚被立为了太子,你便成这样了?”
“太子么?我本就没想过会是我的。几旬前,父亲立我为秦王,我原以为他是对我有了期许。没想到的是,这才不久,他便把东宫的位子给了皇兄。”
李令月拂了一下衣袖,怒其不争:“父亲让你出宫设府,便是想给你机会结交群臣,争权夺势!”
“他只是不想在宫里见到我。”男孩眼神黯淡下来。
“你是父亲的嫡子,他怎会不想见到你?”
李持念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敬重的皇姐,却不敢一直对上她的眼睛。
他被幽困在有淳国几年,回来便听闻了皇姐的惊人功绩。父亲起兵之时,皇姐以一己之力在长安周边拉起了一支军队,扫清了父亲进军的许多障碍,智谋无双为人称道。
她穿上华服是万人向往的美丽公主,披上铠甲是运筹帷幄的英武将军。
男孩目光移了开来,落在烛火上。
他幽幽地说:“想见我?想见我把我送去有淳国作为质子,想见我忽然自立为帝惹怒有淳国主,想见我在我逃回来之后让我跪了一天一夜……”
“父亲为了安抚有淳国才以你为质……”李令月被他的优柔气得微恼,怒他不为大局考虑。
“阿姐你不知道,小时候有天夜里我不小心撞见了父亲和业帝的爱妃私通,赤……赤裸裸地在……在一起。自那之后,父亲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李令月左手轻微颤了一下,旋即如常:“那又怎样?不过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你是虞国嫡子,皇位以后一定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
微凉夜风吹了进来,划过了男孩的眼角。
他复又写起字来,声音更低了:“皇兄继承大统也挺好的,他打小对我就很和善。”
“和善?”李令月双手拍在条案上,盯着男孩,“他身边这些年莫名其妙死了多少女孩?他若坐了皇位,你我、母亲、母亲一族,难道还能活着!”
男孩抬眼看着她的眼睛,嗫嚅着:“难道我还有办法去争?”
公主直起身来,声音凝重得像是军营里的战鼓:“怎么没有?你若去争,母亲独孤一族必然是支持你的,我这几年也有了一些积累。
“李承诚在之前的合野之战中未立寸功,反而让父亲损失了一些精兵良将。现在他又被册封为太子,以后再难离京带兵了。九州还未一统,以后争权夺势靠的是什么?是战功!是军权!不是什么虚的太子之位!你若请战,父亲定会让你出战领兵。那个时候,你有了自己的势力,又怎么争不过他?
“日中则晒,操刀必割。你一男人,难道连我都不如么?若是我,拼却所有,也要拿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
男孩声若蚊蝇:“可我不是你,我什么都不想要。”
李令月语塞,她没想到自己的苦口婆心竟毫无用处。自己这个唯一的亲弟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怯懦不堪了。她有些灰心,指着男孩领口纹绣的明黄牡丹:“这是我们家族的纹章,你每天都穿着。李家的男儿不惧一切,策马鞭挞敌人,策马赢得天下。你好好想想以后要做什么,你也得想想,我和母亲为了你做了哪些事。”
“阿姐,你别逼我了。”男孩的语气像是哀求。
“逼你?生在皇家,不是刀俎,便是鱼肉。这样的乱世里每个人都要拿起武器,只是每个人拿起的武器不一样罢了。你想用毛笔保住自己的性命,还是用毛笔争夺他人的权势?”李令月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似乎添了一丝惆怅,“母亲把你当成唯一的依仗,你却这样畏首畏尾。”
“我恨自己不是个男儿。”
她不再说一句话了,带着失望转身走进了无边的夜色里,朗月照在她的赤色衣衫上,显得她的步伐迅疾猛烈。走在她身前的女侍提着纱灯,不由得也加快了脚步,生怕阻碍了主人的步伐。
院门边的门房低头打开了重重的木门,吱呀声在夜色中让人心里抽紧。不知是畏惧还是尊崇,门房开门的动作一丝一毫都透着小意。小意使他的动作缓慢,李令月恼了,拨开灯笼一掌打在了门房的脖子上。
她猛地拉开了院门,走出了秦王府深重的后院,没有看瑟缩着跪在地上的门房,也没有看书房里的男孩。
李持念望着她的背影出神,知道也许阿姐的那一巴掌是打给自己看的。他想自己真的太过畏缩了,开始心疼起那个跪在地上颤抖的门房。
他觉得那个人太像自己了,看上去守着一扇厚重的门,其实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任人辱骂的奴隶。
他的所有都是父亲的,最重的辱骂也来自于父亲。
纸上的“秋”字已经写完了,忽然一阵风吹了进来,把轻薄的宣纸吹起来,兜兜转转地落在了大理石阶前的月色里。
男孩忽然又想起了十数年里仅有的温和记忆,望着房外的晦暗夜色怔怔出神。
“如果是你,一定会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