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跪坐在雅致客房里的条案边，融融的月光从雕花木窗间照进房里，在古朴的地板上洒落。

　　夜了，他一个人在寂静的房间里。

　　他第一次住进客栈，却没心思享受温软的床榻和窗外月夜的美景，就连眼前食盘里的橙黄枇杷也没动一下。

　　他摆动着陶土制成的古埙，在春季的夜里触手微凉。长夜将尽，他的长夜算下来也历经春夏秋冬了。

　　春天来了，他的长夜却还没到尽头。

　　忽然柔柔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边，是一人哼着长歌，声音低微，却婉转悠扬：

　　“跨海斩鲸兮，天穹浩浩；黄沙百战兮，修我戈矛；济世安民兮，燕入常梁；佳人如梦兮，红袖添香。”

　　声音像是夏夜的微雨洒落海面。

　　“我不见百代光阴如逆旅，世间唯有一行人。我不见万里山河似画卷，零落散淡有城郭。”

　　像是丛林深处灵动的小鹿拨动青草。

　　“独恨未得续命手，红颜消逝白鹤来。”

　　像是山尖的风带来雪化后的温凉。

　　秋然忽地好奇起来，他一直凝神听着，让每个词句都落入耳中。他听得歌中前几句恣意豪迈，好似真的有人跃过茫茫东海，斩下数里长鲸。而后金甲寥落，踏破了巍峨的城墙。再后来经世济民，让王侯之燕，飞入寻常百姓的家中。

　　佳人如梦一句柔情含蓄，仿佛前面的一切都不敌身边一人。

　　后几句词意忽然又转为孤独寂寞，好像九州之大，再没人可以陪伴他，也再没人懂得他。。

　　他随着歌声思索，还没想得清楚，又有两句落入耳中：

　　“云至星日间，叶落玉阶前。”

　　秋然不由得困惑了起来，如此豪迈、柔情、孤独、感伤无数情绪交杂的辞句，却没在那歌声中有任何一丝体现。细细的歌声轻俏无比，像微雨、像鹿鸣、像轻风，似乎是纯真的人随口哼着童谣。

　　他站了起来，听着哼唱的声音走到窗边。

　　客栈的天井构造让房舍四面相对。他对面的窗户关了，只有昏黄的亮光透出来。歌声是从他左边的房舍顶上传来的。

　　女孩坐在屋顶的房脊上，青砖堆砌的屋脊横亘在夜色里。她双手抵着砖块，两只纤细玉腿沿着瓦片伸直，脚腕堆叠搭在一起。女孩抬头看着晶莹的月儿，哼着不知从哪听来的长歌。

　　她总爱看月亮，洛阳城的每一处高楼上都有过她的身影。

　　夏未末似乎感觉到了注视的目光，她低下头去，发现了窗边月光映照的男孩。

　　“呀！你没睡呢！过来陪我玩好不好？”她伸手指着巨大的圆月，百褶的淡绿留仙裙遮在她的膝弯上，“这里看月亮最好了！”

　　“啊？”

　　“啊什么啊？过来啊！”夏未末笑，在皎洁的月光里像是玉琢的，“客栈前那株老榆树可以爬上来的，要小心哦！”

　　女孩又抬头看起了月儿。秋然对那歌句太过好奇了，转身出了房门，走下楼梯。客栈太过安静了，这个时间客人都留在了房间里。

　　他爬上了老榆树，两层楼高的古树正好可以攀上房檐。他踩着瓦片，轻轻的，却还是让青瓦发出了细微的碰撞声。他想自己已经够蹑手蹑脚了，女孩是怎么敢爬上来的，或许是轻轻俏俏的像小猫一样吧。

　　他走到了女孩身后，夏未末转脸看着他，裙袖在身边的屋脊上扫了扫：“坐这儿吧！”

　　他想其实是不脏的，下午他捡起的树枝握在手里感觉很是湿润，这片地方一定下过一场雨。可他没有说，女孩的善意比月色还要浓郁。

　　他坐在了女孩一旁，忽然发现月轮巨大得像是在眼前。

　　“喏！”夏未末忽然从左手边拿出一个木质食盘，一颗一颗紫色的葡萄堆叠着，晶莹通透，仿佛紫色的水晶雕琢的，“店家刚才送给我的，他觉得之前很多东西没有很不好意思。后来忽然想到自己贮存着葡萄，就给我送了来。不过我刚反应过来，他怎么会有葡萄呢？”

　　秋然拿过了一颗，软软的葡萄咬在嘴里甜中带着一点酸味。他明白女孩的困惑，现在不是葡萄成熟的季节。

　　“是窖藏葡萄。店家一定是整株入窖的，然后盖上一层土，在土上开孔，这样就可以经过一整个冬天了。”秋然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这样的方法，忽而又想了起来。

　　“啊！原来是这样！”女孩拍手，望着男孩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崇拜，“你懂好多啊！”

　　“凑巧看到的。”秋然对这个并不太关心，转而询问了起来，“刚才你唱的歌是什么？”

　　“好听吧！”女孩笑，漆黑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像是无尽夜色中悬着的月，“是我在藏书楼里看见的。你也听过么？”

　　“没有，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调子。”秋然摇了摇头。

　　“是的呢，我也是偶然中发现的，记载的古卷都泛黄了。后来问了长辈，都没人知道的。”夏未末轻声说，“似乎是封沁阁的初代阁主写的。”

　　“封沁阁？”

　　“你不知道么？”女孩忽然奇怪起来，“封沁阁名扬天下的，如果你不知道封沁阁，那‘宁济坊’、‘机巧店’总见过吧？”

　　“嗯。”秋然想着那个送他药材的店铺点头，紫裙女人莫名的善意又在脑海里闪现。

　　“这两个是封沁阁的一部分产业，遍布九州的。封沁阁是学宫，和帝都教授国学的历下学宫齐名的。医药、星相、机巧、地志……很多东西都教的。”

　　秋然忽地一怔，他从小和父亲学的便是这些，只是从来没有听父亲提起过这个名字。

　　“封沁……”他口中喃喃。

　　“对啊，这两个字传说还有个故事由来呢。”夏未末认真地对男孩解释起来，“据说初代阁主有个很爱很爱的人，名字里有个沁字，至于姓氏嘛似乎和你要去长安找的那个人一样。也有的人说，初代阁主荣耀无比，心爱的女人最后却死了，他便把她冰封起来，想要找方法救活她。”

　　“这都是学宫里的学生传言的，年长的总是神秘地讲给后入学的师弟师妹听。尤其是女孩子，特别喜欢这样的故事。”女孩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不停捻起水晶般的葡萄咀嚼，“封沁，就是金屋藏娇的意思。”

　　“金屋藏娇？”

　　“就是用黄金造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把喜欢的女孩子藏在里面啊。”夏未末展开双臂比划着，生怕讲述不明白金屋的巨大。

　　男孩女孩说着故事里的男女之情，却没一丝暧昧。

　　“不过那都是流传啦，老师们和长辈都不会承认这个由来的。他们说边界为封，低首为沁。封沁，告诫我们要持身有节，知进退，明得失。”

　　秋然想着出生以来的每一个细节，想要从蛛丝马迹里找到关于封沁阁的点滴。他忽然莫名地感觉父亲和这个地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没有头绪。

　　“呐！”女孩打断了他的思考，又递过来一颗紫葡萄，“刚才的歌儿唱完了，我要再唱其他的。我看你一直带着古埙，你替我吹奏乐曲好不好？”

　　“你要听什么？”秋然低头解着细绳，要把陶埙拿下来。

　　“《白舟》！我想死去坐船了，可总也去不了，我要唱这个！”

　　秋然看过这个曲子，只是一直没练过。《白舟》其实并不难，是一首童谣，讲的是女孩子喜欢月儿，弯弯的月亮像是小小的船。女孩坐在月牙上漂荡，摘下星星别在发梢上。

　　“咦？”夏未末惊奇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秋然终于解开了细绳，把古埙拿在了手上。女孩惊讶地看着：“可以给我看看么？”

　　秋然把微凉的陶埙递了过去，看着女孩双手捧着在月光下仔细地看。

　　“你还说你不知道！你骗我！”女孩忽然偏头看着男孩，耸着鼻子瞪大了眼睛，“哼！”

　　“我……知道什么？”

　　“封沁阁啊，”女孩把古埙递到男孩眼前，白皙的小手指着埙上精致的纹章，“这就是封沁阁的东西，你看这碧色祥云，这是云叶一族的家徽。”

　　“什么……什么啊？”秋然简直要被她绕糊涂了，一会儿又封沁阁，一会儿又云叶一族的。

　　“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

　　“不会吧？封沁阁不知道也就算了，云叶可是六姓七望之一，你没听过么？”

　　“我真不知道，什么六姓七望？”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起过，一瞬间他觉得又走进了何夫子的学堂，让人头大。

　　“六姓七望是九州最有名望的七个家族，”女孩耐心地解释起来，“你要找的人是陇西李氏的，以明黄牡丹为家徽。下相叶氏以青铜古鼎为家徽，锦官王氏以展翼蝙蝠为家徽，洛阳夏……”

　　女孩的话语忽然一顿，转而又说起来：“云叶以碧色祥云为家徽，就是这个。”

　　夏未末把古埙递给了秋然，让他可以仔细看看纹刻的图案。

　　“那云叶和封沁阁有什么关系？”

　　“族、阁、店啊，封沁阁是云叶一族的，机巧店那些生意是封沁阁打理的。封沁阁有的学生出师了会分到各地的店铺，也可以按自己的想法闯荡。还有一些留在封沁阁担任直讲，有本事的话慢慢可以升为司业或博士，有的还能做院长呢。不过多数院长都是云叶家的人担任的。”

　　夏未末似乎很久没这么有耐心去给谁解释这么多东西了，口干舌燥，捻起一颗葡萄咬碎了缓解着。

　　“你是说只有云叶一族的人才能有这个纹章？”

　　“对啊，你怎么会有？”

　　“我父亲的。”

　　“那你阿爷是云叶的人？”

　　“不知道。”他摇了摇头。

　　“嗯……这样吧，”女孩昂着头想了一下，“要不你明天和我回洛阳吧，问一问就知道了，没准你阿爷去了洛阳呢。”

　　秋然忽的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了，他走了很远的路，终于要到长安了。可忽然又听说了这样的事，他明白父亲一定和封沁阁有关系的，可为什么一直没提起过呢？

　　“好，我和你去洛阳。”他做出了选择，他要拨开缭绕在眼前的迷雾。

　　“好耶！”夏未末笑了起来，忽地又噘起小嘴，“只是长安又去不成了，会讲人话的大食马看不到了……”

　　忽然细碎的声音响了起来，白貂在附近的屋檐上奔跑，它忽地一跳，跃到了两人坐着的屋脊上。它脚爪抓在青砖上疾冲，倏忽而来，忽而绕到了主人的肩膀上。

　　融融的月色笼罩着两人，女孩的笑声混着白貂咯咯的叫声在夜色中回荡。

　　男孩看着遥远的明月想着以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