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然孤单地走在青石板道上,晚秋的风温柔地吹在他身上,却让他感觉微凉。
暖阳也照了过来,抵消了令人瑟瑟的凉意。
南济镇在秋季叶落时节清灵却不萧索,绿瓦红砖堆叠成广阔的房舍,交缠错落。细长的柳树在石路边仍旧有着绿意,间或挺立着,细枝长垂。宽道边缘的青苔泛着清新,似乎连绵的秋雨落下前还没有的。
男孩缓慢的脚步踢开了碎石,三两个步子才走过一块石板。他离开山林后一直顺着城镇走,有了人,他才不会走错方向。
不知不觉,身边逐渐变得喧扰起来,人声鼎沸,他走进了繁盛的小镇中央。
马车从身边行过,车厢中传来男女的调笑声,路旁的店铺林立,不时有着主顾走进走出。
小摊也多了起来,卖玩具的摇着拨浪鼓,卖丝布的展示着红艳绿丽,瓜果被挑选着,糖人摊前围了馋嘴的男孩女孩。喊卖声交杂,无数的陌生人从他身边走过,步履不停。
人潮川流,都与他无关。
忽然肚子咕咕地响动起来,饥饿一瞬间袭上了全身,他再不能忽视这种感觉了。浓郁的香味飘进了鼻子,像是枯裂的土地滴下了雨水,润湿心脾。
秋然转过头,看见蒸腾而上的香气弥漫开来,挡住了把笼盖端起的包子摊主。妇人在摊前打开了钱袋,仔细数着铜板。摊主挥了挥手,把热气赶走,用黄色的油纸裹了几个包子,递到了妇人的手中。他笑着接过了铜板,昂扬地说了一声再来,将铜钱扔进了摊上的木盒里。
摊主吸了下鼻子,把一旁的笼盖抱起,遮在了热气四溢的笼屉上。混着香味的热气被掩住了,只有边边角角还冒出一丝,倏忽间也散了。摊主抬头望着过往的人群,声如洪钟地喊了起来:
“哎!大馅儿包子哎!又大又香的大馅儿包子哎!香菇的,猪肉的,豆腐的大馅儿包子哎!”
满含热情的招呼没有招来顾客,却让饥肠辘辘的秋然一点点靠近了,盯着蒸笼不移开。
“孩子,吃包子?”简朴的摊主笑着问。
“我没钱……”
“去去去!没钱一边去玩!”摊主甩了甩手,表达着自己的不欢迎。他不再看衣衫单薄的男孩,抬头又吆喝起来。
秋然站在摊子上,似乎要把蒸笼望穿,他太饿了。
小女孩骑在男人的脖子上,不停地转脸,对身边满是好奇。男人双手扶着她的手臂,缓缓地走到了摊边。
“囡囡要吃包子么?”男人笑着,抬头看女孩的小脸。
“嗯……”小女孩砸着嘴。
“吃包子?喷香软糯的包子,什么馅的都有。”摊主总能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引诱顾客。
“我要吃!”小女孩奶声奶气的。
“老板,拿两个包子,豆腐的。”男人扶着女孩,右手从怀里掏出钱袋,轻轻放在了木摊上,打了开来,点数着稀少的铜板。
摊主托着笼屉的木齿,把盖子抬了起来,搁在一旁。他娴熟地扯过黄油纸,在手上猛地一抖,摊了开来。热气在几人的眼前蒸腾,却挡不住女孩的声音:“阿爷,我要吃肉的!”
男人的笑一瞬间凝固了,数着铜板的手一顿,随即又化开,笑得更加灿烂了:“好,就给囡囡买肉的!”
“老板,换成猪肉馅儿的。”他把铜钱搁在了笼屉旁,拿回空了的灰布钱袋,两手扶住女孩轻轻跳动,让她更高兴起来。
“好嘞!”摊主笑,包了肉馅的包子递给女孩,“姑娘拿好啊,有点烫。”
小女孩打开了一角的折纸,让香味在鼻尖弥漫,她吸了两下鼻子,开心地笑。忽的她把油纸包放了下去,递到了男人脸前。
“阿爷吃!”
“阿爷不饿,囡囡吃。”男人笑得更开了,舔了下嘴唇,把温热的纸包托了上去。
他转身,驮着小女孩走进了人群,女孩在人流上分外显眼,悠悠的笑声也像香气一样四散开来。
秋然看着他们走远,觉得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觉渐渐变淡了。香气也变淡了,摊主把蒸笼再次盖住,一个一个捏起铜板,掷入了木盒里。
“哎,你怎么还在啊?”他轻声问,“孩子,你家里人呢?让他们买给你吃。”
“她们走散了……”
“走散了?怪不得你穿得这么少。”他似乎很想对这个长相精致的男孩多说说话,“世道艰难啊,现在五帝混战,谁也不服谁,苦的还是咱们小老百姓。就说前不久的合野之战吧,有淳国和虞国打了两个多月,最后好么,谁也没多拿一点地盘。倒是边界的百姓活不下去了,跑的跑,逃的逃。真的,能活命就不容易了。”
秋然听着他像是自言自语的话没有回答,沉默着。
摊主好像还是想接着讲:“孩子你也不能怪我不给你吃,你看看那边,比你惨的有的是,我给你了,他们就会一哄而上。”
秋然顺着摊主的指尖看过去,高墙投下的阴影里,衣衫褴褛、浑身污糟的人横七竖八地堆着。靠在墙上的小男孩头发凌乱,枯草在他身上散落着,他脸上全是灰泥,让人看不出样子来。
惨兮兮的情境与喧闹的街市格格不入。
“谁容易啊,”摊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都不容易,我这点生计可得养活一家三口,我家那姑娘真的可爱又懂事,我就是累死也不能让她受一点委屈。
“不像隔壁的老罗,为了不饿肚子,硬生生把自己的女儿卖去了妓院,就为了换两袋小米。就两袋小米啊!谁家宝贝孩子就值两袋小米。他也是,有了个姑娘还不够,偏要再生个小子,现在又把姑娘卖了养活小子。我要是他,我得从长晚桥上跳下去,自己不争气,这样对得起女儿么?
“要我说啊,你还是没真的饿。”摊主看着男孩,不住地絮叨,“真饿了的人还想着吃好的?当然啊,包子不算好的,不过比起观音土来,那可是太好了。”
秋然太饿了,听着摊主的话像是马蜂在一边嗡鸣。
“观音土知道么?等到吃不上树叶和豆饼了,就得吃观音土。说起来我以前也吃过,娘的混战了三百多年,好不容易太平了二三十年又打。说多了,我吃了观音土,那玩意还真顶饿,就是太涩。我小时候隔壁的二狗子,最后吃土撑死了,我看了一眼,那肚皮胀得像个皮球,连里边的绿肠子都看得清。我那时想,我就是累死,我也不能吃土撑死。”
摊主一边用白布擦着摊子,一边振振有词:
“后来辗转到了南济,实在是折腾不动了,就在这定了下来。一点一点熬呗,先是运泔水,满城满城地运,那味道到现在都忘不了,想想都恶心。后来给财主当长工,帮他种地施肥,好么,最后也就是捞着两袋小米。再后来就好了,慢慢攒出个小摊子,也讨了婆娘,生了女娃娃。妈的知足了,咱这辈子守着这个摊子就成。要是谁把战火打到这,我得豁出命跟他干……”
终于有顾客过来阻止了摊主琐碎的念叨,他停下了似乎没有止境的闲言闲语,笑着招待起主顾来。
热气混着香味在秋然眼前散开,一点点飘进鼻子里,像是江河入海的细流,紧接着奔腾汹涌,汇成磅礴浩瀚的汪洋。
饥饿让他的意识迷糊起来,眼前不知是热气弥漫,还是视线模糊了。他伸出手,拿起发烫的柔软的热包子,仿佛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我会来还的。”男孩拿着包子退了几步,转身跑开。
摊主把蒸笼掩上,看见了腾腾热气消散后的男孩,忽的气恼起来,像豹子一样冲了出去。
他朝着男孩晃悠的身子追赶,几个大步就赶了上去,人潮拥挤,虚弱的男孩是跑不开的。忽的一个趔趄,男孩摔在了地上,不知是彻底没了力气,还是被绊倒的。
秋然忽的摔了下去,他腾不开手,整个人撞上了石板路。下巴磕在了粗糙的石块上,骨头连着血肉泛起了疼痛,疼痛直冲而上,整个脑袋都麻痹了一瞬。
他侧翻着,不让细白的包子染上尘土,忽然发现摊主赶到了身前,脚掌朝着他踩了过来。
“敢抢我包子!”摊主气急败坏一样,踢踏在男孩的身上,四周的人忽地散开了,围在一边看,“抢我包子?让你抢我包子!”
秋然双臂抱着头,虾米一样缩着身子,想要保护好最脆弱的地方。可几次脚掌击在他身上,似乎猫挠一样,让他不明所以。脚掌在眼前抬起,猛地落下,在踩上他的一瞬间轻柔了起来,看起来却像是凶狠的殴打。
这样的殴打短瞬间也停了,秋然抬着头,看着摊主骂骂咧咧地走远了。他在走到摊边的时候望了阴影下的乞人一眼,似乎是瞪视着他们,告诫他们别想乱来。
秋然忽的明白了摊主的意思,他站了起来,掸下身上的尘土,混进了重又交错的人流。
他一边走,一边吃着温热的包子,想着不知何时才能走到长安。长安,感觉很遥远。
忽然一个苍老又沙哑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朵:
“下卦为离,上卦为坤,地火明夷,你最近有灾祸啊!”